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午他们三个没出门,铜精技痒,给小三儿梳头,丁昭明陪方六梨在树下下棋。
方六梨等丁昭明下一个子,等了两三盏茶的功夫,急的她拿着棋子敲棋枰,道:“磨蹭什么呢?”
丁昭明把目光从小三儿那颗头上拿开,咽了口唾沫道:“姐姐,往日里我都是顶着这样的发式出的门?”
方六梨瞥了他一眼道:“你的不是。”
丁昭明急道:“我许久未自己梳头了,都是交给铜兄的,怎会不是?”
方六梨道:“偏你爱刨根问底,你自己莫不是从未见过你的头顶不成?你的头发一直都是绾的好好的,你自己回去细想想我的话,再想想你已经跟我下了这十七八手棋了,这是你往日的水平吗?”
丁昭明百思不得其解,方六梨却不爱说了,她抬手放了两颗子在棋盘上,结束了这局棋。转身喝了一口茶,静静地瞧着铜精扎好了头发,小三儿腼腆地笑了一笑,毁容的脸还是带着些可怖。
夜里下起了大雨,方六梨不肯睡,在主屋拼了张桌子,四人围在一起喝粥。
铜精和丁昭明都困的,方六梨剪了剪烛花,道:“我给你们两个讲个故事吧。”
两人这才有了些兴致。
这原是一个战死将军的故事,将军姓原,名字已不可考,生在弹丸小国,骁勇善战,二十几岁上战功彪炳封了将军,从此便像是长在了战场上,一熬又是十年。
他们的敌手是邻近一个富庶的国家,那个国家兵强马壮,迟迟攻不下将军,实则是因将军是个人才,一个人扛着一个国家的存亡。
原将军五六年前回乡探亲过一次,得知双亲病故,姊妹出嫁,遥看是君家,松柏冢累累,将军在战场上见惯了生死,抹了一把眼泪就走了。
走之前解救了邻家一个受继母虐待的小子,带到军中做了一名小兵。
他们又是七八年征战,只是国小钱缺,国家终于到了再也撑不住将军的时候,将军和他的部队被困在了山谷里。
手下对将军说,将军大才,死在这里面不值当,他们愿意倾在场将士之力,送将军出去,厉兵秣马东山再起。于是便找了替身,替将军守在军帐里,让将军带着小队人马突围。
将军果然能干,翻山越岭,几经生死,终于带着所剩无几的几个亲兵逃了出来,只是天不遂人愿,他们入了荒野,那是冬日,漫天下起了大雪。
将军意志尚存,他一手下说,大雪不好赶路,但他记得往东走,是有村庄的。他们一块儿挖雪做窝,节省粮食。雪停了便走走,这样过了三五日,好容易到了村子里,将军酣睡的第一晚,手下叛变,引了敌人来。
将军负隅顽抗,最后万箭穿心,死无全尸。
方六梨说完,丁昭明和铜精都觉得有些凄凉,只有小三儿浑身都在哆嗦。
铜精指了指小三儿,朝方六梨道:“主子,这——”
方六梨道:“这不是小三儿的故事,但小三儿的故事也在这里面。”方六梨对小三儿道,“你的故事你自己说吧。”
小三儿扯出一个极难的笑容来,结巴道:“继母小子、替身。”
铜精大叫道:“你就是那个被原将军救的小子?那你后来如何了?”
丁昭明冷声道:“铜兄,他自然是死了,不然怎能飘来。”丁昭明不觉得为小三儿的身世可怜,又是好奇便道,“姐姐,你之前说他求过你,但是不能帮他如愿,他求你何事?姐姐这样的神通,怎能不成呢?”
方六梨道:“我确实可以帮人如愿,但如果一件事情上有我两位缘客,二位相求相悖,我便不能成。”
丁昭明道:“那小三儿是和谁相悖?”
铜精和丁昭明看向小三儿,小三儿看向方六梨。
方六梨道:“原将军。”
三人皆目瞪口呆,方六梨接着道:“小三儿你还记得你当时在定界阁门口要求什么吗?”
小三儿道:“将、将军,见将军、原大哥。”
方六梨道:“小三儿求的是再见到原将军,这原是最容易的,当时小三儿生死一线,便是他死了,我也可以让他二人在梦里相见。只是这事遇到了原将军自己的情愿,正好相悖了。按照时间来说,原将军来我这的时间早于小三儿半年,小三儿虽毁容后惨死,但他原是为了将军,心甘情愿,执念深的地方,在于他惦念将军,故以他虽死的早,来的却晚。将军壮志未酬,实则死不瞑目,故以双目不曾合上之时,就已经到了定界阁门口。将军求了三件事,头一件让他立时回去报背叛之仇,同时带兵救回山谷的弟兄。此事耽误不得,我便立时让他回了。”
丁昭明急道:“后来呢?”
方六梨道:“原将军神兵天降,打了半个月的仗,但是也晚了,山谷已被攻陷,或许他见到了小三儿的尸首,也或许死的人太多,他没有找到是谁,总之,他头一个心愿完成了。他再回来,便求我剩下两件事,可这两件事情太大,他虽得了,却也付出了代价。”
方六梨看着小三儿,对他说道:“你与他九百年未见,便因如此,他求我要不死身,长久为国家征战,他求我要读心术,不再被身边人出卖。我都允了他,天道也做了一件事,它拿走了原将军的记忆。”
丁昭明的嘴巴张的能塞进去一个鸡蛋,他惊讶地看向铜精,又看向方六梨,一脸地不可思议,铜精亦是瞪大了眼睛,双唇哆嗦着,不知道如何消化这件事,他是原将军?铜精细想此事,觉得鼻子一酸,热泪滚滚而出。
方六梨道:“我用了很大的功夫将他的魂魄妖化,又给他重塑了妖身,可他不记得自己是谁,要做什么了,于是他觉得无聊,便在定界阁门口长久地留了下来,替我看门。因他算不得原将军,实际上原将军在他得到不死身的那一刻已经消失不见了,所以小三儿半年以后到了定界阁他的所求我便无法完成,但你俩在你身死之时还有一次相遇的机缘,所以他不入轮回,在外徘徊了八百多年。”
方六梨喝了一口茶润润嗓子,接着说道:“不死身本就是一个虚妄的说法,人近百岁几多身亡,我给你妖化了魂魄身体,可妖的寿命不过千岁,你亦到极限了。你身死之时记忆会恢复如初,大约几个月的功夫你会重入轮回。你前些日子在院子里捡到小三儿,便是征兆了。”
方六梨说完,用手指推开窗户一角,外面的雨又急又大,噼里啪啦地像是摔在地上一样,这是她所完成的心愿中历时最长的一次,如今终于了了。
她叹了口气,不知道是为这凄苦的雨天,还是为了对面凄苦的二人。
“说来我很感动小三儿愿意为原将军等这些年,或许当初跟着原将军的士兵,都是如此崇敬他们将军的。我听说大雨是逝去英灵所化,万年前六界大乱的时候,战争结束之后,大地上曾下了七天七夜的大雨,龙妖女神在大雨中哭了好久,自此立志不入天界,永守大地。今儿的这场雨,或是当年的将士,为迎接原将军而来。至于我们,”方六梨看了一眼丁昭明,“阿昭,我们应该跟铜精道别了。”
夜半,大雨,赤尧眼睁睁地瞧见方六梨从地上一个梦里爬出来时,头皮还是麻了。
方六梨挣扎着从脸盆大的梦里挤出来,回头瞥了一眼,揶揄道:“赤尧妖君梦里有我呢!”
赤尧连忙一挥手,将今夜的梦境打碎了。
方六梨环视四周笑道:“不曾想妖君的宫殿竟然是这样的,我因自小没见过什么世面,为了弥补这一缺憾,读了万卷书,曾从古佛经上见过极乐世界的亭台楼阁,菩提仙境,以为已经是极美了,不想比起妖君的宫殿还是差的远了。妖君的宫殿富丽堂皇高大敞亮,才真是仙境。今日下雨,我不耐烦走外面的路,本想等妖君睡着了入梦来,不曾想妖君迟迟未睡,我等的实在是辛苦,就提前将妖君的梦召出来了。”
赤尧忙起身让了座,又着人备上瓜果点心,笑道:“若姑娘叫我,摇摇身上的铜钱结我也便到了,何需姑娘亲自跑一趟。”
方六梨道:“这倒是个好主意,可今日特殊,不想叫妖君到我院里招摇,便是我私下里悄悄来一趟了。妖君且不用忙,我今日来,有两件事情要与你说到。”
赤尧道:“姑娘且说。”
“一来请妖君接阿昭回来,二来,先时妖君说与我听的小青龙的下落我已经找到了,过来说与妖君听。”
赤尧道:“她在何处?”
方六梨道:“远在天边近在眼前,之所以我与妖君便寻她下落都不得,是因为她一直躲在阿昭的梦里。你瞧,是不是修养的好地方,偏她聪明,总能找到好地方。自然她也没闲着,这些日子一直暗地里帮阿昭梳头,连阿昭头一日夜半独行,也是她做主拿了金错刀给他防身用。”方六梨说道此处,颇为得意地仰头笑了笑,“此事我已经亲自去龙族与天界说过了,如果我当时算的不错的话,再有四月半的时间,她会修养好,从阿昭的梦里出来,到时天族的无仓太子会上门的求亲,这小青龙是我挚友,她原就与无仓有婚约,这些年不如意多亏碰到了阿昭,如今还可再与无仓续前缘。无仓担心小青龙回到龙族会再生风波,所以一时半刻都等不及,只待心念一好,便在苍山接亲。到时我不在,烦请妖君代我送嫁。”
赤尧急道:“你不在?你去哪?”
方六梨道:“当初母神降下法旨,在异界建一定界阁,如今我私自换了地方,缘客一时半刻是寻不到我的,想来母神是要不高兴的,少不得我要亲去天族解释一番,另则前些日子,我忘了一些事情,醒过来的时候不知怎的就将院子里的妖放出去了大半,心想既然如此了,索性都放出去罢,心里只道献祭一事妖君只救出了月娘,并未将肥遗捉住,我担心肥遗尚在凡间终是祸害,便立志去杀他。赤尧,这些日子与你相识很有趣,可我们也该道别了。”
赤尧只觉得心中千万个不舍,却不知如何说从何说,他看向方六梨,方六梨坐在椅子上,也像是坐在摇椅上,翘着脚一摇一晃的没个正形儿。
他听到方六梨说:“妖君不用来送我,小青龙出嫁之日,如果妖君看到西方有红艳艳的晚霞,就知道那必是我在谢过妖君了。另则,阿昭会受狼叫引诱,望妖君记在心上。”
赤尧还想说什么,然而那方六梨就像是施了什么法术一样让他张不开嘴,他只觉得眼皮愈发重了,人也渐渐软下去了,猛一惊醒,发现自己方才批阅奏章睡着了做了个梦,如今天已大亮,雨过天晴,碧空如洗,大殿空无一人,唯手边的蜡烛,不知天已放晓,兀自亮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