入夜,乌云垂城,无星无月。
码头上只有两艘大船上灯火由在。
细浪拍岸,风吹树动。
秦淮帮,青螭船忽然灯火通明,水手各就各位,甲板放下,秋江走到船舷边含笑道:“贵客夜中来访,蓬荜生辉。”
“钦差大船上少了要紧东西!”
楚亭月暗地里翻了个白眼,心说北镇抚司真是专出愣头青,讨好长官都不看场合。
蔡祥都不敢直接撸袖子闯青螭,还拖了她来缓和气氛,就有人开口就让人想打一顿。
果然有人不高兴了:“上差的意思是……秦淮帮做贼?”
蔡祥摆摆手:“下属不会说话,秋公子勿怪。”
钦差大船上果然少了东西,早上她登船的时候,东西还在,算算期间的变化只有一个——蔡祥调整了船上的防卫。
从外紧内松,变成内外皆防。
想法是好的,执行的时候就问题了。
锦衣卫人手就那么一些,李业一死,船上的文官们各个惊慌,纷纷要求增加自己这里的防卫。
有权的下令,权不够的塞钱。
这边分一个,那边加一个。
内外皆防变成了外松内紧。
偏偏在同一个时间,楚亭月撤销了对钦差大船的外围防控。
她的想法也很简单——我自己在船上,比什么防卫都好用。
这样也能得出一个结论——丢失的东西并不是放在船舱内。
毕竟是能让吃水线发生明显变化的东西,这种体积搬出去还不被看到,锦衣卫和他们刑捕司都可以集体辞职了。
不在舱内,那自然只有一种运输法了——固定在船舱吃水线以下。
这还是运河丢失火药事件发生后,她向涵园中人询问的。当时路英说过一句“私运东西的方法很多,秋兄弟就能告诉你十七八个办法。”
没错,这种方法运输的都是一旦被发现会吃官司的东西。
堂堂钦差队伍,却私运大量物品,这就很耐人寻味了。
不过,在研究违禁品到底是什么之前,最重要的还是先把东西找回来。
更有意思的是蔡祥的态度。
她本以为,蔡祥会打落牙齿和血吞——毕竟是见不得光的东西。
结果,蔡祥转了一圈回来,直接表示“的确丢了贵重东西,请巡司协助我寻找。”
那么坦诚,她不问一句“什么东西,在哪里丢失”都不好意思。
蔡祥表示,船吃水线下有特殊设计,可运输物品,在船内看不出任何端倪,上货卸载都要有精通水性的人作业。
她没有追问“你们到底在干什么事要那么秘密?”
毕竟,这个问题,别说锦衣卫北镇抚司的老爷,换了她也能轻松给几个冠冕堂皇的答案——比如要进贤给皇帝的宝贝,太珍贵了,早就有盗贼盯上,所以秘密运输。
至于嫌疑人,蔡祥立刻盯上了秦淮帮。
毕竟整个码头上就剩下他们两艘船,青螭白天还上下运输了不少东西,几艘小船在附近来来去去。
蔡祥叹了口气:“青螭船上是秦淮帮两浙分舵信任话事人,此人深得秦帮主信任,是他‘三顾茅庐’请出来的。听说,他和浙江按察司的路经历是金兰之好。本百户是不是应该请路经历来查办此案?”
这就是楚亭月大晚上的陪着一群锦衣卫缇骑登上青螭船的前情。
让路英介入肯定是不行的,她知道蔡祥也只是说说。
这位按察司经历从来就是以遇到案子不松口闻名,这艘船上不干不净的事情太多,非要把自己送到路经历面前找不痛快,实在是大可不必。
在之前,还有不想管事的按察使能牵制以下,而现在——轩輗比路英还难搞。要让他知道,钦差船上还有大量秘密运输的物资——齐方同和蔡祥都得吃不了兜着走。
她明白,这句话其实是说给她听的。
知道是个小坑就能避开么,错了,越是知道越得捏着鼻子往下跳。
于是,她只能回答:“我与这位秋公子也有一点交情。城门已经关闭,今夜就先不劳烦路经历了吧。”
蔡祥一抚掌:“如此甚好,我等现在就去会会这位江湖新锐。”
秋江端着茶杯,看着茶叶在水中舒展,缓缓道:“照理说,草民应该打开所有舱门,让上差随意检查,以证青白。但是——”他抬起头,望定蔡祥:“这是青螭船。”
蔡祥心想,要不是“青螭”我至于对你那么客气嘛。
青螭船上有太多大明军械的顶尖技术,它也一直在为大明军械司发明、实验新的武器。
军械司是由南镇抚司管辖,南镇抚司当下的话事人恰恰是他惹不起的。
别说他,连马顺都不去招惹。
“草民可以陪着百户大人搜全船,但是,诸位看不全船内所有地方,草民也没有资格把所有地方展示出来。所以……”
他笑了笑,两人都明白未尽之意。
看了也是白看,不能敞开了搜,锦衣卫也绝不会信任。
楚亭月忽然一笑,柔声道:“何必那么麻烦。东西在哪里是另一回事,先得确定是不是有东西上了青螭,是不是?”
“有何区别?”
“水线——”
蔡祥眼前一亮。
两艘船都在码头停泊了很久,常规水线很明显,加上刑捕司还有一个对“画面”特别敏感的人——王实。
很快有了结果——没有明显变化。
变化当然有,毕竟船上每天都在消耗,又在不断补货。当天就补了大量食物饮水,水线也微微上移动。
这个变动和钦差大船丢了东西后水线的巨大变化不在一个当量上。
秋江笑着站起来:“天色已晚,草民就不耽误两位大人休息了。”
锦衣卫这一次登船搜查的待遇还不如涂村仙童观的道长们,蔡祥又气又着急——东西不在青螭上,那还能去了哪里?
“今日青螭船上上下下运货,难道直接运走了?”
楚亭月皱眉不语,现在的情况好像只有这个解释是对的,可是依然有说不清楚的地方。
首先是如何把东西从水下拖上来、搬上船再运走,两艘船停泊距离不过两百来步,这个过程真的能瞒过钦差大船上众人的耳目?
其次,她也不断在自问一个问题“秦淮帮真的会干这种事?”
作为江南顶级江湖帮派,你要说他们光明磊落,从不沾任何违法乱纪的事情,那肯定不可能,毕竟——大明地方官府都做不到。
然而,秦淮帮能屹立多年,欣欣向荣,让北镇抚司百户都忌惮,自然也是因为他们从不在明面上和官府过不去,相反的,出钱出力,鞍前马后。
她回头看了一眼青螭,船上已经开始渐次熄灯,收起跳板。
“秦淮帮真的会如此‘正大光明’的偷盗钦差队伍运输的东西?哪怕真的想要,难道没有更能避嫌的时间、地点去执行?”
楚亭月满怀疑惑,而在青螭船上,两人从暗室中走出,向着秋江深深一揖:“多谢秋公子!”
若是王苁在此,一定能认出这就是刘婉音命案那晚同样住在二楼的那些江湖人的首领。
若是楚亭月在此,也能认出他们便是涂村仙童庙虔诚祈祷,香火钱颇丰的用剑之人。
当下两人都穿着贴身的水靠,女子手中还扣着分水峨眉刺。
男子再次行礼:“幸亏秋公子坚持,不然……”
他们曾提出过在青螭船上暂存物品,秋江的回答是:“不行。”
当时两人还有些不高兴,表示只存一夜,这东西藏在钦差大船的吃水线下,没事他们根本不会去看,别说一夜,恐怕等需要用的时候才会发现。
秋江却说“当日必然会被发现,因为——她在船上。”
她——自然是楚亭月。
为什么明知道有风险还选在这个时候动手,当然是因为在此之前锦衣卫对外防守严密,刑捕司还有人秘密监视,根本没有一点空隙可以钻。
这日李业暴毙,蔡祥高调喊刑捕司上船,秋江马上意识到——机会来了,而且只有一天。
两人照做了,心中其实并不相信——一个小姑娘罢了,她能干过几天刑捕?北镇抚司也不全都是饭桶啊——
秋江看出两人的心态,补了一句:“有人告诉我,京营中称她‘五十年难遇’,上一个获此评价的正是当下的领司。”
面对两人的感谢,秋江淡淡一笑并不多话。
“我等也告辞了。”
“有人盯着。”
“我们走水下。”
这两人水性卓绝,哪怕是夜里,在这种水流平缓的河中转一圈和散步一样,秋江便也不再阻拦,让人带他们从船尾走。
两人果然水性出众,下水的时候几乎无声,一直游出一里地,远离码头,四下漆黑,这才上岸。
两人一合计“回镇里吧”,这一身打扮,天亮了让人看到反而麻烦。
大事已成,两人心情都不错,一路走还说说笑笑,靠近镇上的时候一人忽然停住了脚步。
“大哥——”
“这么晚,怎么还有人?”
不远处一道火光正转过村舍,出现在阡陌之间。
“不会是……朝廷鹰犬吧?”
男子皱了皱眉,指向另外一条路。
顺着这条路就是进村了,已是三更之后,家家入睡,鸡犬无声。
然后,他们就遇到了另外一波人。
只有两人,火把通明,飞鱼服、绣春刀。
高矢寒一声断喝:“什么人!鬼鬼祟祟,站住,锦衣卫查问!”
回答他的是破空而来的飞镖和闪闪发光的分水峨眉刺。
旋即,一道彩花划破夜空。
两人大惊,下手更狠,没一会就放倒了随行的缇骑,可高矢寒长鞭展开,死死缠住那女子。
女子喊了一声:“阿兄快走!”
那男子终究狠不下心,一个耽误之下,另外一人赶到了。
新加入战团的是楚亭月,她带着人在码头周边寻找端倪,看到信号弹立马赶了过去。
女子厉声喝道:“快走!”
“哪里走——”
相比于高矢寒那种“并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就是大晚上看到两个打扮的奇怪的人最好抓起来”这种状态,楚亭月一看两人身上的水靠就知道与钦差船失窃案有关。
和以往多次动手一样,楚亭月腰佩长剑,出手时用的却是分水峨眉刺。
双方都是短兵器,一交手就是短平快,进身数招不分胜负,拉开距离再找机会。
高矢寒和那女子却是打得声势浩大,虎虎生威。
当然这个声势浩大是单方面的——他的鞭子挥舞起来极有气势,那女子完全是被动防御,想跑又频频受阻。
高矢寒已经放出花信,她不知道后援多久到,反正再来两个,他们肯定得被全歼。
“阿兄,快走!”
男子也知道情况危急,一手甩出一枚飞刀避开楚亭月,同时转身朝着高矢寒扑了过去,竟是不顾自己生死,只想给女子争一条生路。
高矢寒一声冷笑:“找死!”
几乎同时,楚亭月高呼:“趴下!”
三点寒光,分上中下三路,高矢寒稍一迟疑已是近在眼前。
“当”“当”两声脆响,高矢寒自己击飞一枚,楚亭月甩出一把飞刀,后发先至,打下奔胸腹而去的那一枚。
最后一枚避无可避,高矢寒一声闷哼,跌倒在地,腿上插着一枚飞镖。
男子大喜,想要过去补,就听高处一声“撤!”
女子也喊了声:“快走——”
他猛然醒悟,再不恋战。
楚亭月警戒了一会才附身道:“百户可还好?”
高矢寒怒道:“不用管我,快去追!”
楚亭月一时没忍住,笑出声来:“追?以一敌三?百户太看得起我了。”
高矢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