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扯了扯面皮子,挤出一个比哭好看不了多少的笑:“他啊,有事来不了。”
说完便转身出了天尺庵。
二师兄纳着闷,自言自语道:“什么事能比武林大会还重要?何况那李公子不是和江姑娘——”
霍无涯猛掐他大腿:“吃你的!猪蹄子堵不住你的猪嘴!”
二师兄骂骂咧咧掐了话题。
三寸钉却将他话中的意味深长听到了心里去,胳膊肘一捅江盼宁:“哎,这个什么李公子是干什么的?”
江盼宁嗦着猪尾巴道:“我李秾李大哥啊,一手好医术又一身好本领,过去两年不知道随我姐出生入死多少回呢。”
三寸钉“哦”了一声,猜测那人应该是类似镖师的人物,但看江芷那副反应又觉得哪里不对劲,说不上来,便随口问:“长什么样?”
江盼宁开动了一下自己的脑瓜子,最终穷尽词汇给出了一个最高评价:“比画里的美人好看。”
三寸钉哈哈大笑:“哪里有说男人比画里美人好看的啊,你干脆说他是个娘们算了!”
江盼宁也急:“我认真的!李大哥真的好看,就是冷冰冰的,不爱笑罢了。”
霍无涯和二师兄对李秾不爱笑这点表示赞同,纷纷举手附和。
三寸钉还是不信那个邪,咬着猪耳朵道:“我见过的最好看的男人已经死了,但我不信世上还有比他更好看的,那个李什么的,估计也就长得秀气点罢了,秀气的男人海了去了,可也就是仗着面皮子比旁人白净些,真正好看的没几个。”
在场人都知道三寸钉岁数不小只是披了张年幼皮,连刚到的霍无涯和二师兄也在江芷介绍时清楚个大概。
但看她在对这些事情上侃侃而谈时,感受到的反差还是令人心生不适。
也就江盼宁没心没肺,猪尾巴都不啃了坚定辩解道:“李大哥就是好看!你要是不信,就等着我给你画出来好了,保准惊掉你的牙!”
化作别人三寸钉估计一拳头就上去了,但念到初见时这小屁孩挨过她一掐,三寸钉也就高抬贵手放他一回,眉梢一扬挑衅道:“那我就等你把我的牙惊掉喽。”
说完还故意气人似的,利齿一拽撕下大块猪耳朵。
江盼宁遇到对手了。
外面,江芷先是去回雁峰看了林婉婉,回到祝融峰又散会儿步透了透气,方返回天尺庵。
一进去,江盼宁就朝她喊:“姐!我们出来带笔了吗,我要笔,也要砚台,还要纸!”
江芷还以为他要发愤图强光耀门楣了,忙不迭把压箱底的文房四宝都找了来,难得一脸慈爱道:“是想把先生教的功课默写一遍吗?也不能太用功了,天色晚了,早点休息要紧。”
江盼宁却一副急不可耐润笔磨墨提笔在纸上比划一番,最后将画纸一示,指着上面堪比俩筷子上顶颗鸡蛋的不明之物,一本正经道:“像不像李大哥?”
江芷:“……”
她脑子疼。
“像。”江芷昧着良心说瞎话,“太像了。”
江盼宁:“那你看他一眼。”
江芷:“……”
江芷:“都是一个爹娘生的就非得这么强人所难吗?”
江盼宁气馁起来,将画纸团成一团扔地上,人伏案上耷拉个头:“我又不傻,我自己知道画得丑。”
江芷想一走了之的,毕竟没有挫折哪来的成长。但等步伐到门口,想了想还是回去,走到江盼宁跟前,一伸手扯着他脸上肥膘道:“画不好就练呗,一直练总会画好的。”
江盼宁垂头丧气的像只被狗淋湿的小狗,下巴垫在桌子上,委屈巴巴道:“可是我觉得我没什么天赋,画画是,练武也是,读书也是,干什么都是。”
若出生在普通人家,江盼宁远不会有这种烦恼,甚至很可能被一家人赞叹是个聪明孩子。但他很不幸生在了十二楼,他有一个根骨逆天的亲姐,他对面拐个弯还有个根骨逆天学东西同样逆天的哥。
人比人气死人。
山间的秋日晚风一吹,把天尺庵两扇破门吹得哐当响,其他人吃饱喝足都已经去偏殿休息了,留下这小气包子一个人在这,江芷觉得留他自己排解,心情一晚上也好不起来。
便先起身去把门关上,顺便问江盼宁:“你想自己变成什么样?”
江盼宁认真思考起来,蚊子似的“嗯——”了可长一声,说:“我想变成天才,就是那种先生教的东西听一遍便能背,功课不做也能记住,无论什么枪法什么招式,只要我乐意,哪怕不怎么学,过一遍招就没有学不会的,轻轻松松以一挡百。”
说着还竖手指头比划了起来,嘴里“嗖嗖嗖”配着音。
江芷关好了门,转身回来时说:“你这哪是想当天才啊,你这是想不努力就能获得回报呢。”
一针见血,江盼宁老实了下来,挠着耳后根本不知道说什么。
江芷在他身边的蒲团坐下,道:“功课记不住就多背多写,武功不好就多练,你想变得多好,就花多少时间去流那些汗,光靠这些空想,能得出个什么?”
江盼宁瘪了嘴:“太费劲了,只有普通人才会过得那么费劲,我不干,我要当英雄。”
江芷若有所思,问他:“什么是英雄。”
江盼宁精神回来了,绘声绘色道:“那起码也得是裴将军那样的!活着时拯救江山百姓,死了也有数不清的人记得他,英雄就是这样的!”
江芷点头,觉得确实是这样。
愚公移山,后羿射日,女娲补天,似乎成为英雄的必要条件就是去改变外界的巨大桎梏,拯救苍生和开天辟地,总要选择一样。
“这些是英雄肯定没错的。”江芷道,“但还有一种英雄,你知道是什么样吗?”
江盼宁抬头看她,一脸求解。
江芷:“承认自己。”
在江盼宁困惑的目光中,江芷把他扔掉的纸团捡起来摊开,胡乱扔的笔放整齐,娓娓道:“承认自己学东西不够快,跳得没别人高,跑得也没别人远,承认这些,接受这些,然后一点点去改变,这也是一种英雄。”
江盼宁皱眉:“这听起来也没有什么啊。”
江芷轻笑一声:“做起来可就难了。”
“你想啊,如果古往今来那些昏君能承认自己不是一个好皇帝,并且虚心接受大臣的谏言,天下还能那么乱吗?”
江盼宁摇头:“不会。”随即思索起来,皱着眉头道,“所以他们为什么不愿意承认自己?”
江芷道:“因为大部分人只能做到接受自己的好,没办法接受自己的坏,要做到接受全部的自己,是一件很需要勇气的事情。”
江盼宁眼睛亮起来:“那就是说只有很少的人能做到喽!”
江芷点头。
江盼宁赫然挺直腰板:“那我要承认自己!”
小孩重新提笔蘸墨,耐心在纸上勾着线条道:“画得不好怎么了,我画的就是不好啊,起码我承认自己画得不好,我还愿意慢慢学呢,皇帝老子都做不到的事情我做到了,我真是一个大英雄!”
江芷打了个哈欠:“好了大英雄,早些睡吧,这间大屋子就留给你自己睡了,谢账房在回雁峰,夜里要是害怕,叫他名字可不管用了。”
江盼宁自以为威风的一挥爪子:“子不语怪力乱神,英雄才不会惧怕小事。”
等江芷转身准备走了,他又嗷嗤一嗓子:“对了姐你是不是就睡我隔壁嗷!”
江芷哭笑不得一肯定:“是。”
江盼宁:“那你快去睡吧,我没有一点害怕的意思,我就是问问。”
承认自己,可以。掉面子,不行。
衡山之上晚风瑟瑟,颇有几分临安冬日夜里才有的味道,江芷那么抗冻的人,乍出去都忍不住一缩脖子。
在这样的夜里,要是能烤几块芋头吃的确是一桩美事。
江芷头顶星光,望着夜幕中漆黑的前方,不由自主地说:“李秾,我饿了。”
说完表情一变未变,平静如水一般,径直下了阶梯去偏殿。
这一夜她是和三寸钉挤一块睡的,睡得不太好,狗东西老抢她被子。一直到下半夜,不抢被子了,改磨牙说梦话了。
“萧……萧……萧……”
江芷用力一扯被子:“萧什么萧,我还笛子呢。”
早知道就该找两团棉花把耳朵堵上。
就这么闹腾了一宿,第二天她很正常的睡过头了。
其实人在迷迷糊糊的时候是能意识到自己醒了的,也能知道这个点该起床了。但奈何底线在这时极端之低,极容易出现破罐子破摔死猪不怕开水烫的心理。
江芷昨夜睡前,心里想的是:“明天无论是天塌地陷还是电闪雷鸣,我一定要出去主持大局以证威严。”
等江芷一觉醒来头回被外面动静吵醒,心里想的就是:“算了,反正明天才是武林大会,继续睡。”
然后被子把头一蒙,天王老子来了也别想叫醒她。
一直等到回笼觉睡舒服了,江芷再睁眼,日头已上三竿。
外面乱七八糟的吵闹声,慢慢扩大在她的耳朵里。
“你管谁叫骚包哈蟆呢!你给我放尊重一点!它叫招财!有名有姓莫招财!”
三寸钉的声音嗷嗷传来:“我就叫它骚包哈蟆怎么了!我不仅叫它骚包哈蟆,我还叫它丑哈蟆!胖哈蟆!”
“嘿你这小孩!你想打架是不是!”
“打就打啊谁怕谁!”
江芷忍无可忍,外套穿到一半飞跑过去一脚踹开门朝外一吼:“够了!”
全场安静。
哈蟆:“呱~”
江芷感觉自己的太阳穴嗡嗡直跳,额头青筋都要炸开了,两眼一阵阵发黑。
而等眼底那层气急攻心的黑雪花慢慢飘走,她就看到了祝融峰满满当当一山峰的人。
以及天尺庵跟前,众人围观的包围圈内,被清云子拖住江盼宁拽住正试图用嘴咬人的疯狗三寸钉,和三寸钉对面,手揣七彩大哈蟆两臂展开试图学大鹏展翅散发攻击性的胖老头。
江芷脑仁疼,感觉每次武林大会都没有什么正常人。
她先指着三寸钉想说点什么,但实在无法描述自己当前的心情,憋半天憋出来句:“先把嘴合上。”
三寸钉这才想起来自己牙还呲棱着,哼了一声收招。
江芷又指着胖老头,本来也想让对方把那个大鹏展翅的动作停一停,不过注意到对方的脸,又仔细瞧了瞧老头手里的七彩胖哈蟆,顿时灵光一现欣喜大叫:“莫要问老前辈!”
莫要问听到动静先是一愣,动作一个打哏差点摔倒,眯着双老眼仔细看了看高阶上一头鸡窝的少女,注意到那双灵气逼人的凤眸,忽然展颜一笑道:“呀!小江丫头!”
二人瞬间朝对方奔去,把周围人看得一头雾水。
江盼宁:“我怎么感觉我姐和这老头关系挺好。”
三寸钉:“我怎么感觉我养了多年的徒弟成人家的了。”
清云子光笑不说话。
阴阳郎中两兄弟过去在梦回还上没少给江芷李秾出力,这个恩情江芷一直没有忘,本来还愁打听不到这老哥俩的消息,乍一见到,只觉得欣喜异常。
“您二位也是听到武林大会在衡山举行,特地来找我叙旧的吗!”
在江芷眼中莫要问实在是个和蔼的老头,所以素日难见的小孩姿态也露出来了。
莫要问挠着脖子哈哈直笑:“不是啊,我们就是单纯蹭饭来的啊。”
江芷也笑:“带来衡山的粮食不多,来者不少人这两日餐食得自己解决。”
老头的笑僵在脸上。
江芷:“不过您二位是贵客,自然要尽力好好招待。”
老头抹了把额头的汗:“你这孩子两年不见越来越皮了,说话都带大喘气的。”
江芷嘿嘿直乐,望了眼莫要问的身旁道:“莫要寻老前辈呢?怎么就您一个人?”
莫要问面上便浮现起一种不堪回首的神情,叹口气道:“今早上山路上遇见了拍花林的老妖婆,那老东西好不讲理,上来便要抢我家招财,我哥哥拖住了她,让我先上来搬点救兵。”
然后就和个没桌子腿高的女娃娃吵了小半个时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