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染想起皇上那一副全世界都欠他一百万两的模样,觉得这肯定不是他的原话。
张德全倒是挺会说话,稍微润色一番,既传了口谕,也给足了她面子。
她笑了笑:“多谢公公,我这就去。”
“且慢。”
她正要走,田公公立即出声喝止,苦着一张脸,为难地看向张德全:
“张总管有所不知,太后下令禁足小主一个月,不能出门啊。她要踏出清风苑,奴才这脑袋怕是保不住。还请张总管回去跟皇上说明情况,饶奴才一命。”
他惯会演戏,眼睛一眨,便涌出满满一眼框的泪水,让人不忍苛责什么。
张德全的相貌并不出众,偏生有种近乎慈悲的和善,乍一看去,就是那种耳根子特别软,心地特别仁慈的长者。
田公公以前一直跟在太后身边,没怎么接触过张德全,只听说他脾性温和,哪怕坐上太监总管的位置,也十分宽厚仁慈。
在这宫里,活下来的人就没一个简单的,何况是太监总管。
他不管张德全是假善良还是真菩萨,他是在赌,赌张总管会不会为了维护自己的名声,而退让一步。
张德全的确后退了些,给安染让出一条路。
转头看向田公公,尖细的嗓子并不刺耳,脸上挂着憨厚的笑:
“皇命难违,还是请田公公去跟太后她老人家回禀一声,安小主奉皇上口谕,去了崇政殿。”
没有一句多余的话。
安染感激地冲张德全颔首,他把她摘出来了,一切责任都推到皇上头上。太后要算账,只能去找皇上。
田公公表情极为难看,呵,狗屁温和仁慈。他命都抵上了,也不见张总管忍让半分。装得再宽厚,也丝毫不妨碍他的强势。
位高权重的人就是有恃无恐,难怪他们拼了命地往上爬,难怪太后哪怕与皇上母子反目成仇,也想夺权。
他脸色铁青地前往慈宁宫,一进去便跪下哭诉:
“太后,您要为奴才做主啊!张总管要带安小主去崇政殿,奴才说了小主正在禁足,又拼命阻拦。可张总管仍是置若罔闻,小主这会,怕是已经到了崇政殿。”
张德全聪明,他也不笨。太后和皇上对峙多年,始终相持不下。
他不会傻到让太后和皇上正面对上,但,拉一个太监总管下水轻而易举。
慈宁宫坐落于皇宫靠后的角落,占地宽广,大大小小的宫殿足有几十间。
太后居住的这间屋子,从外面看,瞧不出名堂。可一旦进屋,便能感受到低调的包装下,藏了怎样的富贵繁华。
千金难求的红砂珊瑚如一棵正在茁壮成长的青葱小树,桌椅家具无一不是用的顶尖紫檀木,木几上的白瓷茶具乃去世的齐鲁大师亲手打造,如今成了绝世孤品。
门帘用的天蚕织锦,就是那块瞧着普通的桌布,也是外邦进贡。
屋里充满檀木沉香和上好的茶香味,太后穿着一身深色云锦宫装,端庄又威严十足。
她年近四十,因着常年保养得当,瞧着不过三十出头,皮肤看不出岁月的痕迹。依旧貌美如菊,风韵犹存。
祁阎的相貌不随她,太后更加精致。
任由田公公跪在那,她耐心地给供台佛祖上香,祭拜。一套程序做完,她捏着佛珠,由一旁的嬷嬷扶着起身。
“奴才随主。”皇上不听话,他也不听,是一丘之貉。
太后接过嬷嬷递来的茶,低头看着被水淹没的几瓣葱翠:
“皇上翅膀硬了,哀家管不住他。既然他想要,给他便是。”
田公公心下诧异,太后的意思是,就这么算了,那之前为何要一直把人关在清风苑?
他已经彻底得罪安小主,如果这个时候,小主得宠,那他还能活吗?
“太后,这些时日,奴才听命办事。小主恐怕恨上了奴才,您要救救我啊。”
田公公面上惶恐,心中却感到十分愤怒。张总管,太后,这些有权有势的人都一个样,压根不在意他们这些奴才的死活,没有一个好东西!
“小奴才,慌什么。”
太后轻轻闻着茶香,姿态端庄,笑容得体:
“北边战事比预料中顺利,她得意不了几天,安心回吧。”
这话,跟没说一样。田公公心生不满,暗中冷笑。金丝雀飞出去了,太后这是用不着他了,连敷衍都省去了。
可他只是一个奴才,甚至比不上太后院里那只大黄狗,主子让你滚,他还得笑着奉承。
“姑姑,田公公好像生气了,没事吧?”
他一离开,屏风后面走出一个娴雅华贵的女子。
“生气?瑶儿真是单纯,他一个奴才有什么资格生气。来,坐姑姑旁边。”
此女子名唤左瑶,是太后外甥女,也是后宫位份最高的嫔妃,左贵妃。
见太后邀请,她乖巧地坐上软塌。
太后打量左贵妃神色,拉着她的手叹息:
“皇上召见别的女子,瑶儿伤心了?”
“没有,雨露均沾这个道理,瑶儿懂的。”左贵妃强迫自己挤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容,柔声回答着,头却偏到一旁。
皇上从不临幸后宫嫔妃,哪来的雨露均沾。她只是希望,皇上今天既然开了这个先河,日后能做到这一点。
“好孩子,皇上任性惯了,哀家也拿他没办法。你且再等几日,姑姑定会给你做主。”
太后目光微沉,时局动荡,局势紧张,她本不想生出任何变故。见到安染的第一眼,她便知道,那样的美貌必须及时遏制。
于是,把安染关在了清风苑。
等战事一结束,她不需要顾忌南郡和谈带来的好名声,便可随意将人处置了。
不料,那安美人竟跑了出去。而且,还真让她招惹上了皇上。如今情况有变,她只能静观其变。
总之,先稳住眼前人,稳住左家。
崇政殿坐北朝南,位于皇宫最前方,接受清晨第一缕阳光的洗礼,又能整日沐浴在日光之下,比清风苑那种幽冷偏僻之处暖和多了。
如果一整日都待在这里,捧炉有没有也无所谓。
安染本是这样想的,然而,当看见伏案上花纹繁复精美,外观小巧可爱的精致捧炉时,瞬间改了主意。
这也太好看了,想要。
张德全说皇上正在前堂上朝,一时半会回不来。她等了会,伸长脖子望向门外,见没人来,不禁上前几步,仔仔细细观察了一遍。
捧炉外面裹了层柔软的印花棉垫,材质似乎比上好的白铜还要更加有质感,炉内应该放了花料,闻着有股淡淡的花香味。
“想要?”
“嗯嗯。”
听到这样问,安染下意识回答,却忽然反应过来,这是皇上的声音。
他的嗓音其实挺特别,介于少年与成年男子之间,如流水击石般清脆干净,又带着点重拳击鼓的深沉霸道。
成熟,又没完全熟透,令人印象很深。
她沉浸在捧炉的温暖中,没发现他什么时候回来了。
但她反应很快,回首冲祁阎弯起眼睛,明媚一笑:
“捧炉很好看,臣妾很喜欢,谢皇上赏赐。”
男人大步流星,从她身边经过,随手就顺走了她怀中的捧炉。
怀里很空,心里很凉。
安染看向他:“皇上?”
手还没焐热呢,这就收回去了?
祁阎把玩着精致的捧炉,他一早就去上朝,东西送来时,他并不在。随便看了会,不禁心下微嗤,就这个小东西?
他慢悠悠抬起漆黑双眸,就见伏案前的女子眼睛里闪烁着紧张,俏生生的脸蛋红扑扑的,也不知是热的还是气的。
骨节分明的手指敲了敲案桌,待安染的眼神终于舍得从捧炉上面挪开,他开口:
“识字吗?”
这人太不爽快了,给还是不给,好歹讲清楚。都到她手里了,哪有拿回去的道理。
她有点不太想说话,却又不敢得罪皇上,沉默着点了点头。
皇室公主怎么可以是文盲,她说不上是学富五车,却也算饱读诗书,认字不成问题。
祁阎把捧炉搁在桌上,指着上面堆积成山的奏折:
“这些奏折,你念给朕听。念完了,它就是你的。”
“好。”
安染应得爽快,空手白拿人家东西她还有点不好心思。干点事情再拿,就心安理得了,这是她劳动所得。
祁阎淡淡的目光从女子脸上划过,方才还不开心,很委屈,现在好像又开心了。
“那臣妾从最上面开始读了?”
“嗯。”
“启禀皇上,兵部李大仁行刺和战北将军严松已于昨夜斩首示众。除去六十岁以上老人和六岁以下童子,其余家仆皆流放边关。府里财务已悉数上缴,由内务总管和林大人共同清点……”
连续读了六本折子,安染停顿了会,小声问:
“怎么了?”
皇上盯着她看了好一会,安染看不懂他那眼神,却忍不住想,皇上终于被她的美貌所吸引了吗?
女子一无所知,祁阎唇角微不可查地勾起一抹细小的弧度,扬眉道:
“继续。”
张德全体贴地搬来一把椅子,安染坐下,望着比她发髻还要高的一堆奏折,默默读了一本又一本。最后,右边小山慢慢移到了左边。
皇上时不时看她一眼,那眼神,不像是被她的美貌所折服,也不像沉迷她清脆可人的声音。
一开始她真觉得问题在皇上,可读着读着,她慢慢反应过来,是她的问题。
应该有好几个字……她都读!错!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