入夜,绘虹楼。
作为金华城最有名的酒楼,华灯初上之时,正是绘虹楼生意最好的时候。
当一个青年跑上来就说要见绘虹楼主人的时候,小二其实是不想搭的,直到他看到官府的腰牌。
绘虹楼上下两层,一层是大堂,八仙桌,长条凳,随到随吃,人多拼桌。
二楼都是雅间,根据窗外风景分成上下两等,对着金华江的房间一两银子起步。
二楼还有一间房间从不对外营业,在此间来来去去的人只以为那是一间放杂物的小房间,毕竟四面连个窗子都没。
事实上,这才是整个绘虹楼最“贵”的雅间。
这里做的是买卖十四州情报的生意。
想要进这个房间,不仅要有钱,还要有门路,能知道江湖秘密的门路,能让绘虹楼主人信任你的门路。
以上都没有也没关系,如果绘虹楼主人觉得他惹不起你,也会客客气气在他那个四面是墙,正常人坐上十分钟就受不了的房间里和你会面。
比如这一刻,绘虹楼主人就一脸牙疼样的对着面前人:“刑捕司眼线遍天下,还有什么地方用得上小生?”
这个江南最出名的情报贩子,江湖掮客的样子看上去一点不传奇。
他是个典型的“酒楼老板”长相。中等身材,微胖,一张圆脸,不笑也带三分和气,看人自有八分真诚。
“我来问你两个问题。”
“放心,不白问,照着你的规矩来。”
绘虹楼主人苦笑:“小生愿意为官府效绵薄之力。”
楚亭月嗤笑了一下,丢出一锭银子。
数目不大,按照绘虹楼的规矩,这个价格只能买到普通江湖人的消息。
“王罕当下可在金华城中?”
“四海双蟒中的青白蟒——王罕?”
“正是。”
“他三日前回了金华城,停留两日后离开。”
“第二个问题,王罕在金华有一所宅子,位于何处。”
对方快速说了两个地址,一个在金华城内,一个在金华城外不远,紧靠金华江。
“多谢。”她又放下一样东西:“出门在外,没带太多银钱,以明珠为替,不亏你吧?”
“太多了,太多了。这颗珠子,能买五个问题。”
“那就先欠着吧,过些日子再来请教。”
说罢,起身离开。
绘虹楼主人站在楼梯口愣了半晌,没想到这么个主真的只问了那么简单的两个问题就走了。
他迷惑之时,又有一人匆匆上来,见了他就道:“骆兄,小弟有急事相商。”
来人正是苏茗。
“哪里来的东西如此嚣张,敢在金华里动苏大妹子。贤弟放心,老哥我这就调动人马,保管不出一天把金华城方圆百里翻个底朝天!”
放完狠话,喝一口水:“贤弟,这事你有什么想法?可有怀疑的人?我说这事怎么那么奇怪,你们苏家谦恭谨慎,就没有仇家啊。”
“这件事表面看可能和楚巡司有关。”
“哎……刚刚这姑娘来过,问王罕在不在金华城以及他的住处。”
之前,楚亭月和苏母谈完,表示既然对方的目的是我,画妹子暂时不会有危险,她因我而受牵连,我会救她出来。
等她离开,苏茗表示我也要出去一下。
胡氏这一天已经筋疲力尽,生怕儿子再出危险,让他在家等着官府的消息便是。
苏茗正色道:“我苏家在金华府经营四代,如今居然有人在金华城中要让我苏家遭灭门之祸,这件事如果儿子我不靠自己的力量去解决,以后岂不是人人都能欺我苏家了?”
“王罕?这是什么人?”
“江湖中人,擅长水性,多活跃在鄱阳湖一代,和我们这里往来不多。”
“他和我苏家有什么仇?”
绘虹楼主人想了一会:“苏贤弟,你委托秦娘子牵线做了一件大事,对不对?”
苏茗微微皱眉,忽然冷哼一声:“多谢骆兄,小弟先告辞了,改日再来致谢。”
“哎——”
绘虹楼主人再一次站在楼梯口,心说这一个个来去匆匆,他一个做情报买卖的居然一下子搞不明白这几件事之间的关系了。
几个时辰后,金华城黑白两道都开始寻找苏画的下落。
苏茗没有放出什么威胁恐吓的话,但是这个阵仗已经说明了一切。
很快,一个情报送到苏茗这里。
燕子园。
城外数里,金华江畔,燕子园。
城外数里,金华江畔,田宅。
不管是去官府查记录,还是向乡邻打听,都会告诉你这个不错的宅子是当地一户姓田的富户所拥有。
田老板是商人,在此有百亩田地,自己做的是茶叶生意。
做生意的人,四海为家,加上这里只是一个别院,留守的通常只有几个仆人。乡邻很少见到田老板,不过村子里铺路修桥总有他一份子,提起来都说是个和善的老爷。
楚亭月站在田宅门口的时候,又是一天斜阳向晚。
一道残阳铺水中,半江瑟瑟半江红。
小厮打开一个门缝“主人不在家,不知道什么时候回来,不知道去了哪里”。
楚亭月整了下衣衫,就在大门口朗声道:“涵园楚亭月来访,故人请相见。”
用上了内力,声音绵长清澈,足够传遍整个宅子。
她连续喊了三遍,第三遍尚未喊完,终于听到开门的声音。
这次是一名老仆,看上去已过花甲,须发尽白,身子微微佝偻。
“楚姑娘,请进”
田宅不大,内外三进。
主人在二进的正房等候,一身居家休闲打扮,一手拿着茶盏,和另一人在说话,似乎聊得开心,两人均面带笑容。
既不像江湖人,也不像故人来访迎客的样子。
“王叔叔,别来无恙。”
王罕这才放下茶杯,朝着对面人道:“这是我一个世侄,还是个六七岁小丫头的时候就见过,一晃十来年,看看,出落的何等出色。”
这个客人身材高大,看过来的时候用折扇挡住了半张脸,只能看到眉目出色,可以想象当是个英俊人物。
他只看了一眼就含笑道:“既然兄台有贵客来访,再下就告辞了。”
说完,提腿就走。
王罕脸色大变,张口想要说什么,只看那人轻摇折扇走到楚亭月面前,忽然停了一下,扇子一招,笑道:“身上好香。”然后哈哈大笑着出了门。
两进之间也有十余丈,他却好像提腿就到,展露了一身好轻功。
楚亭月压根不朝他看一眼,缓步走向王罕。
“王叔叔,若是侄女这里有什么地方做的不对,您只管教训。苏家小姐既不是官场中人,又不是江湖中人,她一个还没及笄的小姑娘,王叔叔为何为难她?”
“哈哈哈,我王罕纵横江湖二十余年,什么时候做过抢走小姑娘的事。巡司不相信,只管查。”
“王叔叔,你怎知道我说的‘为难’指的是‘绑架’呢?”
王罕脸上表情僵了一下,忽然哼了一声:“罢了,你既然找到这里了,也没什么好多说的。”
楚亭月的手搭到了剑柄上。
“现在来的是涵园的楚贤侄,还是朝廷的楚巡司?”
“是楚侄女,也是楚巡司。以侄女的身份问一句,四海双蟒同行二十年,你为何能向余叔叔下手?”
“胡言乱语!”
“余叔叔的遗体是我亲自验尸的。他身上伤口众多,看上去经历了一番搏斗,但是真正的致命伤只有一道。从正面,近身刺入。若非信任之人,是无法给余冲这么一击的。他身上看上去是刀伤,其实是他死后用刀二次刺入伪装的,真正伤他的,是分水峨眉刺……王叔叔,还要侄女给出更多证据么?”
王罕铁青着脸:“我早就想弄死他了。老子早十年就该弄死他。整日里义气、道义,老子刀口舔血,他轻飘飘一句‘道义不求回报’。他这些年没饿死,全靠老子拼命找钱,这混账还说老子市侩,不配称豪杰。啊呸,谁要当这个豪杰!”
“他没家没口,光混一条,想做道义只管去,凭什么次次都要拖着老子一起?”
王罕越说越激动,乍一看好像两人杀父之仇、夺妻之恨。
“余叔叔未曾娶妻生子,王叔叔你有妻有妾,三儿两女。三位公子自幼读书,聪慧有加,是可以考功名走仕途的人。但是王叔叔你家中四代皂吏,你自己也吃过五年衙役饭,令公子不能参加科考,这是你最大的痛处,对不对?”
王罕愣住了:“你查了我多久?”
楚亭月轻叹一口气:“我在遂昌请两位叔叔来帮忙,事后,余叔叔给我写了这么封信。”
余冲信中对她说了王罕的心事,让她想想办法,比如能不能捐个官之类的。
王罕看完,只是一声冷哼,脸色没有任何变化。
楚亭月终于意识到,虽然江湖上都说“四海双蟒”情同手足,可只有余冲才是至始至终相信这一点的,王罕早就把对方当作眼中钉。
至于既然都这样了,为何不分道扬镳,她也能猜到一二。
四海双蟒,说是“双”,真正值钱的是余冲。王罕一百个委屈,好像他在两人的合作中流血流汗却没得到回报。实际上,没有余冲,他根本接不到买卖。
至于余冲有没有让他天天白费力,但看他挣下的家产就知道了。
他不敢和余冲公开反目,不敢在江湖上传出和结拜兄弟分道扬镳的名声。
他嫌余冲掣肘,又需要四海双蟒这个招牌,最完美的就是余冲死掉,然后他能继续挂着兄弟的牌子安心做自己的事。
楚亭月深吸一口气:“王罕,你在金华城外客栈杀人、抢劫、□□,刑捕浙江巡司楚亭月现将你缉拿归案!”
王罕一声冷哼:“就凭你。”
四下人影出现。
老仆、小厮、园丁,数人分守四角,刀、枪齐全。
楚亭月扫了一圈,目光停留在那身形微微佝偻的老仆身上。
“双头蛇,王凌,刑捕司缉拿你五年,没想到躲在这里。”
那老仆手上拿着的是一个似棍非棍的武器,尾部双叉,看上去仿佛双头蛇。
他的名号正是由此而来。
“小姑娘有点眼力。老夫这得意兵刃已经三年没有动用了,小姑娘你要觉得荣幸。”说完舔了舔嘴唇,眼中露出极其下流的眼色。
“少废话,当心后援。”
双头蛇呵呵一声:“放心,老夫看过,没有其他人。”
他们这个庄子修建之处,方圆一里都没有其他人家,站在屋顶上能一览无余。
“没错,我是孤身前来。毕竟,来的时候我还当你是故人长辈。”
“故人”二字,王罕想到了她的涵园身份,心中有些动摇:“小丫头,你只当什么事都没发生过,走吧。”
楚亭月和王凌同时冷笑起来。
双头蛇一扬手:“放她走,你家业不要了?杀兄之名传遍江湖,王罕,你的余生想要在各种追杀中度过么?”
余冲为人豪爽,急公好义,受他恩惠的人不计其数。
王罕被当头一棒,明白自己绝无退路。
只要今天留不下人,他过去二十年的积累全部灰飞烟灭。
手上峨眉刺一闪,王罕第一个动了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