军船靠岸,地方官吏登船检查,敲章盖印。
即便经历了大雨,决堤,三艘船全部冲散,这批军饷依然分毫不失的抵达了金华府。
证明楚亭月最初的疑惑是正确的——江洋大盗不会动军需。
金华府检验和当地卫所检验完成后,轩輗以钦差的名义让人登船复核,路英连开几箱子,确认里面都是真实的银钱。轩輗亲自跑到码头等了一个时辰,就为了进行这个只有他能下令完成的检查。
在码头边值守官衙中,两艘船上的管事军官讲述了决堤当夜的情况。
三艘军船,由一名七品武官为首。
两艘运货,一艘护卫。
照理说应该护卫船押后,刚开出的时候也的确如此,在金华前一站启航时,负责人下令调换了位置,护卫船第一,饷银第二,另外一艘船在最后。给的理由是接下来的一段水路水文复杂,所以护卫船开道,这安排也不能说有太大问题。
船队从出发地启航开始就一直是雨天,大风大雨严重影响了他们行进的速度。到了永康河段,狂风呼啸、大雨瓢泼,江水奔涌,浪涛激荡,所有的将士都被这可怕的天气震慑了。
他们提出过寻找合适的避风港停泊,但是首领不同意。军令如山,所有人只能硬着头皮咬着牙前进。
直到那天深夜,上游洪峰抵达,江水快速上涨丈余,直接漫过堤岸,船只在巨大的洪流中完全失去控制。
巨大的浪拍上甲板,船只随波逐流,不断能看到巨大的树木横亘在前。树木,石块,以及各种被洪水冲过来的大型物品不断撞击船身。
有士兵一个没站稳就掉下船,在黑夜里连喊声都瞬间消失。
船舱不知道被什么硬物击中,破了一个大口子。他们拼命堵缺口和排水,整个船上到后来连恐惧都消失了,只有麻木的应对。
直到东方破晓。
一夜惊魂之后,他们发现船停住了。
船停不是因为风浪止息,而是因为他们彻底搁浅了。他们的下面是一块水稻田,他们的附近是一个村庄,村庄也被大水围困,可以看到屋顶上站着同样惊恐的村民,哀哭之声在清晨的原野间回荡。
等大水稍稍退去,他们开始寻找同伴的踪迹,整整找了两天才找到另外一艘船。
两艘船相距不到五里,另外一艘船和他们差不多,跟着奔涌的江水左冲右突,最终停在一个小湖泊中。那艘船的状态比他们更糟糕,船头损毁,桅杆折断,军士折损两成。
有意思的是,他们最终停下的地方不在永康县境内。
所以后面县衙组织人手修船,开渠等等,搞得热火朝天,永康县和身在永康的楚亭月他们一无所知。
当地知县当然也收到了金华府派来的任务,白捡了功劳,一边组织人手救船,一边飞马通报金华府和地方上的卫所,这才有了后面孙把总开口就说“军饷没有丢失”。
“你们百户呢?他在何处?”这次押运总负责是个千户,这点轩輗是知道的。两条船上下来的最高级别官员只有从七品,唯独没看到最应该承担责任的那个人。
“百户大人在另外一艘船上,我们找了这许久,就是没找到那艘船。”丢失的那艘船原本在最后面,那边知县发动人顺着金华江向上游搜索了三十里都没看到。
轩輗略一思索,问道:“那艘船上是否有极其熟悉金华江的老船工?”
两人一起摇头:“都是军中弟兄,我们在这条江上都跑了好几次。”
“那么,有没有不是你们军中弟兄的人?”
其中一人犹豫了一下道:“有。出事前最后一次停泊的时候,百户带上来两个人。”
另一人道:“什么时候的事情,我怎么不知道?”
“我也是听那条船上的弟兄说的,说是百户的朋友,蹭个顺路,出手大方,他们说光给的赏金就够租条不错的船去金华府。”
“那来蹭什么船啊。”
“听说有一人提了个很大的箱子,兴许是带了值钱的东西,图个安全。最近不是说金华江上出了厉害的水匪。”
楚亭月没忍住“咦”了一声。
轩輗的目光马上扫了过来,不过这一次并没有责怪的意思,而是让她提问。
“水匪的消息你们从哪里得知?”
“百户大人说的啊。”
出发后,总负责的百户几次向全船官兵强调,要他们全程打起十二分精神,金华江上最近有很厉害的水匪出没,遇到的船只全没活口,已经有好几艘船着了道。兴许是为了让他们重视,把水匪的残忍形容得绘声绘色。
“楚巡司?”
“回大人,下官顺金华江打探了两日,与沿途船工、渔民、商队数十人打探过,没有一人说起这样的事。相反,他们都表示金华江很少有匪徒,除了少数几个水文复杂的地方,尽可夜航。”
“此外,昨天王小旗去城中几个镖局问过,答案是一样的——金华江挺安全。”
轩輗点了点头:“永康县那边可有找到这百户?”
“下官离开的时候,船还没有全部起出来,发现的尸体中并无穿百户衣冠的,也没有发现相应的令牌。这两天……军民受损严重,打捞工作应该会变慢。”
那两个军官瞪大了眼睛,自天灾之日至今,他们终于意识到自己是何等幸运。
轩輗命两个军官口述那百户的样貌,着人画影图形,发送各县加大寻找力度。
两个押运军官退下,金华府也被打发去该干嘛干嘛,剩下的人又开了个案情讨论会。
轩輗带来的人,外加路英、杨和,各个都是专业人士,他们讨论案情压根不需要“解释”,都是提个头就心领神会。
现在,案情有了新的突破点。这个失踪了的百户,如果找不到尸体,那就是最大的嫌疑人。
之前的嫌疑人,不管是银娘子还是天仙子,各个神出鬼没,官府和他们交手数次,连个对方的正经样貌都没留下。
这百户就不同了,籍贯、家庭、经历都清清楚楚。军营进出都有登记,而且人多眼杂,在此案之前他见过什么人,生活中有哪些变化,费点时间都能问清楚。
一时间,楚亭月露出兴奋之色,倘若能顺藤摸瓜,让这几个大盗现形,甚至把他们堵在浙江境内,那可是大功一件。
正想着,就听轩輗喊了一声:“杨协统,楚巡司。”
轩輗说现在军饷没事了,本臬台要尽快赶往受灾的两地,这边就辛苦刑捕司了,如何?”
这意思就是不仅他要走,整个按察司的人也一个不留。
杨和倒是没有意见,丢军饷是大事,丢生辰纲就不关他们什么事了。要不是死了一船官兵,这桩案子就可以直接结案了。毕竟生辰纲失主都没来报案,官府衙门也不会插手。
杨和心中已经把几个盗匪祖宗八代都问候了一遍,非要做那么绝干什么,劫财不伤人不好么,后面的事刑捕司和地方都不用插手,最多就是丢货的人自己暴跳。
什么?还有客栈血案?这是地方衙门的工作,金华府自己去烦恼就行了。
轩輗看了看他们,又说:“虽然军饷未失,但是胆敢劫军船,杀官军,这种行为形同造反,所以要刑捕司费心。”
这是点名他安排刑捕司干活的理由,不是心疼地方,也不是仗着钦差和按察司身份乱派活。这里已经涉及到叛乱了,查造反恰恰是刑捕司的职责。
永乐皇帝重开锦衣卫后,对锦衣卫和刑捕司在地方上的责任分了个工。
锦衣卫察查官吏,刑捕司监督民间。
所以之前白莲教之事,高矢寒一口一个锦衣卫办案其实不合规矩。白莲教说到底是民间组织,属刑捕司管辖,除非查明其中涉及官员,再由锦衣卫加入。
杨和其实是很不想接这个差事的,牵扯上给王公公的生辰纲,找回来没功劳,找不回来……反而沾事。
他不好当面拒绝本省按察使,本来等轩輗走了后随便查几天,有个新线索丢给地方了事。但轩輗一句“形同造反”,上纲上线得把这桩破事硬扣住了。
杨和再要走,那就得能把事落到“就是江洋大盗贪财害命,其他什么都没有”才好交代。
杨和只想推脱,有人却想接,赵捕头表示“我追踪这案子许久,已有重要线索,我想留下来帮忙”。
杨和眼前一亮:“赵捕头身为浙江按察使衙门的捕头,比我等更方便调动地方。”
按察司有一定军权,他们自己就配属有两个千户所的兵力。
不是说谋反嫌疑吗,那肯定是有能力小规模调兵平叛的更合适啊。
他们刑捕司在遂昌查的再清楚,没有最后按察司的军队增援,他和路英都得被叛军杀死在城中。
轩輗的回答是,有道理,赵捕头在这两天内把手上的线索和杨协统交代一下。
然后,他似乎也想到职权优势问题,下令说“何校尉、卫校尉,你们留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