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下途经太原府,江芷李秾在永宁州落了下脚。
在客栈吃饭时,江芷听到门外一阵鬼哭狼嚎,打眼一看,只见一群披麻戴孝的男女老少,正跟在棺材后面放声大哭。
若放南梁,她不过一扫而过,婚丧嫁娶乃人生常事,没什么好稀奇的。偏偏在这里,她的眼睛就怎么都移不开,连碗里的面都没心情吃了,只感到一阵反胃。
一是因为这些人不仅流泪,还流血——他们的额头都被割出了一道不浅的口子,哭泣时眼皮扯到额头肌肉,血就止不住往下流,混着眼泪鼻涕淌满整个衣襟。
二是棺材数量之多。开始时江芷以为只是碰巧遇上一户人家发丧,结果棺材一口接着一口,长龙似的停都不带停,洋洋洒洒没个完,纸钱洒得到处都是。
饿了那么久的肚子一下子没了胃口,江芷只觉得胃里直犯恶心,急需用点清淡的东西压一压,便扬手冲伙计道:“小二,来壶茶。”
小二立刻回应:“您稍等!”接着便扬声冲后厨喊,“清茶一壶!”
店是汉人开的,伙计也是汉人,来这吃饭的自然也是汉人居多,自己人一多,说话便没了分寸,什么都往外倒。
与江芷隔了两张桌子的小哥是个嘴巴毒的,趁着外头人听不见,手指头一指便数落:“你看他们那副样子,啧啧啧,不知道的还以为杀人放血呢。当初嫌咱们汉人哭丧太娘气不阳刚,结果自己入主中原没几年,又觉得光靠哭不够意思,分得出点血才够烈,真服了他们了。”
同桌人也附和:“就是就是,弄这幅样子给谁看呢。”
“好东西一点没学,糟粕净往嘴里塞。”
这时江芷要的茶上来了,小二规矩周全,给江芷李秾各斟了一杯才放下,笑着便要转身:“您二位慢用。”
“稍等!”江芷叫住他,视线往外一瞟:“那是干什么的?”
小二瞧了一眼,道:“您刚来不知道,我们这最近好多门派都被灭门了,从上到下一个不剩,死得还特别蹊跷,身上连道伤口都没有,手脚软得跟泥一样……”
因受南梁武林影响,北越在过往十几年里也陆续出来不少小门小派,大多没什么看家本事,不过就是修修内力图个新鲜,成不了大气候,且为一乐。
可都没想到,就是这样的小门小派,居然有朝一日也能遭到灭顶之灾,还一倒一茬一个接着一个。
说到最后小二声音低了下来,凑了凑道:“仵作都验不出来到底是怎么回事,都说啊,是那狐妖作祟呢。”
江芷本来还挺胆寒,听到后半句直接笑出声:“狐狸倒了八辈子血霉要给人背这黑锅。”
小二见她不信,便也没什么好说的,接着去忙自己的了。
江芷呷了口杯中清茶,瞥了眼外面的棺材和鬼哭狼嚎的人群,道:“看来我们的老朋友又开始不安分了。”
李秾眉一皱:“昴日君?”
江芷想起来似乎直到现在她还没有将昴日君和噬魂令的渊源告诉李秾,便就着一壶茶,将百晓生当日与她说过的离奇真相又给李秾说了一遍。
李秾鲜少露出如此震惊的神态。
说完,江芷指尖摩挲着杯子,道“我过往一直想不通噬魂令和江家究竟能有什么联系,因为噬魂令代表着昴日君,噬魂令和江家有关联,昴日君就一定和江家有关联,我爹他虽然爱交朋友,但分得清善恶,绝对不会和这种家伙打交道。”
“但在现在,昴日君不是人,噬魂令也只是一份人人都可以修炼的武功秘籍,一切似乎都可以迎刃而解了。”
江芷的眼神聚拢起来,无比清晰坚定:“除了谢无垢,过去所有知道昴日君真相的人都死了。花石纲受制于金乌司,吴仁义日常中一定会有与谢无垢打交道的时刻。我不知他是在什么情况下得知了昴日君的秘密,但他在当时一定下定了决心,就是找到昴日君得到噬魂令,永远不再靠别人的眼色而活,所以他来到了南梁。”
说到这里,江芷的语气沉下去,握着杯子的手一紧:“如果我没猜错,当时那块藏了噬魂令的昴日君,应该就是流落到了江家。”
“吴仁义到十二楼开始只为投奔,但他发现了昴日君居然就在十二楼,所以他起了贪心,三番两次到江家试探我爹,想让我爹把那块石头给他。可是你也知道,我家是我娘说了算,我娘又很不喜欢吴仁义,如果他不给出一个合理的理由,即便是一块石头,我爹也不会说给就给的。”
“于是吴仁义干脆说出了昴日君的真相,想让我爹被噬魂令所诱惑,好和他一起修习这门绝世邪功。但我爹听完之后大惊失色,不仅没相信他的话,还将他劈头盖脸骂了一顿,无非是些劝他走正道不要妄图伤天害理的说教,后来——”
江芷的声音忽然停了下来,闭眼深吸了口呼出去,克制着情绪道:“吴仁义就去了白虎堂,将我爹当初护送皇帝下江南之事,告诉了张监兵。”
所以张监兵会第一时间灭了江家。
江芷睁不开眼,牙关紧咬,指端用力到似要将杯子捏碎。
李秾的掌心覆盖在她手背上,温暖的触感让江芷的心情平复了几分。
她睁开眼,紧蹙眉头:“可我还是对这其中有很多想不通的地方。”
“昴日君的真相肯定是由吴仁义泄露给了青龙堂,所以青龙堂才会对他赶尽杀绝,甚至联络朗月阁专门养出弟子以供吸食内力。”
“可是钱孟章根本没有修过噬魂令,他费那么大的周折去给他人做嫁衣裳,为什么?那个人又凭什么?”
江芷想到头痛都想不明白。
客栈内报菜催菜嘈杂之声不绝,门外鬼哭狼嚎还在继续,锣鼓声始终不断。
在这其中,李秾忽然道:“你对钱孟章的第一印象是什么?”
声音不大,异常清晰。
江芷回忆片刻,说出两个字:“体面。”
无论是说话语气还是通身气派,那个老头都给人种很重的儒雅气,比起魔头,更像个教书的。
李秾道:“这种人最为可怕,因为他们的反骨都是藏着的,而且一反到底。其他人不服大不了揍一顿就老实了,唯独这个钱孟章不服,叶寒生除了杀了他别无办法。”
“同样的,钱孟章不服叶寒生,除了把叶寒生杀了,也别无办法。”
“但他的功力又远没到那个地步,所以他要想主意。”
江芷费解起来:“如此说来,那他不应该更急着修噬魂令吗?”
李秾用筷子头点了下她的鼻尖:“忘了你刚刚说的了?钱孟章这个人重视体面。”
“身处魔窟还要把自己穿得像个儒生的家伙,修罗道本就是一条不得善终的路,他能容忍自己为了提升个功力彻底变得人不人鬼不鬼?”
江芷摇头:“他不会。”
钱孟章这个人很矛盾,矛盾就矛盾在他什么都想要,却还想把自身的风险降到最低。
抓个奇门的弟子怎么了,勾结个朗月阁怎么了,即便整个江湖的人都到了光明顶,谁能奈何他分毫?
若非江芷这个半路杀出来的程咬金,除了叶寒生,没人可以对他构成威胁。
李秾指尖点着桌面,上身往后靠了靠,十分闲适的姿态:“我们就从他的性格出发,去猜测他会找怎样的一个人,来替他修习这门武功,杀叶寒生。”
江芷思索着,道:“那个人肯定和叶寒生有仇。”
李秾轻嗤:“明教魔头人人得而诛之,这条不算。”
江芷翻了个白眼,想了想,道:“内功得够强,不然内力吸到体内也炸了。”
李秾点了点头,示意她继续说。
江芷抓耳挠腮半天,回忆着过去和那个黑衣人的几番打斗,想到对方谨慎到连声音都没有发出过,不禁感到头疼。
忽的,她又回归到了钱孟章矛盾的性格上,喃喃道:“虽然修噬魂令在钱孟章看来是一件自掘坟墓的事情,但他绝不会随便找个武功高强的人来替自己完成这桩大业,起码……他得对那个人有好感,甚至是说,欣赏?”
李秾的眼睛也一下子亮了起来,似乎根本没想到这一点,身体往前一倾催促江芷:“还有呢?”
江芷一摇头:“没了,就这么多。”
两人理完这些,身上出的汗比打了一架还多,江芷一倒水发现壶里的茶没了,正要吆喝小二再续上,结果一抬头便对上头顶一双双瞪成圆圈的兔子眼。
“二位少侠讲得太精彩了!能继续吗!茶钱我出了!”
“然后呢!然后呢!那个人到底会是谁!我脸大能不能我先听?”
“瓜子呢!蜜饯呢!愣着干嘛摆上啊!”
江芷一个头两个大,用眼神对李秾说:“完了。”
李秾微笑相对,用眼神回:“要么接着编,要么赶紧走人。”
二人在心**数“一、二、三……”说时迟那时快,拔腿就往外冲。
小二着急忙慌追:“二位等等!账还没结呢!”
江芷反手抛出一颗碎银子,正中小二胸前,一接即可。
只听一阵掌声起伏:“少侠果然好功夫!”
完,更解释不清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