井九刚回果成寺,迎面便看见了一个面熟的年轻僧人,只是与当年相比,这位僧人的脸更黑了,风霜之色更重。mengyuanshucheng
那位年轻僧人看着井九,更是惊喜至极,啊的一声叫出来,然后下意识里紧紧捂着嘴巴,不敢说话。
井九待人待事向来冷淡,但不知为何看着这位年轻僧人便有些高兴,可能这便是缘份,微笑说道“又见面了。”
年轻僧人见他主动与自己打招呼,更是激动,拼命地点头,还没有忘记单手合什,很是好笑。
看着他这模样,井九有些意外问道“还在修闭口禅”
年轻僧人怔了怔才醒过神来,放下手来,羞愧说道“习惯了,习惯了。”
井九问道“你师父呢”
年轻僧人说道“师父随渡海师叔祖去了雪原。”
井九心想禅子去那边,现在连律堂首席也前去增援,想来雪国那边又有什么动静,而且动静还不小。
不过他没有问什么,反正他也不会去北边。
年轻僧人还想与他说些什么,听着寺外传来的召集钟声,赶紧说道“豫郡那边有疫情,我得先走了。”
刚跑出几步,他又停了下来,回头问道“您在寺里会留几天”
井九说道“很久。”
年轻僧人很高兴,向着赵腊月傻笑着行礼,赶紧跑出寺门。
“公子你认识他”
柳十岁有些好奇井九为何会认识寺里的普通医僧。
赵腊月在旁边说道“当初我们第一次离开青山游历的时候,在朝南城遇着这位僧人与他的师父,二人不错。”
柳十岁想起来,自己那时候正准备着叛出山门,在天光峰的石室里装疯卖傻,不由微微一笑。
都是过去的事情,他在果成寺读经七年,早已不再系怀,包括对曾经的师长白如镜。
穿过重重殿宇,回到了果成寺最深处的那处庭院前。
柳十岁有些意外,问道“你们住在静园”
赵腊月问道“这里叫静园你知道这里”
“前些年和国公替陛下来还愿,那些官员便住在静园外面,我来送过菜。”
柳十岁指着静园外面某个地方,山林里隐约可以见到十余幢楼舍。
走进静园,大常僧又在扫落叶,看似他不准备让那座小石塔前保持着绝对的干净。
柳十岁与大常僧问安,好奇地四处打量,视线最后落在那座小石塔上,问道“公子,这是”
赵腊月在旁说道“这是前代神皇的灵骨塔。”
柳十岁震惊无语,半晌后才说出话来“原来传说居然是真的,神皇陛下真是假死,在这里修佛”
赵腊月不再理他,看着庭院里的三道雨廊,判断哪处的光线好些,好留给井九。
“不知道神皇老人家在这里的法号是什么,最终也是一塔容身,真是”
柳十岁走到石塔前,感慨至极,然后看到了在塔前睡觉的那只白猫,神情微怔。
“这猫又是什么镇守白鬼大人”
他赶紧躬身,郑重行礼,不敢有半点马虎。
从柳十岁走进静园开始,声音便没有停止过,像枝头落下的无数片树叶,在空中不停飘着。
大常僧觉得青山弟子好生有趣,又觉得有些麻烦,不由叹了口气。
柳十岁说话的时候,都是赵腊月主动接话,即便如此,井九还是受不了了。
“一直忘了问,我让禅子教你闭口禅,为何你现在话还是这么多”
柳十岁神情茫然说道“我不知道,禅子没有说过。”
井九心想那个小和尚办事果然不怎么靠谱。
赵腊月却有些担心,禅子离开果成寺去了北方,表明雪国肯定有事,而且也无法帮到己等。
井九倒无所谓,小和尚佛法精深,对他炼化仙箓当然能有帮助,但他太过聪慧,若见面次数太多,肯定会被认出来。当然认出来也不是大事,只是有些尴尬,当年在景阳假洞府外他靠着禅子的莲云才避开方景天的杀意
那声“小友”他到现在都还无法忘记。
在果成寺的生活就这样开始了。
静园里的庭院真的很安静,鸟声在远处,深冬无蝉鸣,三道雨廊由大常僧、赵腊月、井九各占一道。
大常僧除了扫落叶,便是坐在蒲团上打坐冥想,只是年龄太老,更多时候是在晒太阳、打盹。
赵腊月坐在蒲团上,身旁堆着数十卷佛经,认真阅读着,偶尔闭上眼睛沉思片刻。
白猫有时候在塔前趴着,更多时候在她的膝盖上趴着,偶尔会钻到大常僧扫成的落叶堆里睡一觉。
井九没有读佛经,也没有打坐,取出竹椅便躺了上去。
天空忽然落下雨来,白猫从落叶里钻出,回到赵腊月的身边,安静地趴着。
现在深冬时节,只是果成寺地近东海,气候温暖,禅意隐于山,除非寒潮北至,才会落雪。
柳十岁结束对静园的巡察与初步打理,找到了茶壶小炉与相关事物,开始在廊边煮茶。
茶壶里的水沸腾前后,会发出呼噜噜的声音。
不管是在落叶堆里还是在赵腊月的膝上,白猫也经常会发出呼噜噜的声音。
白鬼大人居然这么可爱啊。
柳十岁想着这个问题,不时偷偷看一眼那只猫。
茶煮好后,分入四个碗里,搁在各自身前。
雨声淅淅沥沥。
茶香被雨丝冲淡,却更香。
柳十岁盘膝坐到雨廊一角,也开始冥想修行。
某刻雨停,暮色笼罩古寺,他睁开眼睛醒来,把茶炉碗具收拾干净收好,又去屋里整理了一番。
就像当年在南松亭一样,所谓服侍就是这些小事。
“公子,我走了。”
“嗯。”
在暮色里,柳十岁走出果成寺,回到菜园。
吱呀一声,房门被欢快地推开,小荷开心说道“还以为你不回来了。”
柳十岁笑了笑,说道“静园里的客舍只有一张床,睡不下。”
小荷眼神微变,吃惊说道“二位仙师难道可不都传说井九仙师与白早仙子才是一对”
“想什么呢公子喜欢睡竹椅。”
柳十岁笑着说道,然后想起那张竹椅确实有些旧了,视线自然落在菜园某个角落里。那里生着几丛他让顾清想办法从天光峰移来的竹子,不知道是水土还是别的什么原因,生得不如在青山时,也不知道用来修竹椅合不合用。
五天后的清晨,有钟声隐隐传来,井九从竹椅上站起,带着赵腊月离开静园,向寺里走去。
讲经堂今日开课,由成迦大师亲自讲经。
果成寺很大,殿宇禅室石塔到处都是,井九在其间自如行走,显得很是熟悉。
讲经堂是一座大殿,这时候已经汇聚了数十名僧人,穿着代表不同辈份的僧衣,坐在蒲团上,没有任何声音。看着走进殿里的井九与赵腊月,僧人们有些吃惊,要知道这里是内寺,这二位施主为何会出现在这里
有僧人识得井九与赵腊月身份,低声说了几句,于是视线便落在了成迦大师的身上,看他如何定夺。
成迦大师也有些意外,心想难道这两位真是来寺里听经的
青山宗与中州派都是正道领袖,果成寺会给予足够的尊重,但是讲经堂向来不许外人在此停留
成迦大师想着禅子与神末峰的关系,笑着摇了摇头,示意无事。
景阳真人于禅子有半师之谊,今日就算是稍还一二。
井九与赵腊月走到某个不起眼的角落里。
当初在棋盘山赵腊月曾经提醒过他,这种场合总是要讲究些,所以他没有带竹椅过来,和那些僧人一样坐到了蒲团上。
果成寺讲经没有什么开场白,随着三声石罄清鸣便开始了。
成迦大师的声音有些低沉,如钟声一般,圆融至极。
今日他讲解的是天树七参经,颇有些晦涩,没有什么起伏的声音在讲经堂里回响着,颇有助眠的功效。
坐在蒲团上的数十名僧人安静听着,表面上看着都很认真。
有些境界不够的年轻僧人忍不住暗中掐几下自己的大腿,才能驱散困意。
赵腊月却听得很专注,没有片刻分神,眸子越来越明亮,黑白愈发分明,很是精神。
半个时辰后,又是三声石罄清鸣,讲经暂时告一段落。
大部分僧人还是坐在蒲团上,继续体悟大师的讲解。
有些僧人则是站起来,去到讲经堂外的槐树下,或者打拳,或者远目,恢复些精神。
赵腊月看着这些画面微微一笑,想起顾清转述的中州派问道大会场景,心想如果卓如岁在此,只怕用不了片刻便会进入梦乡。然后她望向身边的井九,想向他请教一些事情,却发现他闭着眼睛,呼吸悠长平缓,竟是已经睡着。
这是在听什么经
柳十岁去了静园,发现井九与赵腊月都不在,去问白鬼大人但猫不理,只好去打扰大常僧,才知道他们去听经了。
那些经文他都已经读过而且解过,不需要再去听一遍,那今天去做什么
他回到菜园,砍了几根竹子,然后再次回到静园,开始修那把竹椅。
大常僧走到庭院间开始扫落叶,看着他越来越熟练的动作,微笑想着,心想这些青山弟子真是有趣。
“每天落叶扫完之后都会运到哪里大师,以后这些事情就给我做好了。”
柳十岁感受到大常僧的注视,一面修着竹椅一面说道“听公子说您以前是朝歌城的太常寺卿,偏生出家号法号大常,只是少了个点,真是有趣。”
大常僧神情微变,心想这种事情哪里有趣,不想再理此人,拿着竹扫帚继续对付落叶。
柳十岁回头看了一眼,关心说道“您这扫帚看着也有些旧了,刚好我今天带了竹子,要不要给您做把新的。”
大常僧很是无奈,心想难怪井九要你去学闭口禅。
柳十岁说话向来不需要对手,低头继续修着竹椅,不停碎碎念着。
大常僧叹了口气,满脸皱纹更深,看着那座小石塔,心想现在这里如此吵闹,陛下你要不要搬个家
宁静而幸福的生活总是相似的,每一天都与前一天没什么区别,只是有时小雨,有时微风。
静园里的雨廊下有蒲团、有竹椅,三人一猫或坐或躺或趴,就这样便是一天。
有时候白猫趴腻了会出去逛逛,这里毕竟是果成寺,有很多禁忌,它也不会走太远。
每隔五天或者十天,讲经堂有大师讲解经文,井九便会带着赵腊月去听,有一次白猫实在闲的无聊也跟着去了一次,竟发现很有意思,也认真地听了起来。
竹椅已经修好,井九与赵腊月听经的日子,柳十岁会留在菜园,把攒了好些天的农活全部做完,顺便也活动下筋骨。只是冬寒渐深,他体内的真气冲突又有些复发的迹象,咳嗽的次数明显多了起来,小荷很是担心。
果成寺塔林边的禅堂里,阴三也在读经。
这里离静园和讲经堂都比较远,而且他向来自负佛法精深,不屑去听那些晚辈说法,从来没有去过。
读经之余,阴三最常做的事情便是坐在禅堂石阶上晒冬天的太阳。
老祖最常做的事情则是去寺外偷肉吃,经常吃的满嘴是油。
偶尔阴三会取出骨笛,吹一首无声的曲子。
老祖站在他的身后,摸着发红的鼻头,看着远方,想着无声的心事。
阴三不知道井九在这里。
井九也不知道阴三在这里。
这对青山宗历史上,甚至可以说是修道界历史上最传奇的师兄弟,就这样彼此不知地在果成寺里共度着时光。
某天,阴三抬头望向塔林外,忽然看到了满眼青意,才知道春天已经到了。
他微微一笑,道心微动,知道自己一定能够解决身体上的问题。
然后他想起了柳十岁。
一个冬天过去,也不知道那个小家伙的咳嗽好了些没有。
于是他去了菜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