冯素将棺椁送到五仙观后和玄澄真人说了几句话就告辞了,整个过程不过一盏茶功夫。
刘娘子的棺木一路送到别院——兰仙姑的别院。
楚亭月弄不明白在五仙教的体系中,兰仙姑又是怎么一回事。哪怕透着一股诡异气,但认真盘点,不管是迎仙岛还是涂村仙童观,展露在外的都是正统的道家规范。
道家女冠也有相应的法典规则,仙姑这种显然不在其间。
这位兰仙姑在城北五仙观的地位很像玄青真人在迎仙岛,观中观,不受约束。
楚亭月看了一阵,没发现特别的地方,正要离开,却见玄澄真人迎着几人从后门方向走了过来。
她瞬间被吸引了注意力。
那是三个身材高大魁梧的男子,练家子,体态举动带着行伍之气。
玄澄真人将三人径直带到一处僻静的院落,修竹环绕,曲径通幽,密探之时很容易得到安全感。
可在他们这种高来高去的人眼中,简直就是偷听偷看好场所,处处有隐蔽,处处能找地。
看吧,一转眼就迎来两拨人。
最好的位置被人占了,楚亭月观察一番,找地方藏好身形,随后悄悄丢出一枚小石子。
丢的时候用足了巧劲,石子在屋顶上滚了一小圈,啪嗒一下落了下来。
顿时惊动了屋内人。
屋内几人跳出,偷听的人别无选择,踏屋檐而去。
里面这些人显然也不想闹大,留了两人在院中警戒,并未追击。
楚亭月暗地里吐了下舌头,那人掠走之时她认了出来——高矢寒!
这下是真的“妨碍锦衣卫大事”了。
玄澄真人选的这个地方实在是太多隐蔽物,哪怕是白天,哪怕对方已经心生警戒,楚亭月依然轻松找到了合适的位置,拿出刑捕司专用窃听工具。
嗯,能听到,特别是其中一人的大嗓门,听的清清楚楚。
两人探讨的是刘婉音之死。
双方都指责对方不应该在这种敏感的时候杀人,又都愕然表示“不是我,我干嘛杀她,我真要杀她也不会那么简单粗暴啊!”
老实说,一想到发出这种言论的两个人中有一个是玄澄真人这样年纪轻轻就已经穿红袍的道士,她就很想叹口气。
两人很快就意识到彼此间的误会,大嗓门的那个愕然道:“那会是谁?难道是冯老头儿?”
“冯素要杀她,两年前就该动手了。”
“难保这娘子又有了新的姘头。她这般容貌,难道真人看了不心动?”
这句话几乎承认刘娘子和自己有过不正当关系。
玄澄真人回答了什么听不清楚,也可能压根就没搭理。
“总之,最近本分点……”
两人同时说了这话。
大嗓门的那个:“既然不是你动手,那娘们谁知道哪里勾搭人惹出来的事,不用放在心上。”
“最近遂昌都是不好惹的人。”
“按察司的那个六品官?他能干点什么,意外,都是意外,任凭他何等本事,难道还能把意外查成杀人?”
“刘娘子案,他们盯上了仙观。”
“你那里呢?”
“老子能有什么事?”
玄澄真人冷笑道:“没事?没事刚刚谁趴在屋顶上?路英根本没带几个人,而刑捕司的人在门口探头探脑。”
那人沉默了一会,忽然哈哈一笑:“上面那个,大概是我的同行。”
“锦衣卫?”
这下,楚亭月终于明白了这三人的来源。
在那一瞬间,从见到张思仁开始就一直有的一个猜测落到了实处——锦衣卫内部出了问题。
现在来看,里面说话的这个哥们最可疑。
可也不能就此断定,因为高矢寒虽然对京城的指挥使马顺一口一个“干爹”,他的实际隶属却是南京镇抚司。
她之前就奇怪,一个朝廷要犯怎么会从诏狱中脱逃,而且一进浙江就如鱼得水,藏得无影无踪不说,在张思仁大举缉拿的时候,还能骗取火药,跨地区运输,炸毁七贤洞,从容带走白莲教在那里的全部财宝……
之所以一直只是怀疑,主要是张思仁和高矢寒都隶属北镇抚司。
锦衣卫内查,出动的应该是京城南镇抚司官员。
大明永乐大帝时期,在纪纲案之后,意识到只听命自己,监控百官的锦衣卫并不像自己想象的那么忠诚不二。相反,游离于司法系统以外,不受任何节制的锦衣卫比层层节制、相互支撑的官僚体系更容易滋生不受控制的恶。
于是为了锦衣卫“自查、自洁”,设立了南镇抚司,专司监督锦衣卫一责。
这个目的很美好,从一开始就没被实现过。
南北镇抚司的职责是分开了,他们的领导却依然只有一个。
在这种情况下,谁会没事让自己手下的一个部门四处找事来给自己添堵?
大部分时间,南北镇抚司做的事情一模一样,彼此抢功。剩下那点时间,南镇抚司就形同虚设了。
然而从正统八年开始,这个局面有一点微妙的变化。
南镇抚司都指挥使、佥事都换上了马顺都惹不起的人。
马顺管不上南镇抚司,南镇抚司也很识相,到目前为止并没有掀起内部大风浪的计划,反而专心于军械研发、制造,朝廷里开玩笑说这是要抢军械司的生意。
认真想起来……楚亭月微微皱眉——张思仁和南镇抚司那两个大佬之间的关系相当不错。
她浮想联翩,下面两个人已经结束了对话。
锦衣卫三人扬长而去,玄澄真人连送客都没送。
她收起窃听工具,立马跟上了几个锦衣卫。
这一次就不用爬屋顶贴角落了,那三人走的大摇大摆毫不避人。五仙观则香火旺盛,人来人往,对跟踪来说太友好了。
他们刚刚警告过玄澄真人“低调,别搞事”,自己却大大咧咧直奔兰仙姑的别院。
楚亭月隐身在侧,看了一场戏。
兰仙姑麾下的人阻拦,警告别人“要低调”的人张口就嚷嚷“怎么着,我们去给五仙上香都不行了?这仙观老子看着修起来的,什么时候拦人上香了?”
吵嚷之下,直接惊动了兰仙姑。
兰仙姑和前一天一样,轻纱蒙面,前呼后拥。
见到兰仙姑,这几人客气了点,至少不再大着嗓门嚷嚷。双方短暂说了几句,兰仙姑转身就走,三个锦衣卫哈哈大笑着跟了进去。
楚亭月还想跟过去,没想到两个道姑往门前一站“仙姑要做法事”不让人进去了。
她昨天才和兰仙姑正面冲突,不想在这个时候生事,想了想又打算回去再盯玄澄真人。
没想到刚走几步,就听一人笑道:“这不是楚巡司吗……”
楚亭月心想:这可真是一报还一报,还的快。
“高百户,幸会幸会。大人这是来……敬香?”
高矢寒难得没有穿他那套锦衣卫飞鱼服,一身公子哥打扮,扈从也尽皆如此。他本就生的眉目如画,没了能止小儿夜啼的飞鱼服来恐吓人,这会引得来上香的女子们纷纷侧目。
高矢寒微微带笑——不是往日招牌一样的冷笑,遇到胆子大盯着他看的时间长一点,还投过去一道目光,微微颔首。
简直是“招蜂引蝶”四个字活生生的注解。
“到仙观当然是来烧香,楚姑娘难道是来找麻烦的?”
楚亭月没搭理他。
“我听全城都说仙姑出世,祥瑞入梦,特地赶来沾点喜气。楚姑娘难道不求兰仙姑赐个福?这城北仙观因为有玄澄真人、兰仙姑,特别是兰仙姑出世后,风头已隐隐逼近仙童观。”
楚亭月心想您真的不是来找麻烦的?顶着这么张吸引目光的脸说这种话,你现在可没有飞鱼服护身,当心被信众丢臭鸭蛋。
“兰仙姑那里在做法事,不接待香客了。”
“哦,那么不巧么……”
高矢寒还没来得及继续发挥他当幺蛾子的本事,就听钟磬声响,整个仙观一时间静了下来。
兰仙姑的“做法事”还真不是托辞。
刘娘子的“送迎仙岛举行登仙法会”,好像也不是为了拿回一句“可疑尸体”而胡乱给出的理由。
五仙观以不亚于那一日他们看到的游神仪式的隆重送刘娘子的灵柩前往迎仙岛。
鼓乐喧天,仪仗华丽。
兰仙姑和玄澄真人都出现了。
五仙观大开中门。
虽然是一场突然而仓促的仪式,所有人,不管是道士们还是香客,都好像排练了十来回。
和那日迎仙游街一样,人群中格格不入的全是外乡人。
继上一次和徐沐平一起喜提当地人鄙视眼光后,楚亭月再一次体会到了在人群中当个异类的尴尬。
不过,再尴尬也不能让她拉着高矢寒和众人一样拜伏在地,一口一个仙姑。
要知道,这仙姑昨天还躺在县衙后院,她亲手验了三遍尸。
这一次和那天晚上游仙稍有不同,可能是大白天的外乡人比较多,众人的宽容度也高了不少。
整个仪式历时一刻钟,玄澄真人送到门口,兰仙姑扶灵前往迎仙岛。
这里面却少了本来应该是葬礼上最重要的人——刘娘子的亲人。
特别是她的丈夫,中午被路英盘问完,领走遗体往五仙观一丢,转身就跑,根本看不出伤心。
其实前一日他来县衙交涉的时候就没有多少伤心之色,交涉的重点也是“仙观说我老婆成仙了,她成仙了对我们都有好处,你别耽误我们沾光……”
但从这个表现看,虽然从玄澄和那锦衣卫之间的对话中可以听出刘娘子毫不意外给冯教谕戴了绿帽子,夫妻之间也确实没有感情,但也没有仇恨。
这种情绪下,冯素的杀人嫌疑少了大半。
玄澄真人主持完仪式,朝着他们走过来,差不多时候,高矢寒也遇到了熟人。
那个与玄澄密探的大嗓门军官哈哈笑着拍了怕高矢寒的肩膀:“大侄子,什么时候来的?到了遂昌地方也不和叔父我说一声?”
楚亭月:……
此人不过三十上下,和高百户谈不上跨辈分。
“千户——”
此人目光扫过来:“这是侄媳妇?”
高矢寒笑道:“回千户,这是刑捕浙江司的巡司,她叫……”
“唷,这难道是楚大妹子?”
高矢寒:……
大家多留言,多聊天啊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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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2章 第 52 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