也不知是热的还是怎么,江芷的耳后根一下子通红,打了下李秾的手起身回房了。
家里就两张床,阿婆见江芷像是未成婚的姑娘家,本来打算她和江芷一起,阿依和李秾一起的。但阿依被她搂惯了,乍一分开怎么都不接受,祖孙俩只好还是在一块。
江芷早八百年没和李秾避过嫌了,同床自然没什么,连句为难的话都没有。
本该再好好睡一场的,但夜里她腿疼实在厉害,便坐起来一拍李秾胸膛,冷不丁道:“哥哥。”
李秾:“怎么?”
江芷:“给我揉腿。”
黑暗中,李秾坐正身子,手放到了江芷小腿肚子上,道:“可能会有点疼,你别喊。”
江芷一句“再疼能有多疼”刚要甩出口,就倒吸了一口凉气。
李秾仅是稍稍使了下力,她就感觉小腿骨头都要断了。
她干脆扯了搓头发咬嘴里,道:“你放手按吧。”
李秾“嗯”了声,下手真没留情,等将两条腿都按过来,江芷嘴里的头发都快被她咬断了,整个额头上全是汗。但也不得不承认,疼痛过去之后两条腿上的肌肉放松下来,确实感受到了前所未有的舒服。
江芷想到李秾走得路比自己要多得多,便将他双肩一按扑在床上,自己又坐起来说:“好了,该我给你按了。”
李秾哭笑不得:“你会么?”
江芷:“人腿上总共就那些穴位,你还能怕我把你按废了不成?”
李秾的语气缓起来:“那倒不怕,按废了,你就养我一辈子。”
江芷两只无情小手在李秾腿上一捏:“好说,不过咱们得说好了,子不嫌母丑狗不嫌家贫,十二楼哪天要是哪天关门大吉了,你不能卷铺盖走人。”
李秾:“嗯,我保证不会。”
江芷:“君子一言。”
李秾:“驷马难追。”
可其实他二人心里都清楚,等进了玉门关,他们就要分道扬镳了。
江芷果真不会按腿,一通瞎按,李秾只感到疼,没有疼痛过后的放松。
令他格外清醒。
江芷按着按着就倒下睡着了,很放松,将她拉回被子里都没什么反应,若放平时,稍有风吹草动,她眼皮没撕一剑就已经过去了。
李秾少有喜爱自己头脑清醒的时刻。年幼时头脑清醒,代表□□上的折磨越发清晰,长大后头脑清醒,代表过往的种种是一道永远迈不过的坎儿。
但现在抱着江芷,他觉得,清醒,也挺好的。
长夜安静,时间似指尖流沙流淌而过。
江芷在李秾怀中拱了拱脑袋,也不知又梦到了什么,迷迷糊糊来了句:“李秾,我饿。”
李秾直接笑了,鼻尖蹭了蹭她额头,心道:“可惜这里没米没菌子,不然还能做点你爱吃的。”
江芷又忽地全身一抖,呼吸有些不安:“李秾,你别走……”
“别走……跟我回家……”
李秾哑然失声,愣了片刻,搂住江芷的手又紧了紧。
次日早,天气清朗。
江芷这一觉睡得格外沉,等把眼一睁开,只有她一个人还在床上。
该说不说这种感觉还挺难为情,她一个鲤鱼打挺爬起来,穿上鞋就往外蹿。
说来也奇,这里的风沙明明那么大,天却格外的蓝。江芷一出来,灼眼的光芒几乎让她睁不开眼,天空如洗过一般,像一副浓墨重彩的画。
院子里,李秾手持一根木棍,弯着腰正在教阿依写汉字。
阿婆天亮时分就去放牧了,牛羊圈里空无一物。阿依本来也是要去的,但现在家中有了玩伴,外面的世界也就变得没那么精彩,一门心思和哥哥姐姐混一块。
西北取水不易,江芷只舀了很少的水洗漱,洗完一抬头,李秾就已经将一块帕子递到她面前了。
江芷接过擦了擦脸,说:“李秾,我饿。”
平平无奇的四个字,居然让李秾噗嗤一笑,道:“锅里有酥茶,我去给你热一热。”
江芷还挺莫名其妙,挠着头思考:“这四个字哪里好笑了?”
阿依则是一脸兴奋朝她跑来,顶着张红扑扑的小脸指着天上说:“太阳。”
发音已经比昨天标准多了。
江芷欣喜地“呀”了一声,弯腰道:“你已经那么厉害了啊!”
阿依听不懂,但他能看出来江芷是在夸赞他,小下巴得意一扬,又指着天上白白的一块说:“云彩。”
江芷摸着他的头,笑得合不拢嘴。
接着,他用将手指指向江芷,想了想,斩钉截铁道:“宝贝!”
江芷的笑立刻凝固在脸上,摸着阿依脑袋的手也僵硬住了。
因为怕吓到小孩,她忍住没有发火,最终以一种皮笑肉不笑的姿态冲向锅屋咆哮:“李秾!你到底教了他些什么乱七八糟的!”
李秾:“慎言,都是正经书本知识。”
江芷:“正经你个大头鬼!”
她都已经想象得到以后阿依见到个年轻姑娘就叫宝贝会是什么样的局面了。
然而,没有什么架是吃饭化解不了的。
教人识字这事太费脑子,江芷没那个耐心,只能李秾来。她吃饱喝足目光在院子里一扫,发现包住院子的栅栏倒了几根,就没闲着,过去把倒下的木桩扶起来,都不必使锤子,用足力气将木桩往地里一镶,木桩立刻入地三分,纹丝不动。
阿依惊呼一声,明显被她这个“绝技”给吸引住了,也不认字了,跑过去就向江芷比划一通,似在向她讨教是怎么做到的。
江芷拍了拍手,一副小菜一碟的轻松样子,正要想办法怎么跟阿依扯两句,李秾便冲她道:“玩物丧志不可取,年纪小学业要紧,让他过来。”
知他是在佯装正经,江芷还偏偏不买账,把阿依往身后一拉,扬着眉梢道:“活动下筋骨怎么就玩物丧志了?我们不仅研究栅栏,我还要带他爬树摸鱼斗鸡打狗,你越不让做什么,我就偏要他做什么。”
李秾知她玩心起来了,干脆将木棍一扔,作势便要去抢夺阿依。
江芷就不停地拦他,阿依就一直往江芷身后躲,硬是把识字拍栅栏演变成老鹰捉小鸡。
阿依快乐急了,笑得直打嗝,怎么都不觉得累似的,一直玩到下午阿婆回来才消停。
江芷李秾跟修罗道打架没那么累过,硬是让一个小孩子给累趴下了,好不容易等到阿婆回来,他俩终于有了休息的时刻,出了院子找了块石头背靠背坐着,即便谁也没有说话,气氛就很舒服。
这个小村落太偏,人也少,放眼过去就那么几户人家,连个同龄的小孩子都没有,不怪阿依那么黏他们俩。
江芷沐浴着晚霞,瞧着即将消失于戈壁尽头的落日道:“你以后要是当了爹,肯定是特别严肃那种,小孩见了你就害怕。”
李秾:“爱之深责之切,你自己不也说过吗。”
江芷:“我那也是没办法,江家就剩下我和江盼宁了,我要是哪天没了,他再一副担不了事的废物样子,十二楼就真完了。”
“要是条件允许,谁不想把自己家小孩呵护长大呢,管他什么成材不成材,练不好武功没关系,识不了几个字也没关系,只要心地好不想着法子祸害别人,想干什么就去干吧,人活一世,总归不是为了掐尖夺利的,那样太累,也不划算。”
李秾轻笑:“你这叫溺爱。”
江芷“嘁”了一声:“你懂个屁,我这是不想把我经历的再安小的身上来一趟。”
气氛长久无声,寂静过后,李秾目光温柔:“你要是老了,肯定是个特别慈祥的老太太,儿女都喜欢你,孙儿都绕着你。”
江芷轻掀嘴角,语气略沉:“我看未必。”
李秾侧过头望她:“怎么?”
江芷双目放空,望着前方道:“因为我一生中最喜欢的那个人,不能陪我到最后。”
暮色四合,最后一丝霞光沉入戈壁。
李秾起身准备走:“天暗了,我们回去吧。”
江芷却猛地抓住他的手,抬头望着他道:“放下一切,跟我回临安。”
李秾缓了缓,轻声道:“战事怎么办?”
江芷眼里的泪光在暮色中异常清晰,但带了决绝的意味,似是尘封许久的情绪拔地而起,突然就拔高了音量对他说:“那就让他们打去好了!不就是死人吗!人总会死的!不是今天也会是明天!我们只有两个人!拿什么去挽救千万人!我们做不到!”
江芷眼里的泪喷薄而出,低下头咬着牙一遍遍重复:“做不到……做不到……”
李秾俯身去擦着江芷脸上的泪,明明心如刀绞,却还是极力扯出抹笑:“你可以做到的,阿芷你相信我,你有那个能力。你只是需要在一些关键的时刻……放弃我。”
江芷拼命摇头,视线全被泪模糊了,哑着嗓子吼道:“我不!凭什么!这个天下对我有什么!我保护好我自己的人还不够吗!我为什么要去管别人!”
她哭到有些喘不过气,张着嘴大口呼吸,抓住李秾的手怎么都不肯放松。
直到阿婆在栅栏外朝他们喊了两声,江芷才慢慢止住泪,手指一根根松开李秾,起身踉跄着步伐,朝着小院缓缓前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