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如意混在灾民队伍中,她小心翼翼的随着人/流往前走,神情紧张,不断追问站她身前的妇人。
“他们真的会给女人分田,还会帮忙立女户?”
而她前面那个妇人,如今也是第三次回答了,道:“马上就要排到我们了,你自己问不就行了。”
但顾如意依旧放不下心来。
妇人又问道:“小伙子你一直问这个干什么?”
顾如意脸上一僵,旋即说道:“我……我还有个姐姐。”
“县里那些大户的田全都分出来了,你们姐弟俩能分到不少。”妇人笑着说道。
妇人往常都听戏文里的叛军坏得很,进城之后烧杀抢夺,因而一开始邵瑜占领泰安县时,她还担心了许久。
只是后来发现这些叛军虽然对那些地主老爷们凶得很,但却从来不为难他们这些可怜人,不仅不为难,还给他们施粥、分田,就算她这样成了家的妇人都还能分田。
她心下只巴不得叛军占据县城的时间越久越好。
很快,就轮到了顾如意。
“请坐。”大牛学着邵瑜的方式说话。
顾如意坐了下来。
“姓名?”
顾如意说出自己的化名:“顾阿山。”
大牛继续问她的籍贯、年龄、家庭情况,文书官在一旁记录这些信息。
顾如意随口编了些,但一旁的文书官却忽然问道:“你身上可带了路引或牙牌?”
牙牌是身份证明,而路引则是离乡证明。
文书官心细,听出她口音不是本地人,故而有此一问。
这两样东西,顾如意都是没有的,只得说道:“我东西丢了。”
文书官微微皱眉。
旁边立马有人道:“大人,这人是个外乡人,还要分我们泰安的田?”
“就是,就是!”
其他本地人纷纷应和。
顾如意看这情形心下惴惴,她明白排外是人之常情,故而也不敢再纠缠下去,道:“罢了罢了,我一个外乡人,走便是了。”
“且慢。”邵瑜不知何时走到了这列队伍边上。
顾如意看到邵瑜,心下一惊。
邵瑜说道:“你跟我来。”
邵瑜虽然这么说,但却也没有人强压着顾如意,她犹豫片刻后,还是一跺脚跟了上去。
她虽知道邵瑜不是坏人,但跟着对方进了一个偏僻安静的屋子里,见到屋中无人,一颗心顿时便提起来,后知后觉的升起防备。
邵瑜却像是知道她心中所想一般,朝着屋后头唤了一声,不多时,便有一个穿着粗布衣衫、头发被一根木钗束起的姑娘走了出来。
许是因为屋里多了个姑娘,顾如意倒没有一开始那般防备了。
“你可识字?”邵瑜问道。
“认的不多。”顾如意答道,她说话时没再刻意掩饰自己的女性嗓音。
邵瑜又问道:“你可愿意跟着我妹妹做事?活可能有些辛苦,但包一日三餐,也有工钱。”
顾如意闻言看向邵瑜身旁那个姑娘,只见对方笑容灿烂,脸上全无一丝阴霾,看起来似是十分好相处的模样。
顾如意经历过找工作的辛苦,这世道给女人的工作不多,她又是因为那样的原因离家,若不是迫不得已,她也不会女扮男装当个店小二。
倒是邵揽月有些诧异,问道:“哥哥,这竟是位姑娘?她不开口,我还以为是个男子呢。”
看着邵揽月一脸新奇,眼神中全然没有鄙薄轻视,顾如意心下微暖,暗道跟在这样眼神明亮的姑娘身后做事,定然是无忧无虑的。
但她还是拒绝了,邵瑜已经帮过她一次,她不想拖累邵瑜兄妹。
顾如意艰难开口道:“我已非清白之身,跟在小姐身旁,怕是会连累小姐。”
邵瑜没有解释,她便以为是邵瑜可怜她,让她跟在邵揽月身旁伺候,但她知道世人对女子苛责。
小姐身边的婢女不洁,世人自然会以为小姐也不洁。
顾如意说完,就不敢看两人,低头便要离开。
但她却被人拉住了。
她回头一看,邵揽月轻轻扯着她满是脏污的衣袖。
“姐姐,世道艰难,女子不易,你又何必自苦?”邵揽月轻声说道。
顾如意鼻子微酸,但邵揽月越是温柔,她越是害怕牵连对方。
“姐姐,你不必急着拒绝,跟我来。”
邵揽月拉着人就往里面走,穿过一条走廊后,到了一间屋子里。
那屋子里有许多女人,她们大多是和邵揽月类似的粗布衣衫,此时正在埋头整理书册,见到有人来,甚至忙得连头都不抬一下。
“姐姐,我哥哥请你留下来,不是伺候我,而是做这些事,清算田亩、详查账册……”邵揽月介绍起她们这些女子正在做的事情。
顾如意听完大为震惊,问道:“这些事不是只有男人能做吗?”
邵揽月笑着说道:“为何只有男人能做?我们也识字,为何不能做?”
顾如意不知道该从哪里辩驳,她心中既觉得这样不正确,但又忍不住向往。
邵揽月双目灼灼的盯着顾如意,道:“哥哥说了,女子与男子也没什么不同,男子能做的事,女子也一样能做。”
“男子失贞只道风流,为何女子失贞便要称失节,姐姐你没有做错任何事,这不过是世道强加在我们女人身上的枷锁罢了。”
顾如意头一次听到这样的话,眼睛瞪大,喃喃道:“我……我没有错吗……”
说完顾如意的眼泪便落了下来。
她父亲是个老童生,她是家中独女,故而也曾读书习字,父母意外亡故后,她没了依仗,明明每日谨小慎微度日,但还是被奸人所辱。
明明她是受害者,却成了乡亲们口中的水性杨花之人,族老们还在商量将她沉塘,她不想死,便穿了父亲的衣服,做男装打扮逃至北地。
孤身在外,她不敢有一丝懈怠,就连晚间入睡都得枕着凶器,只要一想到往事,她便夜夜噩梦,总觉得是自己前世作恶,方才让今生尝遍苦楚。
头一次,有人用这样温柔又坚定的语气告诉她,错不在她。
五天时间,足够泰安县集结起过万的流民起义军。
五天时间,也足够赵文虎从武宁山剿匪归来,虽然人员有些许损伤,但他手中依旧还有三万精兵。
如今泰安县的情形,和他离开时截然不同,流民虽然依旧瘦弱,但他们眼中却有了光彩,不再是往日那般麻木的模样。
赵文虎听着属下的汇报,也知道自己如果要夺回泰安县,便等同于将屠刀对准那些颠沛流离的百姓。
纵使心中有万般不愿,但赵文虎还是点兵上阵。
赵文虎本已经做好了打一场硬仗的准备,但没想到他的队伍刚刚抵达泰安县城外不远,便远远见到坡道上停着数辆装着粮食的板车。
板车旁边站着的不是兵卒,而是一群妇孺。
若是兵卒,赵文虎还能动手,对着一群妇孺他倒是真的下不去手。
“将军,泰安的大人让我们来送粮的,您收一下。”有个妇人站出来说道。
赵文虎听着对方随意得像是过来串门的语气,也不禁觉得头疼。
阵前敌军送的粮食,他收了只觉得理亏,不收吧,人家板车上的牛马都卸掉了,也不能指望一群妇孺将东西拖回去,就这般放在这里也是浪费。
妇人也没管赵文虎收不收,临走前,朝着队伍那边喊道:“小林镇的二狗在不在?你娘被大人救了,现在养在城里保宁堂,有人照顾,你别担心!”
她喊完立马又有下一个人开嗓。
“东柳镇沈家村的何大山,大人给你家分了四亩田,你在营里好好干,不要担心家里人饿肚子!”
……
每个人喊了一遍后,这才转身朝着城中走去,他们动作大大咧咧的,似是半点也不担心身后的军队会对他们动手。
“将军,这些人扰乱军心,当杀!”副将凑到他耳旁建议道。
赵文虎深深的看了副将一眼,说道:“我等投身沙场,是为了守护百姓,而不是为了将刀尖指向他们。”
副将继续道:“可大军前进,他们说这些话,闹得军心不稳……”
赵文虎往身后看了一眼,不少兵卒此时眼眶红红的。
这些兵卒大部分都是本地子弟,喊话的妇孺们虽不见得是他们的亲人,但透过这些人,他们似乎隐约也能窥见自家亲人的状况。
赵文虎终究是不忍心的,道:“思亲之心,人之常情,不必过于苛责。”
城墙上的邵揽月,看着那些妇孺平安归来,道:“哥哥,他们真的没动手!这招可以用,原来打仗这么简单!”
邵瑜摇头:“打仗哪有这么简单,这一招也就对赵将军管用。”
若是面对外敌,赵文虎自然会毫不手软,但对着自家治下的百姓,赵文虎动不了手。
赵文虎,和邵玄朗是一路人,他们和那些养了一堆兵匪的人不同,他们是真的将百姓放在心上,也是真的怀着护卫百姓的心在沙场上搏命。
从他答应“宽限五日”起,邵瑜便知道今日他必定会入局。
邵瑜若是一味对他劝说,定然无用。
赵文虎虽忠君,但北地赈灾不力,官员贪腐横行,他心中必然不满。
因而今日这道德绑架式的阳谋,是邵瑜为他量身定做,若非如此,明明有五大粮仓,泰安仓也不是存粮最多的,邵瑜也不必一定要来武州。
两军对阵,虽然依旧人数悬殊,但邵瑜觉得自己未必会输,只是他,实在太讨厌自相残杀。
晚安,爱你们么么哒。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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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章 窃国(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