焱雀撩开帐篷帘子,薛赋惜肿着半边脸站在外面,见她出来,忙把她拉到一个偏僻角落,仔细打量了她好一会,才松了口气道:“我脸上有伤,又沉睡了一日,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生怕你受伤了,特意过来看看,你没事就好”。
焱雀在他温暖真挚的目光中低下头,惭愧道:“先生,您脸上的伤是我打的”。
薛赋惜道:“无妨,你没事……嗯?”
焱雀拉着他并排坐下,把近两日发生的事向他一一道明,包括她对薛衍墨的怀疑,以及对公主和战鸽假死逃婚的猜测,但却隐去了亲吻的那一段,薛赋惜一言不发的听着,焱雀说完,他也只轻轻的揉了揉她的头,道:“发生了这么多事,你辛苦了,若真如你们猜测的那样,公主和战掌事此举草率任性,连累了定都侯和整个队伍,好在她们也没有酿成大错,导致人员伤亡,这件事目前查无实证,回去了我也定当向陛下禀明缘由,听凭陛下责罚”。
焱雀忙道:“陛下不会责罚先生的,公主做了自己的决定,逃脱了宫墙的束缚,皇帝叔叔会尊重她的决定,更不会责罚因公主而受牵连的我们”。
薛赋惜道:“你说得对,陛下仁善慈爱,只怕会满心忧虑公主的安危,不会责罚我们”。
焱雀道:“战掌事跟着公主呢,陛下应当相信战掌事的本事,过个几年,兴许她们还会回去探望陛下”,焱雀顿了顿,又不好意思的道:“先生,还请您责罚我,毕竟我无证臆断,确实是对您兄长动了手”。
薛赋惜盯着她,半晌后道:“你想我怎么责罚你?”
焱雀沮丧道:“只要不罚抄就行”。
薛赋惜笑了,肿着半张脸笑得如沐春风,道:“罚你去找医师来帮我上药吧,兄长性子顽劣,我脸可还真是疼得很”。
焱雀跳起来奔向北漠医师的帐篷,不一会就拿着一个精巧的陶瓶回来,打开来是无色无味的膏体,薛赋惜看她的架势,竟是要亲手帮他上药,不免有些局促,焱雀道:“医师现在可忙了,昨晚长公主率兵和沙匪战了一场,有不少伤患,医师带的药物不多,正在焦头烂额,您这点小伤就我来吧”。
薛赋惜用手捂脸,慌忙道:“我自己来”。
焱雀轻轻拉开他的手,“先生怎么跟小孩似的,您哪能看见自己的脸”。
薛赋惜闻言只得乖巧的任她摆弄,焱雀把药膏涂在指腹轻轻抹在他脸颊的红肿处,药膏上脸清凉,薛赋惜缩了缩,焱雀用空出来的一只手捧着他的脸,轻声道:“先生,别动”,却见他没有受伤的脸颊迅速泛红,两人间的气氛迅速暧昧起来,焱雀本想两下子把药膏抹匀,动作却越变越迟缓,问道:“先生,您兄长说,是您自请为典仪官同我们一起入北漠的,是吗?”
薛赋惜被她捧着的脸微微有些发烫,想了想还是老老实实的道:“是我向陛下请命的,公主出嫁是大事,你们是我的学生,年纪尚轻又不服管,礼部的官员与你们不相熟,虽说有定都侯坐镇,但是侯爷在皇都就是出了名的不循礼制,不拘小节,我还是不放心”。
焱雀停下了抹药的动作,收回捧着他脸的手,笑道:“劳先生费心了”。
薛赋惜与她四目相对,突然抓住她的手,焱雀有些错愕,只听他柔声道:“其实我只是不放心你”。
焱雀眨巴着眼睛,薛赋惜的话她隐约能琢磨出些许让她欣喜的意味来,二人此刻反而不知道该怎么就着这个话说下去,薛赋惜脸上挂着青涩而腼腆的笑,却听见焱雀肚子传来一声不合时宜的叫唤,焱雀不好意思的捂着肚子,薛赋惜道:“我也没用早饭,一起去吧”。
二人用过早饭,寻了处海子旁还算干燥的地面坐下,海子被夹着沙粒的风撩拨得层层叠浪,浪花轻柔的拍打着岸边,早晨的阳光还不算炽热,薛赋惜道:“焱雀,你不要对兄长有偏见,好吗?他的性格虽然不好相与,行事蛮横霸道,但也不是什么坏人”。
焱雀点头,随即道:“先生,有个问题我一直想问你,没有合适的机会问出口,反正今日无事,先生能不能告诉我,您和兄长,究竟是怎么回事?”
薛赋惜似是知道她有此一问,早有准备的道:“我们兄弟自小一直形影不离,我很敬仰兄长,他自懂事起就才智过人,又是个天不怕地不怕的性子,和他相比,我过于内向,也不起眼,兄长很保护我,凡事都依着我让着我,虽然嫌我太书卷气,但对我极其耐心,我们的感情很好,十五岁的时候,我们遭遇了一场变故,兄长为救我而死,我受打击过大,整整半年把自己折磨得人不像人,鬼不像鬼,却在有一日突然于日落时分陷入沉睡,第二天醒来时,我娘亲告诉我,兄长回来了,就在我昏睡后片刻,兄长灵魂在我身体里苏醒,我欣喜若狂,认为是上天垂怜,不忍我往后余生困顿孤苦,所以虽然怪异,我们兄弟就这么活了下来,直到今日”。
焱雀咋舌,“这普天下竟有这么怪异的事,已逝之人的灵魂在亲者躯体中重生?”
薛赋惜道:“娘亲起初怕我出事,也曾请过医师,都瞧不出毛病,后来请了得道高僧,高僧说我是因执念产生的重魂之症,于我无害,娘亲和我都很高兴,兄长就这么和我共生在一个躯体中,其实也很好,但高僧说过,如果哪日我放下了对兄长的执念,他就会不复存在,彻底消亡,但永不会有那日,我们兄弟生死同命,一定能够一起走完此生”。
焱雀突然想起薛衍墨说过,“或许有一日,我们其中一个会死”,原来他的话竟是这个意思,可焱雀也相信永不会有那日,因为薛赋惜绝不会放下对薛衍墨的执念,他们会共生直到这具躯体消亡。
薛赋惜看着她,她的颊边上沾了些许黄沙,薛赋惜伸手为她轻轻拂弄,指尖轻柔,就像爱抚着心爱的花,那娇嫩的花瓣还散发着甜美迷人的香气,少女的脸颊透着嫣红,不知是因为阳光的照射还是发自内心的娇羞,薛赋惜突然就不记得“男女授受不亲”那样教条式的训诫了,直到少女微微歪了歪头,扭捏着呢喃道:“先生,痒”,薛赋惜才恋恋不舍的收回手,二人又在海子边坐了许久,直到有人来唤他们回去,说定都侯有请典仪官大人入帐议事。
薛赋惜在高仓巍的帐篷里的矮凳上坐下,高仓巍看着他肿起来的半边脸拼了命才憋住笑,苏一心端上茶水,高仓巍道:“薛先生,有件事想跟您商量,公主和战掌事遭难的事,我已飞鸽传书陛下,陛下指示密查她们的踪迹,确保她们平安,按理这事应当我亲力亲为,但如今我行动不便,想托先生代劳,我先行率领队伍返回曙城,静候先生佳音”。
薛赋惜饮了口茶,道:“但凭侯爷吩咐”。
二人一拍即合,高仓巍道:“如此便劳烦先生了,焱雀是羽衣营女卫,苏一心是禁军战士,寻找公主和掌事的下落是他们的职责,就派他们二人与先生同行,先生可还需人手?”
薛赋惜道:“足够了,人多了惹眼,反而不宜于追查”。
高仓巍道:“你们带着足够的信烟,避开北漠人的耳目”。
薛赋惜道:“这是自然”。
焱雀突然道:“我觉得这件事不需这么大费周章”。
高仓巍终于憋不住笑道:“那毕竟是北漠的大王子,兴许是北漠未来的新王,你即便贵为大煌郡主,在人家的地盘,明面上也是开罪不起的”。
焱雀瞪了他一眼,道:“你又知道了,现在应该是他做贼心虚,我怕什么开罪他”。
苏一心一听就明白了他们两话里话外的意思,薛赋惜却是面露茫然,焱雀详细说了她的计划,薛赋惜静静聆听,听完后笑道:“你古灵精怪的想法怎么这么多”。
焱雀“嘿嘿”一笑,道:“这不算什么,略施小计而已”。
午时过后,高仓巍宣布大煌送亲队伍明日将开拔回程,北漠大王子闻讯前来,一进帐篷就极尽挽留,高仓巍叹道:“本是天赐良缘,奈何缘分浅薄,大王子也不必再劝,公主仙逝,我等势必要回皇都请罪,恐怕还有性命之忧,还望大王子为我等上书求情一二”。
那羌还欲再说些什么,却见焱雀一脸焦急的匆忙进来,见他在内便驻足不语,那羌也是有眼力见的人,便起身告辞,刚出帐外,就听见里面传来高仓巍惊诧的声音,“当真未死?”
那羌大惊失色,立刻驻足静听,但帐篷里说话声音含糊,他只断断续续的听见“未死……天黑……去找”这几个词,突觉有人急速靠近,抬眼发现是一脸沉重的太子师和苏一心,一向沉稳的太子师看见他在帐篷外,脸上闪过一丝慌乱,举止竟有些局促,那羌道:“太子师大人,出了什么事?”
薛赋惜磕磕巴巴道:“无事,侯爷传我来商量明日回程的安排,大王子有何事?”
那羌道:“本是来挽留的,奈何侯爷去意已决,也不好再多做阻挠,大人快进去吧,别叫侯爷等急了”。
薛赋惜点了点头,随着苏一心进了帐篷,那羌在帐篷外静听,帐篷内窃窃低语听不分明,那羌紧抿着嘴唇离去,帐篷的帘子掀开一丝缝隙,两双明亮的大眼睛透过缝隙盯着他的背影,确认他远去,白猫蜜儿漂浮出帐外,虚无的灵体浅淡得似一阵烟尘一般,往那羌消失的方向跟去,焱雀和苏一心缩回帐篷里,焱雀笑道:“先生若不入仕,倒可以考虑做个戏子,方才那一番表现浑然天成,我若不知情,只怕也要被先生骗到”。
薛赋惜喝着茶,笑而不语,苏一心道:“现在我们知道公主未死的风声已经透出去了,他一定会有所行动,只要盯紧他,他自会带我们找到公主”。
焱雀道:“按我的猜想,公主和战鸽是大煌人士,肤色样貌在北漠过于显眼,呆的时间长了也容易暴露,我们还没有出大漠之前,她们最好就是找个地方藏起来不要轻举妄动,大王子一定会替她们遮掩,所以就会用某种隐晦的方式和她们保持联系,顺藤摸瓜自然就能找到她们”。
高仓巍道:“陛下的意思,是只确认她们平安,你们能明白吗?”
焱雀,苏一心齐声道:“能”,薛赋惜点了点头。
静候了一日,直到日落时分,薛赋惜回到自己马车上,在他举步登上马车前,焱雀喊住他,“先生,夜里我和苏一心去就行,不必劳动薛大公子”。
薛赋惜转头看她,柔声道:“我明白你不愿我再涉险,也不愿连累兄长,但我是大煌的臣子,送亲队伍的一员,确保公主平安也是我的使命,我也是你们的先生,虽然我不能亲力亲为,仍可以拜托兄长对你们照顾一二,你不用过多担忧”。
焱雀道:“那……我在这等着他,我把情况跟他说清楚”。
薛赋惜点了点头,上了马车,焱雀看着沙丘上缓缓沉下的落日倒影在海子平静的水面,半个时辰后,最后一丝阳光没入黄沙,薛衍墨掀开帘子,看见守在马车旁的焱雀,愣道:“郡主,这是干什么?”
焱雀道:“有事同你说”。
薛衍墨下了马车,听焱雀把事说了一遍,薛衍墨“啧啧”两声,道:“赋惜可真会给我揽活,你们个顶个的厉害,郡主前两天还把我打成这个样子,哪用得着我照顾”,说罢摸了摸自己的脸,突然觉得没那么肿也没那么痛了,摸脸的手还有些许黏腻,立即就明白是上过药了,悻悻的放下手,却听焱雀道:“你不愿意?”
她语气柔软,倒给薛衍墨弄得有些许不自在,夜风裹着从海子上空席卷来的潮气吹过脸颊,薛衍墨道:“也不是不愿意,反正我也没事干,总让我先吃点东西吧,我饿了”。
今夜又是个好天气,薛衍墨饱餐了一顿,和焱雀并肩在篝火旁坐着,焱雀盯着漫天繁星,兴致盎然的开始说起一些她小时候听过的故事,薛衍墨慵懒的听着,但是这些故事一听就是胡编乱造的,忍不住嘲笑道:“你这都哪儿听来的,牛头不对马嘴”。
焱雀道:“你这么说,定都侯听到会很不高兴的,这些故事,他也费心编了很久,他自己也说了,虽然漏洞百出,但是发人深思”。
薛衍墨道:“哪里发人深思?还请指教”。
焱雀叹了口气,“我琢磨这些故事多年,也不知道到底哪里发人深思,恕不能指教”。
二人不约而同的笑起来,就这么有一句没一句的聊到夜深,焱雀回到高仓巍的帐篷,薛衍墨为了避免惹人怀疑回到了自己的马车上,一切都无比正常,篝火渐熄,扎营地除了来回巡逻的北漠武士,其余人都似已陷入沉睡,苏一心本在高仓巍的帐篷里闭目养神,突然睁开了眼睛,眼前的虚空中渐渐浮现白猫蜜儿的身形,蜜儿轻巧的落在他肩膀上,百无聊赖拨着烛火的焱雀坐直了身子,苏一心道:“蛇”。
焱雀呲牙道:“蛇?”
苏一心点了点头,“刚才大王子的帐篷里,放出了一条沙蛇,应该是去报信的,蜜儿对蛇做了标记,我们顺着蛇……”,苏一心话说到一半,看见焱雀脸上惧怕的神色,突然想起她在深山密林里的恐怖经历,立即道:“我和先生去,你呆在这里”。
焱雀甩了甩头,道:“不用,小蛇而已”。
苏一心道:“不要勉强自己”。
高仓巍对焱雀道:“记得我跟你说过吗?蛇怕火光”。
焱雀点头,道:“走”。
焱、苏二人摸黑来到马车旁,还未等有所动作,薛衍墨便率先掀开了车帘,竟似已等他们多时,三人趁夜色避开巡逻队,翻过沙丘,走出了一里开外,只见三匹马静默着伏卧在沙漠中的骆驼刺丛旁,苏一心并指于唇边默念了一句,三匹马睁开眼睛,甩了甩马鬃,这是他下午偷偷牵出来施了沉眠术的马,白猫蜜儿在苏一心肩上蹦蹦跶跶指着方向,三人上马,由苏一心打头往黑暗中疾驰而去。
两个时辰后,三人停在一处沙漠中的客栈外,客栈破败,离远时望着客栈仍有星点光亮,离近了却漆黑一片,寂静无声,苏一心手一挥,三张光符亮起,映得三张脸阴森惨白,像三只天地间游荡的孤魂野鬼,焱雀吐出舌头凑到薛衍墨面前,阴恻恻的道:“怕不怕?”
薛衍墨面无表情的看着她,突然用手半掩着嘴巴低声道:“我最喜欢女鬼”。
焱雀从他身边蹦开,苏一心回头望了二人一眼,道:“小心”。
三人在蜜儿和光符的指引下走进栈,客栈年久未修葺,牌匾上的字迹都已模糊不可辨,客栈的院里有一口水井,焱雀往下瞧了瞧,光符随着她垂头落入井里,映亮了干枯杂乱的井底,想来这个客栈荒落与这口井的枯竭有关,苏一心喊了一声,焱雀抬头,光符从井里飘起来继续浮在她面前替她照亮前路,焱雀走到苏一心身后,和薛衍墨并排站着,苏一心呼出一口气,缓缓推开了客栈的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