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们是怎么死的?
──是谁杀死了他们?
──杀人的人呢?
吕三一直站在这三口棺材旁,聚精会神的看着棺材里这三个死人。mengyuanshucheng
他的脸上一向很少有表情。
一个有修养的绅士本来就不该把心里的感觉,表露在脸上让人看出来。
现在他脸上却有了人人都可以看得出来的表情。
奇怪的是,他的表情既不是悲痛感伤。
也不是惊讶愤怒。
反而好像觉得十分愉快欢喜。
过了很久之后。
他才长长叹了口气,喃喃道:“你们都是学剑的人,能死在这么样一个人的剑下,也应该死而无憾了。”
他自己大概也知道自己脸上的表情和说话的口气很不配合。
所以忽然改变了话题,忽然问齐小燕:“你有没有看出他们致命的伤口在哪里?”
齐小燕当然看出来了。
三个人致命的伤口都在必然致命的要害处。
是剑伤。
杀他们的人一剑命中后,就没有再多用一分力。
所以伤口并不大,血流的也不多。
杀人的这个人剑法无疑已出神入化。
一剑刺出非但绝对准确致命。
力量也拿捏得恰到好处,绝没有虚耗一分力气。
齐小燕无疑已经知道这个人是谁了。
可是吕三没有说出来,她也没有说。
吕三忽然又将她带到后面一排,另外三口棺材前面。
棺材里也有三个死人。
一个年轻,一个年纪比较大些,另一个已近中年。
不但装束年纪和刚才那三个人差不多,而且身上也没有鲜血淋漓的伤口。
脸上也没有什么痛苦的表情。
显然也是被人一剑刺伤,立刻致命的。
唯一不同的是:
这三个人都已死了很久,最少已经有一两天了。
齐小燕从来都没有见过这三个人。
也不想问他们是谁。
吕三却主动告诉她。
“他们也是我的属下。他们活着时的代号是三号、十三号、二十三号。他们本来也可以算是一流的剑客。”
吕三说:“所以我才会派他们去刺杀小方。”
齐小燕说:“他们都是死在小方剑下的?”
“是的。”
吕三淡淡的说:“我派他们去刺杀小方时,也正如我刚才派那三个人到这里来一样,早已知道他们必死无疑。”
他淡淡的说出这句话。
连一点内疚的意思都没有。
齐小燕忍不住问:“他们都是你忠心的属下。你明知他们必死,为什么要他们去送死?”
吕三又淡淡的笑了笑。
接着说道:“他们反正迟早要为我死的,他们自己都觉得死而无憾,我又何必为他们难受?”
齐小燕道:“可是你绝不会无缘无故让你六个得力的属下送死的。”
两人互相凝视。
眼中都露出一种互相了解的表情。
吕三却又改变了话题问:“你看不看得出这三个人的致命伤口在哪里?”
这三个人的致命伤口也在必然致命的要害处。
伤口很小,流出的血也不多。
“我知道你一定也看出来了。”
吕三说:“只不过我还是希望你再多看几眼,看得仔细些。”
他又补充:“你最好把这边三个人和那边三个人致命的伤口都仔细再看看,看得越仔细越好。”
齐小燕毕竟是个女孩子。
对死人多多少少总有几分憎厌恐惧。
心里虽然知道吕三叫她这样做必有深意。
却还是摇了摇头说:“我不看。人已经死了,还有什么好看。”
吕三叹了口气:“别的死人当然没什么好看,这里的死人却好看得很。想来看看他们的人也不知有多少,你若真的不看,实在是痛失良机。”
这些话听来虽然荒谬,吕三却说得极诚恳。
齐小燕却还是摇头道:“我不信。”
吕三说:“你去问问独孤痴就会相信了。”
齐小燕道:“我为什么要问他!”
吕三说:“独孤痴人如其名,不但一向独来独往,一向痴得很,而且痴的只是剑,不是人。所以不管你是他的什么人,跟他有什么交情,都休想说动他为你去做一件小事。”
齐小燕说:“我也听说过他的脾气。”
“可是他却做了不少件大事。”
吕三微笑:“你知不知道他为的是什么?”
齐小燕道:“不知道。”
“他为的就是要看看这里的死人。”
吕三道:“他本来离我而去,现在又去而复返,为的也是要看看这里的死人。”
齐小燕心里虽然已经相信他说的不假。
嘴里却还是说:“我不信。死人有什么好看的?他为什么要来看这些死人?”
吕三又叹了口气:“你心里明明已经明白,为什么偏偏还要说不信?”
吕三苦笑:“女人们为什么总是要口是心非呢?”
齐小燕忽然也笑了笑。
“因为女人就是女人,总是跟男人有点不同的。何况男人们说话口是心非的,也不见得比女人少。”
吕三大笑。
“好,说得好,说得有理。”
他忽然拉住齐小燕的手:“来,我再带你去看一个人。”
这个人的棺材在后面第三排的中间,紫面虬髯,身材雄伟。
虽然已经死了很久,尸体却仍然保持得非常完好。
依稀可以看出他活着时那种不可一世的威猛桀傲的气势。
尸体下垫满了上好的防腐香料。
在手旁边放着条巨大的狼牙棒。
寒光闪闪。
就像是狼口中的森森白牙。显然就是他生前擅使的兵器。
齐小燕只看了一眼。
就知道这件兵器至少也有七八十斤重。臂上若没有千斤神力,休想将它运用如意。
吕三问她。
“你知不知道这个人是谁?”
齐小燕摇头。
“你当然不会知道的,你的年纪太小了。”
吕三叹息道:“可是十年之前,‘天狼’郎雄以掌中一条狼牙棒纵横天下,江湖中谁人不知?哪个不晓?尤其是使剑的人,听到了他的名字更是谈狼色变,比孩子们怕老虎还要怕得厉害。”
齐小燕问:“为什么你要说尤其是使剑的人?”
“因为他的父母都是死在别人的剑下的,所以他特地打造了这根分量奇重的狼牙棒,而且练成了一套特别的招式,专破天下各门各派的剑法。”
吕三说:“剑走轻灵,他这件兵器正是剑的克星。”
吕三又说:“当年公认的前十五位剑法名家中,至少有十个人是死在他这条狼牙棒之下的。连武当四剑中的清风子都难幸免。”
齐小燕居然还是说:“我不信。”
她冷冷的说:“他若真的这么厉害,为什么也死在别人手里?”
吕三也不回答。
却将他旁边的十口黄金棺材一一打开。
露出了十个死人的尸体。
这些人的尸体虽然也都保存得极好。
但是死得却极惨。
大多都是头颅已被击碎。
还有两个前胸的肋骨都已被击断。
所以尸体保持得越完美,看来反而越诡异可怕。
“这就是死在他手下的十大剑法高手。”
吕三指着其中一个黄冠道人:“这就是武当四剑中,出手最毒辣犀利的清风子。”
他问齐小燕:“现在你信不信?”
齐小燕闭上了嘴。
眼睛却瞪得大大的。
盯着天狼咽喉上致命的伤口。
忽又冷笑道:“我还是不信。”
吕三说:“现在你为什么还不相信?”
齐小燕说:“他的狼牙棒果真的能破天下各种剑法,他自己为什么也会死在别人的剑下?”
朗雄咽喉上的伤口无疑是剑伤。
无疑是被人一剑刺杀而死的。
齐小燕这句话无疑正问在节骨眼上。
令人无话可答。
吕三不得不承认:“好,问得好,问得有理。”
齐小燕道:“问得如果真有理,答的恐怕就未必能有理了。”
吕三道:“未必。”
齐小燕说:“未必什么?”
“有理的未必就是有理,无理的也未必就是无理。”
吕三淡淡笑道:“世上本来就没有必然不变的事。所以专破天下剑法的天狼,也未必就不会死在别人的剑下。”
齐小燕问:“他是怎么会死的?”
吕三道:“他会死在别人的剑下,只因为有个痴于剑的人已经到了这里,将死在他手下的十位剑法高手的尸体仔细研究了三年。已经从他们致命的伤口上,看出了天狼那致命一击的出手方位和招式变化,再从他们本身的剑法变化中,悟出了天狼克制他们剑法用的方法。”
吕三说:“所以三年之后他再找天狼决战时,不出十招,就已将天狼刺杀于剑下。”
齐小燕不说话了。
她当然已经知道吕三说的那个“痴于剑”的人是谁了。
也已经知道独孤痴为什么要到这里来,看这些已经不好看的死人?
吕三却还是解释:“一个有经验的人,就不难从一个致命的伤口上看出这个人对手的武功路数,甚至连他招式的变化,出手的部位,刺击的方向,所用的力量和速度都不难看得出来。”
他又问齐小燕:“你信不信?”
“我不信。”
齐小燕嫣然一笑:“你明明知道我心里就算一千一万个相信了,嘴里也还是要说不信的,你为什么还要问?”
独孤痴是剑痴。
如果知道世上有“天狼”郎雄这么样一个人,当然不惜牺牲一切都要击败他的。而且要用剑击败他。
所以他甚至不惜破坏自己的原则,来为吕三这种人做事。
只不过事成之后,就立刻飘然而去。
在两年前那次空前未有的风暴中,黄金失劫,铁翼战死,小方也几乎被困在沙漠里。
风暴后初遇卜鹰,立刻又被水银和卫天鹏所擒,送到绿洲上那个神秘的帐篷里,第一次见到独孤痴的时候,也正是独孤痴心愿已了,准备要走的时候。
所以他虽然一直在冷眼旁观,最后还是救了小方。
卫天鹏和水银当然不敢阻拦。
因为那时候他们就已知道这个人的可怕,也知道他根本就不属于吕三“金手”的组织,不管他要做什么事,都没有人能够制止管辖他。
──那次他既然已经走了,为什么又去而复返?
──他这次回来,难道真的还是为了要看看这里的死人?
──从这些死人致命的伤口上,看出另外一个人武功的变化,好去杀那个人?
──上次他要杀的是“天狼”,这次他要杀的是谁?
──小方,要命的小方。
──你看着别的女人时,为什么也是那种抛不开放不下的样子?
──你为什么要去看着她们?
──为什么不肯多看我一眼?
齐小燕看着吕三,嫣然道:“其实你早就应该明白,我嘴里虽然说不信,心里早就一千一万个相信了。”
吕三也笑了。
“我说的话你都相信了?”
“不相信。”
齐小燕眨了眨眼,笑得更甜:“连一句都不信。”
吕三故意叹了口气:“那么你也不必听我的话,去看那六个死人了。”
齐小燕也故意板起脸。
“我当然不会去看,绝不会再去看一眼,因为……”
她忽又嫣然而笑:“因为我早就看得清清楚楚了。”
吕三道:“什么时候去看的?”
齐小燕道:“就在我嘴里说绝不去看的时候。”
吕三说:“我怎么不知道?”
齐小燕说:“女孩子要看男人的时候,怎么会让别的男人知道。”
吕三说:“可是他们已经死了。”
“死了也是男人。”
齐小燕吃吃的笑道:“在我们女孩子眼里看来,男人就是男人,不管死活都一样。”
吕三大笑!
“好,说得好,也骂得好。”
吕三在笑。
齐小燕却不笑了,神色忽然变得很严肃。
齐小燕说:“我真的已经仔细看过那六个死人,而且已经发现了一件很奇怪的事。”
吕三说:“什么事?”
齐小燕说:“那六个死人身上致命的伤口竟是完全一样的。”
齐小燕说出了这句话,立刻又加以修正:“不是六个人都一样,而是三号和四号的一样,十三号和十四号的一样,二十三号和二十四号的一样。不仅伤口的部位在一样的地方,而且连刺杀他们那致命的一击所用的招式和力量都一样。绝对是同样一种手法,从同样一个方向将他们刺杀于剑下的。”
吕三问:“是不是同一个人呢?”
“不是。”
齐小燕道:“绝对不是。”
齐小燕又说:“就因为杀他的不是同一个人,所以我才觉得奇怪。就因为我觉得奇怪,所以现在我才会恍然大悟。”
吕三说:“你悟出了什么?”
齐小燕说:“你要三号他们那组去刺杀小方,不过是为了要试探小方的剑法。”
吕三说:“哦?”
“独孤痴这次去而复返,为的就是小方。”
齐小燕道:“因为我已将他的剑法中的精要传给了小方,他对小方的剑法所知却不多。”
齐小燕接着又道:“可是他仔细研究过这三个死人身上致命的伤口后,情况就不同了。”
吕三道:“你的意思是不是说,现在他对小方的剑法已经完全了解?”
齐小燕没有正面回答他这句话,只说:“你派四号这一组人来杀的就是独孤痴,因为这一组人和刺杀小方的那一组人武功出手都极相似。”
齐小燕说:“独孤痴既然能用小方一样的手法,将这一组人刺杀于剑下,要杀小方好像也不太难了。”
吕三一直在盯着她看。
刚才已经看了很久,现在又看了很久。
从她乌黑的头发,宽广的前额,一直看到她穿双缎子鞋的纤巧的脚。然后才长长的叹了口气。
“像你这么样一个女人,小方居然会让你走。”
吕三摇头叹息:“他究竟是个混蛋?还是只猪?”
齐小燕居然还在笑:“本来我也不知道他究竟是个什么东西。”
吕三问:“现在呢?”
“现在我总算想通了。”
齐小燕说:“他根本就不是东西,他是个人,死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