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月,浙江大雨,多地水灾,苏茗身边一群志同道合的朋友早就在凑钱买粮用于赈济本地灾民。
提出此事的,是他们中最年长的一个,三十多岁,举人功名,已经参加了几次大比,目前正为明年春闱冲刺。若是此次不成,他也不打算挣扎了,就靠着举人身份弄个官职了事。这次热心组织,多少也有点为将来铺路。
然而这几个人里“拉赞助”能力最强的确是苏茗。
他表示有几个朋友愿意出力,但是他们太忙了,只出钱不出力,交给他全权处置。报出来的金额吓了大家一跳,原本两船都很困难,一下子变成五艘大船。
那举人自是喜出望外,毕竟规模越大影响力越大,他要这次再考不上,混个当地官员鼎立推荐,当个县丞岂非轻而易举。
这两人一个号召,一个弄钱,剩下的自也各走自己熟悉的门路,其中两人表示他们有粮商那边的关系,拿走了买粮的差事。
这事前半段进行的很顺利,钱到位,粮食搞定,然后就开始出意外了。
首先是金华码头封锁,一锁十天,好不容易等到解锁,又冒出来“丢粮食”的事。
这一下,最尴尬的莫过于号召此事的那个举人。
赈灾这种事情民间自己搞其实是很难搞好的。毕竟,人一旦饿急了什么事都干得出来。
别的不说,就是搭一个粥棚施粥,都得有足够的保护力量,不然饥民一哄而上……更怕的是压根不是灾民的,比如城中混混过来抢粮抢钱。
总之,有些事做的不好就是好心办坏事,反受其累。
那举人早就和金华府、金华县打好招呼,一半名声得让给官府,换来衙役保护,还能换来地方力量的免费干活。
总之,话已经说出去了,第一次施粥的时间地点都定好了,这会你说没粮食……
呵呵。
“贤弟,我还有一个猜测?”
“嗯嗯——”他们这群人里面,苏茗的年龄居中,却很能服众,主要就是他聪明,见识广。游历天下,博学杂记,虽然经常被诟病“不务正业,不求上进”,实际是真的比他们这些闭门造车的书生更能担事,更有胆识。
他们平素遇到事,特别是和官府或者江湖人有关系的事,家里有没有能顶事的长辈的时候,就喜欢找苏茗商量,十之七八能有方向。
“那一船粮食应该还在江上,并没有‘丢失’,只不过粮商没了控制权。你可以看作是——被绑票了差不多。如果后续粮食跟不上,这一船我们最多再出两成‘赎金’,明白么?”
来人一拍手:“有道理,苏兄,后面的事交给我!”
他家里有人做生意,讨价还价之类的事本就擅长,且家里有靠谱的长辈支持,苏茗倒也放心。
第一轮施粥早就定了日子,明天知府召集士绅富商募捐,会拿这事来做引,他们必须保证不出问题。
来客匆匆离开,苏茗又把这件事想了一遍,喊来管家吩咐他去找城里相熟的粮商,了解一下存货,以便做好最坏准备。
随着各地灾情消息陆续传来,和逃难的灾民逐渐入城,金华城的米价也在上涨,他们之前舍近求远,就是不想与本地百姓争粮,也是通过这个举动来平抑城中米价。
苏茗叹了口气,之前他没忍住挖苦了一句官府,想想自己现在的做法何尝不是“沽名钓誉”。
他只要在家,宾客不断,还没休息一会儿又有人送信过来。
写信的是一个比他年长许多的忘年交,在京华府衙做事,提醒他“近期不要和江湖人来往,沾上江湖关系的都要谨慎”。
这封信写的九曲十八弯,苏茗却一下看懂了。
他们两个都认识的,沾了江湖关系的“江湖人”只有一个——秋江。
苏茗苦笑了一下,心说秋家树大招风,连着被人盯上。之前秋江的长兄那边险出大事,秋江以放弃自己在西北三年辛苦的基业为代价才度过以劫,还不到一年,又不太平了。
这边写了个同样九曲十八弯的回信感谢对方通知,另一边喊来心腹侍从,让他到金谷园送一个口信。
没多久,侍从回来说“秋公子一早就离开金谷园了,秦娘子也不知道他去了哪里。”
秋江这时候在做什么?
他潇潇洒洒骑马越过半个金华城,进入了秦淮帮在这里的分舵。
金华分舵第一次见这位新任话事人,所有在家的都跑出来迎接,秋江含笑拱手,一路寒暄一直到堂上坐下才稍稍喘了口气。
在金华分舵等他的还有帮主秦邯阳的特使。
秋江在遂昌一战,铲除了敌对帮派,和五仙教新任“教主”修好,让秦淮帮在处州重建生意网,而且比以前更广,更稳固。与此同时,卖了官府一个大面子,和他们并肩御敌,铲除反贼势……
于公于私都做的漂亮,秦邯阳那里已经收到了朝廷的嘉奖。
这个新任浙江话事人一战成名,再也没有人敢随便议论他的过于年轻,取而代之的是纷纷表示“帮主慧眼识人,了不起”“这就叫英雄惺惺相惜,都是如此年轻,我们秦淮帮前途似锦”。
秦邯阳派来的人带来了他的亲笔信,秋江看了之后长叹一口气:“我到金华本来是为了私事,不想惊动帮内弟兄。”
来人哈哈一笑:“秋兄弟这话说的,救济灾民这样大功德的事情,我们帮主最愿意做了。秋兄弟怎么能专美呢?”
秋江拱拱手:“见笑了。”
“对了,帮主让我特别强调一下,绝没有监视秋兄弟的行为。纯属偶然哈,帮里有件事想要找四海双蟒,也算是碰上了。”
“余冲死在金华城外,王罕没有消息。”
“王罕刚做了一笔新买卖,劫了一艘粮船。”
“啊?”
“我听说这一船粮食的买家是金华城的士绅,是要拿来赈济灾民的。”
“可知道是哪个粮商的船?”
来人说了个名字,秋江苦笑:“正是我那朋友买的。”
“便是……”
“不是,这船粮食所需银钱都是他们这些乡绅捐的。与我相关的,是接下来的四船粮食。四海双蟒……这两兄弟一份买卖接两次?这可不像他们以前做事的风格。”
“我和这两兄弟打过几次交道,两个可能。一个是两人分别接了生意,并未互通信息,他们两个凭意气相投结伴,并不是什么帮派,各自想做什么事也并不需要对方同意。还有就是……王罕被人控制。”
“先生觉得哪一种可能大一些。”
“若是余冲,那定是第二种。王罕……不好说,他做事全凭意气。”说到这里忽然一拍手:“啊呀,差点忘了一件事。秋兄弟生日在即,这是我一点心意。”
秋江一揭礼盒,里面是一个精致的金雕像,雕的是一匹马,似做舞态,又似随意戏耍,虽只有巴掌大小,却是一看就知绝非凡品。
秋江生于宣德元年,正是属马。
秋江一下子变了脸色:“薛先生,这东西从何而来?”
薛子重被吓了一跳:“金华这里的弟兄找的。”
薛子重到了金华才想起来马上是秋江生日,等秋江过来的时间里吩咐分舵的人帮他准备礼物。此间负责人第一反应当然是在仓库里找,一翻宝库册子就看到“精雕金马一尊”,顿时觉得太巧了,拿来薛子重一看也是十分满意。
“秋兄弟,有何不妥?”
秋江让分舵的人退下,低声道:“这是六畜戏中的一个,正是刚刚丢失的生辰纲中最值钱的三宝之一。”
饶是薛子重久经江湖,看惯风浪,也怔忡了一阵子。
两人喊来负责库房的人,一问之下更是吃惊——没人说得清是什么时候入库,谁入的库。
登记的时间是两天前,可墨色尤新,薛子重怀疑就是他让人准备礼物的时候才被写上去。
这本来是一件小事,上传下的过了几个人,人人都说自己就是个传话的,库房坚持看册子选出来的,一时间吵成一团。
薛子重大怒,要将管理库房的几个都押住,一直没说话的秋江劝住了,他说:“找原因不是现在最重要的事。”
薛子重瞬间醒悟,只觉得当头一盆凉水,深吸一口气平复了心情,挥手让金华分舵的人退下,低声道:“我找人把这东西丢出去?不行……还是销毁了的好。”
秋江看着掌中的金雕像,纤毫毕现,惟妙惟肖,轻轻叹了口气:“实在是暴敛天物……”
随着叹息,手掌合拢,再展开,掌心只有一团看不出形状的金疙瘩。
“拿去熔了,打个金镯子吧。”
薛子重看着他一边叹息一边毫不犹豫地毁物,忍不住笑了一下。
“六畜戏已有一件毁于乡民之手,已不成宝。”
“你怎么知道的如此详细?”
秦邯阳这边的消息也是说生辰纲有三件稀释珍宝,具体内容并不知晓,若非秋江说破,就算他认出是“六畜戏”,也只会想着要让人再找剩余的,给秋兄弟凑一套才好。
“大概就是‘无巧不成书’,有人参与了永康打捞的全程,进入了余冲被杀后的现场。永康出水了‘六畜戏’,余冲手上抓着《辋川图》一角。”
薛涵一拍手:“这只能说,秋兄弟是有福分的人。”
两人相对哈哈一笑。
“六畜戏中的‘舞马’在秦淮帮金华分舵?赵捕头,哪里来的如此精准的消息?”
轩輗面前,楚亭月一脸惊讶,脱口就问。
赵捕头目光一扫,此间议事的众人虽没有跟着开口,但看表情都是差不多的意思。
“禀钦差大人,卑职在大帮派的各处堂口都有眼线。自从得到那个密报后,卑职让他们着意盯着入库的东西。”
“赵捕头,你意如何?”
赵捕头呵呵一笑:“卑职不知道,只是得到重要情报,汇报与大人,分享于诸位。另外么,卑职觉得,都已经有了那么明确的信息,好歹得派人去查问一下。”
“杨协统?”
杨和皱眉:“不妥。我等以什么名义去查问?那又不是一个小商铺,去几个官差就能翻账簿、开库房。他们若是不肯,我等难道要硬来?如果情报是真的,这样的行动不但没有效果,还会打草惊蛇。”
这话说的一点没错,如果这个命令是轩輗下的,赵捕头也得为自己和弟兄们抗议一下。
赵捕头笑容可掬:“杨协统说的是,这不就是难办么,要不然老胡我带着兄弟就去了。”
“我们……”杨和想要阻止,赵捕头抬高了声音硬是说完了后半段话:“这不是只有刑捕司这边能办么。老胡我自认没有金刚钻揽不了瓷器活,这功劳送给刑捕司。”
杨和冷冷道:“我等无能,接不了。”
“哎,又不是让刑捕司弟兄去抄家,去探探口风,看看情况吗。这样的事你我过去会吃闭门羹,那不是还有楚巡司么?巡司涵园中人,青螭都上得了,进出一个分舵那不是和吃饭喝水一样简单?”
杨和大怒,心说刑捕司和你多大冤仇?一个大老爷们,品级年龄都比人家小姑娘高,非要盯着人欺负,说出去很好听是不是?
吃刑捕这口饭,游走黑白之间,多少都有些江湖朋友、□□兄弟。
就连杨和这么一个两榜进士出身的书生,在浙江司三年,也有江湖上的关系,这已经不是你愿不愿意的事,只要人在这个位置上,自然就会撞上来。
他们的传统,若是案子涉及到自己的这点江湖关系,除非当事人自己揽事,否则大伙都会帮着让他避一下。赵捕头这种做法放在行内那是要被人戳脊梁骨的。
这会儿目光一扫都能看到按察司的当值衙役露出了震惊的表情。
此时哪怕是轩輗开口,杨和都会拒绝,但偏偏按察使没有说话。
整个堂上从正三品到从六品,热热闹闹说话的却一直是他们两个八品官。
杨和微微皱眉,忽然望向楚亭月:“楚巡司……你意下如何?”
楚亭月看杨和的表情,竟是让她答应的意思。她一时没想明白这位协统为何忽然转向,但她对杨和的品性为人很是信任,当下上前一步:“属下可以去试试。但是,请赵捕头同行,属下负责敲门,赵捕头负责问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