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切都发生的太快。
“铮”的一声,铜钱弹跃至空中,以速度不快,但极稳极均匀的频率翻滚,在人们还没有反过来的时候,已经往下,静静落在朝慕云瘦白掌心。
刚刚……发生了什么?
大家有些怔忡,薛谈更是闭上眼睛,用力晃了下头,怎么回事,他怎么突然就停住了?拳头为什么收回来了,不是想打人么?凭什么要放过这个病秧子?莫不成……是什么魇术妖法!
他瞪向朝慕云的眼神更为凶狠。
朝慕云垂眸:“天阴路暗,阁下还是多注意脚下的好。”
众人视线跟着下移,才发现薛谈站的地方有点问题,刚好是两块青石板的缝隙,再一想,他刚刚往前冲时,脚下似有踉跄?那踩到这种地方,站不住了,当然要先稳住自己,不然摔了怎么办?冲动打人的动作,自然得收一收。
大家恍然大悟,消去了刚才一瞬间的怔忡不确定感,这就是普通的很正常的踩空停顿嘛。
连薛谈自己都愣了愣,方才的瞬间战栗,背后寒毛竖起似乎都是错觉,是他多想了,看向朝慕云的眼神多了恼羞成怒的难堪。
朝慕云淡淡拂袖,并不介意。
瞬间的浅层催眠,让对方违反自己潜意识行为,并不容易,因对方的不信任,会很快清醒,且更加提防,然他此举,只是性命危机时用来自保的手段,对方信不信任,以后如何相处,都无关紧要,他想做的事,总会用别的方式达成。
就是这身体……
胸口锐痛,眼前一黑,喉头一阵腥甜,他竭力控制自己,别当场吐血。
这一幕似乎就这样淡淡的过去了,无人怀疑,远处的夜无垢却扇子遮了唇角,眸底一片暗芒:“有趣。”
他看得很清楚,薛谈的确身体踉跄了一下,但这个踉跄,并不是因为路滑,踩到石板缝没站稳,而是因为需要猛的停下来,身体前趋冲劲控制不住。
这个看起来苍白荏弱,连唇色都浅淡如樱的病秧子,有点东西。
旁边沐十也看到了:“帮主,这是什么功法?”
夜无垢转了下扇子:“谁知道呢,江湖上不曾听闻。”
沐十顿了下:“连帮主都未听闻……”
夜无垢唇角绽出桃花,声音散漫:“对啊,江湖上我不知道的事,可是有限的很。”
尽管朝慕云忍得很辛苦,唇角仍然溢出一抹血丝,看起来病歪歪,更好欺负了。
厚九泓啧了一声,不知道从哪儿顺了方素帕,扔给他,一脸嫌麻烦的样子:“你这破破烂烂的身子怎么回事?被家里看不顺眼的人给收拾了?”
他一个庶子,看他不顺眼的能人谁,嫡系呗。
他本是随便嘲讽一句,笑话正在眼前,谁能憋得住不是?不想病秧子直接承认了。
“是啊,人心多奸,总有人没事就想欺辱他人,”朝慕云满面坦荡,黑白分明的澄澈眼神不说可怜,至少招人同情,“于我而言,少惹麻烦,好好活着才是正经,凶杀劫财,我为什么要做这种吃力不讨好的事,能给我带来多少收益,很划算么?”
众人一怔。
是啊,不管饮醉还是杀人,都不像一个束缚在后宅的庶子做的事,聪明的,不会这么干,不聪明的,还没到干出这种事的年岁,早被拉去填了坟。
朝慕云眉平目直,话音淡淡:“有些莫名其妙,故做神秘的人就不一定了。”
他说这话时并没有看厚九泓,但指向性如此明显,谁会想不到?这所有人里,就他一个藏头露尾,神神秘秘,至今连身份来历都未言说过!
薛谈立刻有了炮轰方向:“对啊,你这人很奇怪,怎么哪儿都有你?巩大人今日风寒在身,刚要问到你就被抬到后头施针,怎么这么巧,我看你才是杀人凶手吧!”
朝慕云没说话,只慢悠悠看了眼厚九泓房间的方向。
薛谈心眼上来:“这人身上绝对有事!这破天气,除了黑风寨匪窝贼子加班干活,没别人爱来,这人藏头露尾,就算没偷我的东西,也一定有线索,搜他!”
厚九泓:……
他当然拔腿就跑,挡着这些人不去他的房间,清不清白是小,面子是大,他怎么能被人这么羞辱!
心里一转一过,也明白了,这病秧子记仇呢!他不过嘲笑了一句,还是有根据,有鼻子有眼的事实,病秧子就不干了,当下就以话术为引,要让他付出代价,引别人攻击他!
心可太脏了!
朝慕云懒得参与这起闹剧,搞清楚是有人在暗里搅动风雨,连房间会不会被搜都不在意了,反正他也没什么东西,爱搜就搜。
见远处有不少皂吏被哄闹引过来,他眼睫微垂,脚尖转向,去了与人群相反的方向。
远处杏树上。
“帮主?”
“跟上。”
朝慕云走到案发现场院门,果然发现守门的皂吏少了。大理寺官员今晨上山,为的是其它公务,带的人手也不多,眼下别处需要关注,守这里的不就少了?
先前来时,他就大概看过环境,哪里人多,哪里人少,哪里有树可以踩踏借力,遇到意外勉强还能爬个墙……
他深呼吸一口,拿了枚石子打到远处,调开最前方两个守卫,悄悄溜进了院子。
关好门,四外安静,他首先注意到的是门闩,没有外力破坏,没有突兀的磨损痕迹,门闩尾部挂着一个略圆的小铜铃,现卡在凹陷处,并未使用,一旦有落闩动作,它就会被牵带出来,悬于门板之上,凡有异动,必生响动。
朝慕云认真看了一下,这个小铜铃制作工艺特殊,有种朴拙钝感,若动作很轻,或有轻风来,它大约不会发出声音,或声音略小……
是死者自己开门,让凶手进来的?
接下来,是院子里的痕迹。
雨是从后半夜开始下的,初时略大,之后如烟如雾,招提寺修的讲究,主要路径及院子都铺了青石,挖了排水沟,不至于有太多积水,但青石和青石之间,是有缝隙的,春日绿草蓬发,遇雨泥土湿润,但凡有人走过,必有痕迹,大理寺皂吏办差很有经验,并没有破坏或增加痕迹……
按理说,这种环境极易留下脚印,可现场并没有,唯一一片不属于死者,被圈起来的略大脚印,也是在进大门没多远,靠院子中间的位置,朝慕云根本不做他想,太明显,这就是他那嫡兄留下来的。
而在这些脚印前面,就是画出来的线影,死者冷春娇的尸体所在位置。
女客院子与别外不同,这里不仅仅是西面最高,最偏的院子,本身建造面积也很大,有个小天井,还有抄手游廊,厢房数量不算少,眼下一西北一东南,两个房间开着门,想也知道,该是死者母女住处。
朝慕云拎起袍角,小心选择路径,去了距离最近的,西北角房间。
只一眼,他就有了推测,这应该是母亲,黄氏的房间。
房间是寺庙用来招待香客的,平日里打扫干净,除了桌椅圆柜,无过多摆设,但客人进来,就会带来自己的个性习惯,比如用来垫桌的布色,茶具的造型釉色,镜台边的首饰款式,以至床榻被子的颜色,都是不怎么鲜亮,略显沉稳的颜色,都能让人感觉出来,这是一个略有年纪,成□□人才会选用的东西,看放置排列的顺序,这个妇人可能还很讲规矩。
朝慕云打开衣柜,更加确定了这个方向,这一定是死者黄氏的房间,身高偏矮,体型偏胖。
所有衣服排列整齐,哪怕是同样的青色,也由深到浅排好,冲外的角度,衣角的折痕都一样,黄氏大概有一些强迫症?
再看房间其它位置,三足小几上有个精致小巧的香炉,里面的香只燃了一半。
桌上茶水颜色浅淡,像是泡了很多遍,她应该很喜欢这茶?桌上有两盘点心,一盘只剩浅黄色的渣,不知是什么,另一盘则是满满的六个,圆圆胖胖糯米团子一样的小点心,散发着清甜味道,哪怕不尝也能知道,一定又软又甜,黄氏不喜甜?
镜台上只放着一枚长簪,其它首饰都收在妆匣,朝慕云垫着素帕打开妆匣,东西并不多,大约本人没打算到寺庙太久,轻装简行,可尽管只这些,垫衬丝绸就褶皱多多,有刮擦抽丝,明显被拿出检查或擦拭多次,黄氏的强迫症可见一斑。
突然,朝慕云顿住,他发现了一个不寻常的小物件,与妆匣内饰物风格不同。
是一枚玉扣,青玉润泽,素雅端方,雕纹难掩朝气活泼,悬在女子腰间怎么都显大,该是男子适用之物,观其颜色质地,年纪大的人不合适,少年人,十三四岁会更适配。
对比死者年纪……黄氏有个儿子?
玉扣崭新,连挂着的红绳都是新编好的,颜色鲜亮,未有半点磨损。只打算出行一两天,就顺便给儿子买了东西,且放在自己的随身物品中,妥善保管,时时拿出来观看,想着儿子看到有多高兴……若是如此,她对这个儿子应该非常疼爱。
妆匣一侧,夹有几张银票,数量不多,大小额都有。
观死者衣服首饰,绝对不穷,但也不是个大手大脚花钱的人,就算给儿子带了东西,钱也足够,为什么要额外带金子?若随身携带,她会放在哪里呢?
“你可真大胆。”
身后突然出现声音,朝慕云并不惊讶,淡淡转头:“你来了。”
厚九泓应付完薛谈等人,发现病秧子不见,心道不好,悄悄溜过来,果然这病秧子胆子够大:“你竟然敢往这里——”
朝慕云:“嗯,出去就靠你了。”
厚九泓:……
一如既往碰瓷!病秧子的套路,他早该知道的!他就不该来!
但是案发现场……他的确有点好奇,病秧子能看出什么一二三来。
“你在找什么?”
“金子,”朝慕云凝眉,“本案中,死者来时携带有金,数量好似不小,她会放在哪里呢?”
厚九泓看了眼房间,指着左边床角处的柜子:“如果是我,我会选这里。”
朝慕云却摇了头:“不可能。”
“怎么不可能?”厚九泓觉得自己想的很对,“整个房间就这里还算不起眼,还方便拿!”
朝慕云视线环视房间:“茶水在右手方位,用完的点心碟在右手侧,被子叠好靠右,枕头也方便右手方便拿的位置——死者惯用右手。”
厚九泓:“惯用哪只手,也不妨碍藏东西啊,用时再拿就是了。”
朝慕云:“就是‘用时再拿’四个字,对死者来说,不太方便。”
死者有轻微强迫症,衣柜里的衣服,妆匣里的饰物,不管穿不穿用不用,一天都要拿出整理多次,何况金子这么重要的东西?
她一定控制不住时时检查,反复确认金子是否安全,放在厚九泓说的位置,有点太麻烦,不符合她的选择偏好。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8章 心可太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