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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煌沧浪记 第70章 谋算

作者:颜无疾 分类:古典架空 更新时间:2024-07-03 12:35:34 来源:文学城

薛衍墨在倾天军主帐中坐着,闭眼沉思,修长的手指反复摩挲着“鹤唳”粗粝的匕鞘,孟驰和那勒察顶着风沙走入帐内时,薛衍墨眼前骤然浮现掩面的黑雾,孟驰站定后汇报:“主帅,各营上报的首役伤亡统计,共轻伤一千二百一十四,重伤六十七,死一百七十五,已妥善安顿”。

薛衍墨坐正了身体,那勒察看不清他的脸,却能感觉出一道审视的目光落在自己身上,那勒察悻悻开口,“北漠军伤轻伤一百二十一,重伤六十六”。

孟驰恶狠狠的瞪了那勒察一眼,极不客气道:“素闻北漠军队勇猛彪悍,与镇北军首次交战,竟没看出勇猛彪悍之处,我手下的一个前锋小队就在北漠军当前被镇北军歼灭,倒不知北漠军主将对此作何解释?”

那勒察驳道:“我们自己也被重重包围,难以抽身支援”。

孟驰恼火的上前一步,正欲理论,薛衍墨轻咳了一声,孟驰堪堪停住脚步,刹住话头,只听薛衍墨道:“北漠军是我们尊贵的盟友,理当保留实力,在战局关键时刻逆转乾坤”。

孟驰难以置信的瞪大眼睛,那勒察点了点头,似是对此番言论甚是满意,拱手道了句,“主帅若无事,在下告辞”。

眼见着那勒察昂首阔步的走出帐外,薛衍墨道:“首役不过小试牛刀,伤亡情况比我想象中偏好一些,孟叔,咱们还是那个弊端没法克服”。

孟驰垂首道:“是,对方是几十年来装备精良,勤于操练的镇北军,现今世上最强大的军队,是大煌的坚基堡垒,我们倾天军说到底,也是一支拼凑的杂牌军,走的是野路子,和正规军一对上,高下立见”。

薛衍墨道:“柳明厉的回归在我们计划之内,元襄帝登基后就归隐田园的镇北主帅依旧用兵如神,镇北军的防线从来都不是可以轻易跨越的,但即使再难,为了洗刷耻辱,拿回本该属于我们的荣耀,倾天军也要奋力一搏,传我的令,明日卯时发起第二轮攻势,一至十八营从正面突袭,北漠军分左右两翼助攻合围”。

孟驰有些迟疑,“少主,那勒察那个小子急功近利,让他助攻,风险极大”。

薛衍墨轻笑出声,“孟叔,行军打仗您是一把好手,可论到谋算,您还是略有欠缺”。

孟驰老脸一红,“少主见笑了”。

“那森垯和我们结盟共同发兵,却只派自己的一个儿子和区区三万人马,但据我所知,他的手里至少还捏着八万北漠军,他在等什么?会不会打鹬蚌相争渔翁得利的主意?”

孟驰倒吸一口凉气,“少主,你的意思,他只是假意与我们结盟,实际上是想等我们和镇北军斗得两败俱伤的时候,坐收渔翁之利,一举攻破边防,入侵大煌?”

薛衍墨把“鹤唳”不轻不重的搁在面前的案几上,“那羌搞到王印和兵符只是时间问题,比起与我合作,他更愿意相信他的亲叔叔,首役酣战时,那勒察领军龟缩在倾天军背后隐而不发,他不是不愿上阵,是领了他父王的命令保存实力不能冒进,那森挞预料我不会轻易派那勒察主攻,我如他所想,却不能如他所愿,孟叔,明日不必正面交锋,在镇北军包围圈合拢前即刻直线回撤,北漠军分左右两翼包抄,没有倾天军回撤得快,孟叔再救那勒察一命,他可以伤,但不能死,二役不求胜,只要镇北军重创那勒察”。

孟驰一头雾水,薛衍墨不惯把话说得清透明白,但他如今身为倾天军的主帅,让下属清楚自己每一步棋的用意是必要的,于是他接着说:“孟叔,那勒察和那三万人马只是那森垯埋下的引子,北漠老沙狼巴不得倾天军和镇北军僵持不下,鏖战不止,在两败俱伤时,他好领军和那勒察来个里应外合,内外夹击,一举攻破边防,我宁愿折损这三万人,送镇北军一次漂亮的胜仗,也绝不能让他如意”。

孟驰终于听明白了年轻主帅话中的含义,他是要让借镇北军的手重创那勒察,拔掉那森挞假意结盟,实则钉在倾天军中的钉子,再以此为由逼迫那森挞发兵,北漠老沙狼舍得一个儿子,可舍不得倾天军这个盟友,想到此处,孟驰忍不住龇牙大笑起来。

薛赋惜幽幽道,“我想,镇北元帅不会吝啬于帮我这个忙的吧,毕竟比起我们这样名不见经传的杂牌军,北漠军才是镇北军真正忌惮的敌人,再说,总要有人做螳螂背后的黄雀,那个人为什么不能是我呢?”

隔日黄昏,残阳如血,柳铖率军回营,打了大胜仗的镇北军都尉满面红光,急急冲入主帐,镇北元帅负手而立,望着高悬的北漠疆图,静默得好似一尊塑像,当柳明厉回头目光淡然的望向柳铖时,那满腔澎湃的热血霎时冷静了下来。

柳铖踌躇了一下,开口道:“元帅,北漠军被我们一举击溃了,伤亡惨重,率军的毛头小子被我从马上打落,受了重伤,可惜最后还是倾天军救走,不然合该命丧当场”。

柳明厉的胸腔里溢出一声长叹,“都尉打了胜仗,恭喜”。

柳铖的面目表情霎时诚惶诚恐,“元帅,我……”。

柳明厉招了招手,“坐下说”。

“今日一役,北漠军摆明了是对方递到我们嘴边的一块肥肉,都尉吃了痛快,可后患无穷”。

“倾天军主帅很清楚,他们拼拼凑凑组成的十万人马没有与镇北军相抗衡的实力,对上我们必死无疑,按道理,北漠军才应该是与我们一较高下的主力,可如今北漠军不过区区三万规模,说明倾天军与北漠军的结盟并不牢固,那森挞那头老沙狼打的算盘是螳螂捕蝉黄雀在后,倾天军主帅在这种时候把北漠军送到我们嘴边让我们吃掉,是险招,但也有他高明的谋算在里面,是要置之死地而后生,如今北漠军被我们打得七零八落,倾天军连败两役,那森挞不管如何也无法袖手旁观”。

“都尉,那森挞麾下的北漠军大部队若出动了,我们接下来的战役不会再像前两场那样顺利”。

柳铖面色惨白,几番犹豫后开口问道:“元帅想明了个中关节,为何……”

柳明厉打断道:“为何不在你今日发兵前说明?”

柳铖低下头,“是”。

“都尉,你是上阵杀敌的猛将,这些七拐八绕的谋算,不是你该去计较的,于情于理,你今日打得痛快,赢得漂亮,这就够了,那森挞要来便来,二十年前我未曾怕过,二十年后我又怎会畏缩”。

入夜,北漠王廷灯火通明,空荡的廷堂上只有两个身影,一个挺直了腰杆端坐在王座上,另一个坐在王座右手下侧的座席,半个时辰前,战报上禀,“北漠军三万折半余,那勒察重伤”。

那羌盯着下座的北漠亲王,他依旧抱着那副渗白的骸骨,枯朽的手拖起骷髅的手,在腕骨与掌骨之间来回抚摸,神色阴晴不定,那羌道:“王叔,我们还要坐视不理吗?”

那森挞眼皮抬了抬,沉声道:“王子有何见解?”

那羌道:“大煌已知我们与倾天军结盟,倾天军连连败退,若真被镇北军剿灭,大煌转头就要来与我方清算,我如今尚未取得王印和兵符,其他部族的北漠军便不由我调动,仅凭王叔麾下八万精兵,若吃不下镇北军,我们的处境岌岌可危”。

那森挞咧开嘴笑了笑,笑容带着讥讽和嘲弄,没有接过那羌的话茬,反而道:“我听说,王子近来夜夜有美人相伴呐”。

那羌脸色煞白,张嘴欲言又止,那森挞又道:“色令智昏,王子还是谨慎些,倾天军主帅非善类,他手底下的女人难道会是忠贞不二好货色吗?”

“不过王子有句话说的对,吃不下镇北军,我们的处境就岌岌可危,我年长,总想着为自己留条后路,心里颇多计较,如今倾天军主帅看穿了我的心思,把我派去的队伍和我的儿子送到镇北军刀下任其屠戮,我着实也不能再袖手旁观,这样吧,半月内,王子若拿到王印和兵符,顺利登位,我愿意率军出征,去和那多年未见的死对头碰上一碰,不斩得镇北元帅的首级,我誓不还朝”。

“至于我那八万精兵,王子就别惦记了,我战场殒命也算死得其所,可我总得给子孙后代留些倚仗,王子说对吗?”

那森挞说完,也不管那羌作何反应,抱着骷髅起身便离去,留那羌孤身一人于空荡的王廷静坐良久,才提着一盏风灯走回自己的寝宫,婉莜已在寝宫内久侯,见他一脸阴沉的返回,也没有着出声询问,牵引着他坐下,替他脱去外袍。

那羌抚摸着婉莜的手,将她揽入怀中,道:“阿婉,倾天军又败了一阵,你的少主洞察王叔心思,冒险把那勒察率领的三万人马送到镇北军嘴边,如今已折损了一半,那勒察也受了重伤”。

婉莜从他怀里抬起头,伸手去抚摸他紧蹙的眉头,轻声道:“起先就知道那三万人不过是去垫底的,亲王如今可愿把麾下八万精兵派去支援?”

那羌摇了摇头,婉莜吃惊道:“亲王竟如此沉得住气?那勒察是他的亲儿子,再说,大煌如今已知北漠与倾天军结盟,若再不同气连枝,北漠岂不等着被镇北军铁蹄踏平”。

那羌抚摸着她娇嫩的容颜,与她于烛火中两两相望,而后像是下定了某种决心般,正色道:“你去给少主传信,半月内,我必登上王位,拿到兵符,届时亲王将领军出征,与他共抗镇北军”。

婉莜心里一惊,忙道:“亲王这是要架空你,你若登上王位,刚到手的兵符就要交于他率军出征,若得胜归来他便不会将你这个新王放在眼里,即便他战死沙场,他麾下八万精兵仍捏在他的儿子那尔霍手里,实际折损的都是你的人马,若局面演变至此,以我对少主的了解,他定会转同那尔霍合作”。

“阿婉,你说的都对,这局棋的对弈双方从始至终都是你的少主和我的王叔,我手中没有棋子,何来架空之说,如今步步维艰,无论是对你的少主还是我的王叔,我都是与虎谋皮,所以你一定要帮我,帮我稳住你的少主,让他相信我,来日他为大煌君主,那尔霍一定不会甘愿对他俯首称臣,只有我,手里没捏着棋子的人没有反抗的能力,于他而言最为稳妥”。

“我会的”,婉莜贴着那羌的胸膛,娇柔的手抚摸着他的眉眼,轻轻闭上了眼睛。

北漠涂阚部驻地近郊的某处沙丘下,那都浑身是伤,喘着粗气站起身来,持剑的手在隐隐发抖,身后的黄沙地上横七竖八的躺着数十具尸体,月光映照下的那方沙地上猩红遍布,他认得那些来追杀他的人都是那尔霍手下的好手,那羌早料到他会投奔涂阚部,预先知会驻守在涂阚部近邻的?谷部的那尔霍设了埋伏,这行人寻迹追踪他至此,于今夜对他发动攻击,被他和那个一路寡言少语的同伴合力歼灭,此时他已力竭不耐,那个同伴却在厮杀停止后不知所踪。

那都深深的叹了口气,从腰畔摸出水囊狠狠地灌了几大口,浑身大大小小数十处内外伤疼痛难忍,此地离涂阚部驻地仍有数十公里,如未能得到好的救治,外伤发炎溃烂,内腑出血都有可能致他性命不保,最深的那处伤横贯背部,此刻鲜血顺着衣摆淌下,一滴滴没入黄沙,他勉力以剑杵地向前迈了两步,旋即天旋地转的栽倒在地,意识模糊之际,有一人一骑自沙丘上踏沙急急而下,行至他身旁后纵身下马,将他扶了起来,那都失焦的瞳孔中映出一张熟悉的面孔,来人轻声唤他,他却知觉全无的昏死过去。

不知过了多久,那都缓缓睁开眼睛,满目朗月星辰,身旁熊熊篝火映照着一个魁梧的身影,那都平躺在地,身下垫着一件外袍,身上大小的伤已得到了简单的包扎处理,那都抿了抿干涩的嘴唇,咬牙想要支起身,他略一动弹便引起了那人的注意,那人急忙来到他身旁,扶着他缓缓坐起。

那都哑声道:“我最不愿见到的人就是你”。

那人低着头不搭话,那都又道:“你已知那羌的爪牙遍布北漠要捉我,又为何还来寻我?”

“我不能让你被那羌的手下砍断双手双腿带回去”,那人泪眼盈盈的哽咽道:“我们是自小相伴到大的兄弟啊”。

“班达,班纳都死了”,那人跌坐在那都身旁的地上,哭嚷道:“我父亲投靠那羌和那森垯亲王,成了他们的鹰犬,听那羌的命令秘密将大王软禁在深宫,屠杀了长公主和班图萨将军满府上下,以班图萨将军为首的与长公主有干系的大臣或被囚或被杀,那几日北漠王城血流成河,尸横遍地,夜夜阴风呜咽,那羌又设下陷阱等你和班达归来,我心知你们若回来必死无疑,可我父亲生怕我暗中与你传信,日夜派人看守着我,我束手无策,那日在王宫里我看见你手下养马的土栗,想着他不过一介杂役不甚引人注意,便暗中许了他重金要他在城门蹲守,若一见你和班达,务必要按我们儿时玩耍约定的暗号警示你们离开,可你们归来那日,我始终没有等到土栗回话,反而被带到城楼上,只见到土栗跌得筋骨寸断的尸体,还有班达和班纳……我父亲跪求那羌原谅我,那羌免了我死罪,但要我将功补过,领队来涂阚部埋伏你,昨夜我本已假意将他们引往别处,却还是被他们发觉了我的意图,他们将我捆绑留了一人看守,便去杀你,我侥幸逃脱,见到你时,真怕自己来晚了……”。

见那人泪流满面,不停用沾满黄沙的手背抹泪,抹得满脸花里胡哨,那都缓缓呼出一口气,道:“你都这么大了,怎么还跟小时候一样爱哭呢,鲁粟喇”。

天边泛白,星月渐隐,鲁粟喇将北漠王城如今的形势都向那都分明道来,听到那森挞对北漠王用刑,已掰断了左手五根手指,那都的手指甲深深的抠进掌心,深感悲痛。前路茫茫,那都与鲁粟喇两两相望,心底无限悲凉,正在此时,却有人踏沙而来,两人举目望去,柳星辉一身灰白素衣,背负着那柄通体银白的长剑走近,那都没好气的问:“你去哪儿了?”

柳星辉面无表情的盯着鲁粟喇,也不回话,原本背在背后的右手绕到身前,将两只沙狐扔到地上,那都气结,“你杀了人然后去捕猎了也不说一声,若不是我兄弟及时赶到,我此刻已重伤不治,气绝身亡了”。

柳星辉冷冷道:“你死不了”,随即另一只手从背后绕出,将一大包捆扎好的药扔在那都面前,那都一愣,鲁粟喇倒是眼疾手快的拾起那药包,仔细打开翻查起来,倒是外敷内服一应俱全,便欣喜道:“妥了,都是治伤的药,我原本还在烦恼你身上的伤要怎么办”。

那都悻悻的问:“你这药哪儿来的?”

柳星辉答:“涂阚部驻地”。

那都皱眉,“你可知如今那羌在整个北漠缉拿我,首要的便是安排人在涂阚部驻地蹲守只待我入瓮,你怎可冒险深入涂阚部”。

柳星辉奇怪的看着他,“你都说是缉拿你,并非缉拿我,我深入涂阚部驻地有何不可?”

那都气急,便要站起来同他理论,被鲁粟喇一把摁住,鲁粟喇宽慰道:“好了,这位兄弟也是好意,冒险为你取药,你莫要不识好歹责怪于人,现下服药调养才是正事”。

那都本不如鲁粟喇强壮,此刻又身负重伤,便是被他一把摁住动弹不得,鲁粟喇顺势拨开他的上衣,展露出背后自肩胛骨向下延伸至后腰的伤口,那伤口之前被鲁粟喇上过止血的药物,此刻伤口边沿血迹虽已凝固,却仍是触目惊心。

柳星辉一眨不眨的望着鲁粟喇给那都上药包扎,竟似已望得出神,待鲁粟喇忙碌完毕,他才兀自剥了沙狐的皮毛,架在篝火上翻烤起来。

鲁粟喇抹了一把额头的汗,望着柳星辉道:“还没有请教这位兄台的尊姓大名,又怎会同我那都兄弟一路”。

柳星辉道:“我不过一介大煌游侠,游历到此,恰巧撞见他被人追杀,顺手搭救,他便雇我护他前往涂阚部,拿人钱财与人消灾,区区姓名不说也罢”。

鲁粟喇见他不愿透露也不再追问,那都横躺在一旁,面上略有变色,却极快的隐去了,三人吃过炙烤的沙狐,稍作休整,那都便道:“我们还是要尽快赶去涂阚部,必须要见到我外爷”

鲁粟喇大惊道:“涂阚部驻地说不定仍有那羌的眼线严防死守,你即便侥幸得以靠近,也不过是羊入虎口,何必以身犯险”。

那都靠鲁粟喇的扶持勉力支撑着站起来,对鲁粟喇道:“现下没有追兵,你能否帮我一忙,去涂阚部族长大帐替我向外爷递个消息,就说入夜恩天河窄湾处静候,等入夜了,你再陪着我外爷来与我会面”。

鲁粟喇不放心道:“那你……”

那都道:“我没事,这位游侠兄弟的武艺高强得很,即便有追兵,也奈何不了我们”。

鲁粟喇点头,心知事态紧急,便跨马兀自离开,那都站在漫漫黄沙上望着他一人一骑远去,柳星辉挖坑掩埋了篝火,抬头看见那都脸上复杂变幻的神色,扯了扯嘴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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