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鼠疫爆发的第一个星期,庞宪每次一想到鼠疫,就感到轻微的晕眩,而且晕眩最近越发的有增无减。zhongqiuzuowen他终于意识到自己是在害怕。他每次害怕的时候,都会走进总督府对面没有几个人的咖啡店。医生也和其他人一样,感到需要人间的温暖。
他明白这样做很愚蠢,即使是穿着防护服,也不是百分之百的保险。但这毕竟促使他想起他曾经安逸宁静的生活。这段日子,他用了很多的法子,各种去瘟清热的各种中草药都没有任何效果,他的内心已经绝望了。
傍晚,瑞贝卡发现丈夫庞宪疲惫的坐在他餐厅里的饭桌前。她一走进去便看见桌上放了一本摊开的《本草纲目》还有一些其他的医书,她知道丈夫正承受着巨大的压力。但黄昏已尽,在逐渐加深的黑暗中看书恐怕是很困难的。片刻之前,在暮色朦胧中,他更可能是坐在桌边沉思。
庞宪勉强露出一个笑容,柔声问妻子身体如何,瑞贝卡知道他担心什么,她一边坐下,一边咕哝说她和孩子身体不错,现在她带着孩子待在家里哪里都不会出去,让他安心。相比自己和孩子,瑞贝卡更担心自己的丈夫,毕竟他天天需要和病人打交道,万一他也染病了,瑞贝卡不敢想象失去丈夫的日子,自己将如何度过?
想到这些,妻子忍不住啜泣起来。庞宪无奈,他想不出什么办法安慰妻子,便把她搂在怀里,轻轻的拍着她的后背。夕阳已下,房间越来越暗了。地处近郊区的这条大街逐渐热闹起来。外面,一阵低沉而欣慰的欢呼正在迎接华灯初放的那一刻。庞宪一愣,这座城市不是已经戒严了吗?怎么还会有这么多人在街上?
于是,他走到阳台上,瑞贝卡也跟着他走出来。和城里过去每个平常的夜晚一样,阵阵微风从周围的街区吹来人们的喃喃细语和烤肉的香味,吵闹的年轻人涌上街头,大街上渐渐响起充满晚间自由芬芳气息的欢快的嗡嗡声。
黑夜里,传来看不见的轮船的汽笛长鸣,还有大海潮涌和流动人潮的喧哗声,过去他多么熟悉和喜爱这个时刻,可现在不一样。他了解疫情的严重性,知道的那一切,这一刻似乎已使人透不过气来。
看到这一幕,他顿时勃然大怒。立刻拔通了总督府的电话,质问警察总长王崇古:“为什么没有严格执行戒严制度,而且怎么航道又开放了!王总长,你这样做是失职,我要向总督弹劾你!”
“庞太医,对不起!今天是皇上的诞辰日,有些年轻人不听劝告,私自跑到海边烧烤。我已经派巡警前去劝告和疏散了。”王崇古在电话那头赶紧解释,“另外,运河航道并没有开通,大明本土前来支援的船到了,还有,告诉您一个好消息,卫生部长李太医来了!”
“真的吗?这太好了!“自己的师傅李时珍来了,庞宪转怒为喜,匆匆挂掉电话,赶紧换了一身衣服,又叮嘱了妻子几句,”瑞贝卡,我师傅来了,他医术高明。这里的老百姓有救了!我马上过去。你在家里别出去,有事就打我的电话。”最后轻轻的抱抱自己的妻子,这才匆匆的赶往与仁和医院。
到了城中心,大街上的人已不如先前拥挤,灯光就更稀少了。只有几个孩子还在大门口的路灯下玩耍。庞宪心念一动,便把汽车停在一群玩耍的孩子面前,摇开玻璃车窗问道:“喂?小朋友,你们是谁家的孩子?怎么不回家?不知道现在戒严了吗?”
孩子们停下玩跳房子游戏。其中有一个孩子黑头发梳得很平整,头路也分明,就是小脸很脏,他用明亮的眼睛吓唬人似的盯着庞宪,反问道:“先生,您也是这家医院的医生吗?我爹娘都也是,我已经好几天没见过他们了。城里的人都在谈论瘟疫,我一个人待在家里很害怕,我想进去找妈妈。真有瘟疫吗,大夫?”
“是的,孩子们,现在你们不能待在外面。外面很危险!”庞宪一边温言劝道,一边招呼那几个孩子上车,“来,我是这家医院的院长,你们都上车。待会儿我让你们的爸爸妈妈见见你们。”
孩子们欢呼一声,赶紧上了车,那个小男孩上车时还不忘说声谢谢院长。庞宪鼻子酸酸的,有种想要哭的感觉。这些日子来,很多医务工作者很多天都没有回家了,尤其是父母都是医务工作者的人。孩子们长期见不到父母很担心,这很正常,自己竟然如此粗心大意,没有想到这一点,替他那些奋战在第一线的手下,解决后顾之忧。
他为自己的失职感到内疚。回到办公室,他立刻叫来秘书,让他在医院里找了一个安全的地方,把这些孩子们安置下来,并派专人照看,可不能这些孩子们再这样在外面下去了。
师徒俩已经七年没有见面了,千言万语都在心中积聚了很多。但李时珍和庞宪根本来不及感慨,就马上投入了防疫工作之中。李时珍对着与会的人员说:“我刚才看了你们所有的病案记录,情况比我们想象的更加严重啊!这是一种烈性传染病。已经是最可怕的败血症鼠疫了,死亡率非常的高。这次我们带来的一种新药,名叫磺胺,去年奴尔干都司爆发过肺鼠疫,这种药品治疗效果非常好。“
说到这里,他犹豫了一下,还是坦率的说道:”不过,我们还不敢肯定磺胺能不能治疗败血鼠疫。皇上下了旨,让我把国内所有的库存都带来了,让我们不惜一切代价也要保住老百姓的性命。另外皇上还派来了太医院最好的传染病学家,我们必须尽快开发疫苗来,因此所有相关的设备,我们也带来了。在没有有效的治疗手段前,防疫工作一定要落实到实处。“说到这里,主持会议的李时珍转过头问庞宪,”对了,隔离病房有多少个床位?”
“三百八十个。”庞宪答。
李时珍皱着眉头说道:“世严(庞宪字),城内肯定不止三百八十个病人吧?这可是将近四十万人口的大城市呀。”
“的确不止,有些人现在安置在普通病房,但是我们严格按照隔离病房的标准执行防疫政策。我们现在人手不够。最让人头痛的就是有些人害怕,大多数是宁愿隐瞒,也不愿意向衙门申报,他们害怕隔离。”庞宪回答。
“这可不行!必须挨家挨户清查。”李时珍强调,他又问,“丧葬是否受到监督?尸体必须焚化。”
“我已经强调过多次了,但是没有人认真执行。”提起这个,庞宪就很恼火,他愤愤不平的说,“我曾打电话告诉警察总长王崇古,防疫措施必须是全面的,而不是光说空话。有些老百姓观念陈旧,不愿意烧掉自己亲人的尸体,甚至有过激的行为。王总长压力也很大,他不想激起民变。可焚烧尸体,这是迫不得已的办法。我们应当筑起一道真正的屏障防止瘟疫,要不就什么也别干。更可恶的是,还有些官员这个时候还想表现自己那些可笑的同情心,思想上不重视。不认真贯彻执行,因此漏洞不少!”
“王崇古?难道他也这样想!那他怎么说?”
“他说了也不算,很多时候他也无能为力。“庞宪无奈的摇摇头,解释说,”参与防疫的官员来自于各个部门,并不是一个系统的,相互之间没有从属关系,有时候防疫指挥部的人说话不好使。依我看,巴拿马总督府辖区必须全面实行军管,否则再这样下去,感染的人数马上会上升,现在又没有很有效的医疗手段,死的人会很多。“
略一顿,庞宪继续说道:”据说,西班牙殖民地已经死了十几万人了。倭人和朝鲜人的领地也好不到哪里去,很多人都往我们这里跑,这些人里面有很多被感染者,必须采取断然措施,把难民隔离起来。我建议所有的政府工作人员分为几个工作组,分片包干,落实到人。哪地方出了问题,主管的官员就地免职。”
“就按你的意思办!太医院研究发现:老鼠在流动中传布成千上万只跳蚤。如果不及时制止,那些跳蚤会以飞快的速度传染疾病。因此还要加强灭鼠,灭跳蚤的工作。“李时珍严肃地说,”皇上已经做出了指示,一切以救人为主。这次我带来了圣旨,由本人担任钦差大臣,全面接管防疫抗疫工作。下面诸位按旨吧!”
不一会儿,包括总督朱翊淦在内,巴拿马总督府所有的主政官员都赶到了医院。一位级别不低的太监拿出来皇帝的圣旨,与会的官员纷纷拜倒在地。这名秉笔太监开始大声宣读圣旨:“奉天承运,皇帝诏曰,朕惊闻巴拿马总督府辖区鼠疫肆虐,昧旦晨兴……”
……
这段时间,天气似乎稳定下来了。太阳已把最后几次大雨留下的水洼吸干。蔚蓝的天空射出一道金黄色的光,在初起的热浪里传来柴油机的轰鸣声,这样的季节,一切都趋向宁静。
然而,在医疗队抵达的四天之内,正好迎来了病情发作的爆发期。高烧病却接连飞跃四次:三十六例死亡、四十四例、五十八例、六十二例……在第四天,由一所军营改建的辅助医院宣布接收病人。鼠疫爆发之前,一直爱以开玩笑来掩盖忧虑的这些来自广东和福建的大明移民,如今在大街上显得比以前沮丧和沉默了。
疫情愈发的严重,新的传播的源途也被发现了,难民营成了一个重灾区,而且还有源源不断的难民朝巴拿马逃来,边际上已经不堪重负。李时珍和庞宪决定给总督朱翊淦打电话。
李时珍说:“殿下,目前的措施是很不够的。尤其是边境从国外逃过来的难民很多,这非常危险!我们根本就没有办法接收这么多难民,这已经超出了我们的医疗能力。殿下,不能再这样下去了!必须关闭所有入境的通道。”
“我明白,我刚刚拿到边境上传过来的统计数字,”朱翊淦说,“情况的确使人忧虑。边境上已经挤满了人,即使是开枪也无法阻止这些难民,很多人穿过原始雨林,从一些小路偷渡过来,防不胜防啊!这更加加快了鼠疫的传播速度。”
“殿下,这岂止使人忧虑,那些数字太说明问题了。恐怕您要调动海军陆战队了,根据锦衣卫的情报,整个南美,尤其是西班牙和葡萄牙的殖民地情况非常严重。大批的难民涌向巴拿马,再这样下去,我们的情况也会很难收拾。海上也要封锁,避免难民偷渡。“
说到这里,李时珍愤怒的说道,”我们已经给了这些邻国必要的帮助,还提供了大批的医疗物资。倭人和朝鲜人情况还好一点,至少还在向我们学。可这些欧洲的王八蛋自私自利,只顾他们那些贵族。还拿着宝贵的磺胺药品趁机牟利,倒卖到了欧洲。这些西班牙殖民者根本不顾印第安人的死活,殿下,这里面绝对有阴谋!”平时温文尔雅的李时珍,忍不住破口大骂。
“明白了,“朱翊淦沉默了一下,最后还是下决心说,”本王马上去要求南美舰队司令杨博全面封锁。必要时,可以直接击沉……现在顾不得这么多了,别人家里的事,我们现在顾不过来。咱们巴拿马先保咱们老百姓吧。你们放心,本王会采取断然措施的,至于这个骂名,就由本王来担当吧。”
听到这话,李时珍和庞宪都陷入了沉默。一个小时后,南美舰队司令部接到总督电报:“宣布进入鼠疫状态。关闭所有城市,任何国外船只不得靠近海岸,不听劝告者,可以执行断然措施。”
南美舰队司令员杨博早已经知道了问题的严重性,也知道了西班牙人龌龊的行为。他接过电报以后,没有犹豫。立刻一把火烧掉。他命令所有的将官:“现在我命令:全面封锁所有海域,任何未经通报的国外船只不得靠近海岸线二十海里之内。不听劝告,海军可以将其击沉。海军陆战队加强在边境的巡视,任何敢于偷渡边境者,直接……消灭,焚化尸体……如果将来有人弹劾,责任由本帅承担。”
一声令下,所有的军队开出了军营,所有的陆战队奔赴边境加强管控。军舰也开始出港,在海上巡逻。整个南美舰队行动起来了,六天后,一支有六艘鲨鱼级巡洋舰组成的大明舰队直接逼到西班牙总督府所在地波哥大。
大明舰队二话不说,直接冲进了港口,击沉了西班牙人的旗舰,逼降了西班牙驻军。在二百五十四口径巨炮的威胁下,西班牙南美地区总督弗朗西斯科·哈维尔·德·埃利奥向大明舰队承诺:立即救灾,同时加强边境管控。
就这样,巴拿马成为了一个与世隔绝的孤岛。
……
从全面封锁那一刻起,可以说对抗鼠疫已成了巴拿马人生活的全部。在此之前,尽管那一桩桩怪事使众人惊异和担忧,大明帝国中的每一位都还在各自的岗位上继续从事力所能及的工作,而且这种情况无疑会延续下去。
然而,巴拿马所辖地区全部封锁以后。大家才发现,即使是最偏远的农庄,也无法幸免。谁和谁都一样,都得设法对付新情况,所有的生产生活都被打乱了。
就这样,原本属于个人的感情,比如,和心爱之人的离情别绪,巴拿马城从最初几周开始,都突然变成了整城居民的共同感情,而且还夹带着担惊受怕那长期被迫异地分居生活中最主要的痛楚。
的确,关闭所有城市造成的最显著的后果之一,是毫无思想准备的亲朋好友们突然面临的离别。
母子、配偶或情侣在几天之前分别时,还以为那是暂时的离别。曾几何时,他们在火车站的月台上互相拥抱,随便嘱咐几句,有的还相约几天或几周之后再见。老百姓刚开始还完全沉浸在人们愚蠢的自信里,亲人的启程几乎没有使他们在日常事务里分心。只是在后来他们才一下子发现那次分离是无可挽回的,他们既不能重聚,也无法联系。
总督府通令发布之前几小时城市已经关闭,任何特殊情况当然不可能得到考虑。可以说,疫病突然侵入所产生的最初后果,就是强迫老百姓像毫无个人情感的人一般行事。在通令进入实施阶段那天的头几个钟头里,刚开始会有一大群申请人同总督府纠缠,有的打电话,有的去熟悉的官员们身边陈述自己的处境。所有的情况都应当关心,但同时又都不可能考虑。
事实上,疫情的严重性老百姓们必须花好几天工夫才有可能认识到,在巴拿马,所有人的处境是毫无回旋余地的;“妥协”、“特殊照顾”和“例外情况”这些字眼已经失去意义了。连写信这样的微小要求都遭到拒绝,不予满足。
一方面,这个城市已经没有通常的交通手段可以同巴拿马其他地方联系;另一方面,一道道新的通令禁止同外界作任何通讯交往,其中就包括邮递,以防止信件成为传染的媒介。
即使是负责守卫城门的警察也有一个认识疫情的过程。一开始,几个走运的人还能去城门口向守卫的警察要求通融,一些守卫的警察遇到熟悉的人,也同意他们向城外发出信件甚至是出城。
当时是瘟疫流行的最初几天,这些警察还会沾沾自喜,会认为自己受同情心驱使是自然的事,自己做了一件好事。然而,一段时间过后,随着总督府的命令越来越严厉,再加上督查的力度越来越大。那些个警察已完全相信情况危急,因此拒绝承担他们难以估量其大小的责任。
一开始还允许长途电话通讯,各公用电话亭挤得水泄不通,长话占线也十分严重,以至有几天完全停止了通话。后来又严格加以限制,只能在死亡、出生和婚姻等所谓紧急情况之下才能通话。事实上,为了避免交叉感染,几天后,公用电话亭已经全部停用。
这时候,电报就成了人们惟一能找到的通讯手段。那些由理解、爱情和**连在一起的人们,只好从十几个字的电报的字里行间去寻找昔日的心迹。其实,电报上能用的套语很快就用尽了,长期的共同生活或痛苦的热恋只能匆忙地概括在定期交换的诸如“我好,想你,爱你,保重自己”等习惯用语里。
不过,也有一些倔强的老百姓当中有些人还在坚持写信,为了和外界保持通讯联系,他们无时无刻不在设想计策,但事实总证明那都是幻想。即使某些人设想的某些办法成功了,那些信件也下落不明,因为对方仍杳无音信。
有好几个周里,人们不得不一再重写同一封信,重抄同样的消息,同样的呼唤,这一来,一段时间过后,原本出自肺腑的话语竟变得空空洞洞了。但人们仍旧不由自主地抄了又抄,总想通过那些毫无生气的句子提供自己亲人艰难生活的音讯。末了,所有人才终于意识到,与顽固而又毫无结果的独白和同墙壁枯燥无味的聊天相比,电报的格式化的呼唤似乎更为可取。
一些硬闯关卡的人被开枪警告,甚至有人被逮捕。这时候人们才意识到谁也出不了城已成为不争的事实,这时,人们才想到去打听在瘟疫之前出门的人是否能够返回。总督府防疫指挥部经过几天的考虑,作出了肯定的回答。但又明确指出,返回的人在任何情况下都不能再出城;他们可以自由来,却不能自由离去。
就这样,仍有为数不多的几个家庭轻率对待局势,置谨慎于不顾,只凭亲人团聚的愿望而请他们借机返回。然而无须多久,受困于鼠疫的人们便明白过来,他们那样做是在把亲人往火坑里推,便终于下定决心忍受离愁别痛。
在疫情发展最严重的时刻,出现了一桩桩人类感情战胜惨死恐惧的事例。出人意料的是,并非一对情侣在热恋中超越痛苦而生死与共,在此之前,那些个夫妻十有**不敢肯定是否对他们的结合感到满意。然而,这次突然而漫长的离别使他们明确认识到,如异地分居,他们将无法生活;而与这突然揭示出来的事实相比,鼠疫就不算什么了。
理智不一定能战胜感情,有时候,人类依然是感情的动物。就是死也要死在一起!大明老百姓过去其实是不善于表达感情的,感情生活其实很简单,老婆孩子热炕头,没有多少甜言蜜语。不过现在却正在改变面貌。过去完全相互信任的夫妻和情侣都发现自己现在生怕失去对方。
有些男人昔日自信在爱情上朝三暮四,现在也重新忠贞不渝了。从前在母亲身边生活的儿子很少注视过她,如今在勾起他们回想联翩的母亲脸上的皱纹里却注入了他们全部的关切和悔恨。这种骤然的、全面的、前途渺茫的离别使我们无所适从,成天追忆那近如昨日却恍如隔世的音容笑貌而无力自拔。事实上,疫情其间的人们经受着双重的痛苦,首先是他们自己的,然后是想像中的远方亲人儿子、妻子或情人饱受的痛苦。
如果环境不同,大明百姓也许能在业余活动更多也更积极的生活中得以摆脱。然而,眼下的鼠疫却使他们无所事事,只好在愁云密布的城里转悠,日复一日地沉浸在令人失望的回忆中。
空空荡荡的大街上,总会有那么几个人在漫无目的地散步,总会不自觉地经过同样的街道,而在这城市里,那些街道多半是他们从前和远在他乡的亲人一道走过的地方。这段噩梦般的岁月,所有的人都感觉自己是流放他乡的犯人。是的,那时刻不离人们心田的空虚,那确确切切的激情,那希望时间倒流或相反,希望时间加快飞逝的非理性的愿望,那刺心的记忆之箭,正是这种被流放的感觉。
人们有时让想像力天马行空,乐于幻想自己在等待亲人返家的门铃声,或楼梯上熟悉的脚步声;在那一刻,所有人都会忘掉火车停运的事实,设法在游子常常乘晚间快车返家的时刻留在家里等候,那种游戏当然是不可能持久的。
总有梦醒这样的时刻来到,人们才会沮丧的意识到火车不能到达此地。所有人这才知道分离注定要延续下去,自已应当设法和时间修好。总之,巴拿马的大明百姓又回到坐牢的状态,迫不得已靠回忆往昔而生活,甚至开始怀念在大明本土的生活。
倘若老百姓当中有谁企图生活在对未来的向往中,他们会很快放弃,起码会尽快放弃这种向往,因为他们正在体验想像力最终强加给的那种创伤。不过相对于其他国家的老百姓,被他们的政府抛弃,没有人理会他们的死活来说,大明的老百姓无疑是幸福的。
在朝廷的统筹安排下,本土不停的向巴拿马运送物资,以保障这里的老百姓衣食无忧。报纸和电台里时不时会播报国外的疫情,国外那种满目苍夷的惨状让很多算了年纪的人想起了记忆深处过去了很久的灾年,他们此时非常庆幸自己是大明的百姓,心里面由衷的有了一种骄傲感。
这场忽如其来的飞来横祸那所有人都在改变,人人都必须安心望着老天混日子。时间一长,这种普遍的懒散有可能锤炼人的性格,但眼下已开始让人变得斤斤计较、琐琐碎碎了。比如,人们开始变得迷信,他们以天象的马首是瞻。看上去他们仿佛是第一次直接受天气好坏的影响,只要金色的阳光一出现,他们便满面春风,而每逢阴雨天,他们的脸孔和思想便愁云密布。从这一刻起,他们似乎在听任自己受反复无常的天气摆布,即是说,他们要么无缘无故地感到痛苦,要么无缘无故地怀抱希望。
最后,在孤独达到极限时,谁也不能指望邻里的帮助,人人都得忧心忡忡地闭门独处。倘若当中哪一位偶尔想与人交交心或谈谈自己的感受,对方无论怎样回应,十有**都会使他不快,因为他发现与他对话的人在顾左右而言他。他自己表达的,确实是他在日复一日的思虑和苦痛中凝结起来的东西,他想传达给对方的,也是长期经受等待和苦恋煎熬的景象。
对方却相反,认为他那些感情都是俗套,他的痛苦俯拾即是,他的惆怅人皆有之。无论出于善意或恶意,这种回答都是不公正的,必须加以拒绝。或者,至少对那些忍受不了沉默的人来说,既然别人不能领会出自肺腑的话,他们只好使用做买卖的语言,也说一些老生常谈的话,谈谈人际交往方式和社会杂闻,可以说都是这些时日报纸上的新闻。就这样,在聊天中用套话来表达自己最真切的痛苦已习以为常了。
磺胺确实给了人们希望,有一定的效果,但并不是对所有人都有效。每天依然有人死去,这让人们感到绝望。城外临时的火葬场每天都冒着浓烟,代表着一条条生命的逝去。这更加的加重了这种恐惧感。谁也不知道灾难什么时候会降临在自己的头上。鉴于此,临时的火葬场不得不搬到更远的地方。
……
随着十几位医生护士被病人传染而逝去,瑞贝卡越来越担心自己的丈夫。丈夫正在参与疫苗的研制工作,一周只能回来一两次,瑞贝卡每次见到丈夫都成了一种奢望。她成天无所事事,神情恍惚。只能够抱着两个儿子站在窗台前盼望着丈夫的回家,每次看到丈夫的车子开进车库,她才会如释负重,然后昏睡过去。妻子的状况,让庞宪非常担心,可也没办法安慰这位朴实的女人。
为了自己的丈这位相信天主教的妻子成为了一名虔诚的佛教徒,每天都会到城中的寺庙里烧香拜佛,是否这样才能够让她安心。这样的日子,对她这位家庭主妇来说,简直就是种煎熬!
然而几天后,即使是去寺庙上香也成为了一种奢望,庙宇和道观很快就被责令关闭。商店朝夕之间便停业关门,其他商店的橱窗里也挂上了歇业的标牌,与此同时,街道上到处都是巡逻的军警。任何没有通行证的人都会被逮捕,并且受到处罚,指挥部想尽一切办法,切断任何可能传染的渠道。
妻子承受着难以想象的痛苦,相对于她,作为一位医者,庞宪却要承受更多的痛苦。每次面对呈现全部致命迹象的病人的腹部,病人的母亲们都那样失魂落魄、大叫大嚷;每天都有人抓住的他胳膊不放,都能听到连珠炮一般的无济于事的话语、许诺和哭泣;每天晚上救护车的铃声都会引起一片恐慌,这种恐慌与痛苦一样徒劳无益。经过这一连串千篇一律的日夜,庞宪只能预期还将有一个接一个同样的日子,而且一直延续不断。
是的,鼠疫正如抽象概念一般单调而毫无变化。也许只有一样东西在起变化,那就是庞宪自己每次签完死亡通知单时,那熟练的套话和工作程序,让他意识到一种让人别扭的冷漠已开始主宰了他。令人精疲力竭的几个星期过去了,暮色中,街道上虽然空无一人,但全城的屋子里照样灯火通明,人们隔着窗户相互问候,相互道一声平安。在经历了这些痛苦的日子之后,人们学会了坚强。
庞宪这才悟出,他再也不必费力压抑自己的怜悯心了,因为在怜悯已起不了作用时,人们对怜悯会感到厌倦。在这些负担沉重的日子里,庞宪找到了惟一使他宽慰的东西,那就是慢慢闭锁情感以拒人于千里之外的感觉。他明白这样做有助于他完成自己的使命,那就是赶快研制出疫苗……
(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