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当家 第313章 分道

江芷在那一刹那间醒悟了。

为什么顾琼会轻易交出兵权，因为只有他交出了兵权，朝廷才会对他放松警惕。为什么唐训要故意闹出女贞犯边，因为只有边关动荡，顾琼才可以明目张胆的与手下汇合。

甚至说，连她会带李秾一同走镖，都是对方精心算计的结果。

一切的一切，都只是为了在此刻，对她身边的这位少年，俯首称臣。

所谓虎符，所谓兵权，在蓄谋已久的狼子野心面前，不过一块废铁。

江芷的泪凝固在了脸上，松开李秾，缓缓往后退去。

李秾伸手想要抓住她，却被江芷躲开。

“不要过来了。”江芷努力让自己看起来不那么痛苦，可依旧连说话的语气都是抖的。

她看着山坡下的兵马，看着李秾，眼睫挂泪，慢慢的，笑出了声：“我没料到，我真的没料到，你我二人居然会有这么一天。”

李秾心如刀割，胸口剧烈地起伏，望着江芷的反应道：“其实，你早就知道了我的身份是吗？”

“是，我早就知道。”江芷双目通红，袖下的拳头逐渐收紧，“可是知道又有何用！我能改变什么！”

在李秾身中蛊毒昏迷不醒地喊了“母后”二字起，江芷就意识到了他的不同。但她从未主动询问过他的身世，就是因为她不想打破平静的生活。

直到如今，她才发现她的小心维护是多么可笑且不堪一击。

一滴泪从李秾的眼角滑下来，顺着下颏，浸透在干净的衣襟里，落下一小块深沉的暗渍。

江芷被那滴泪灼了眼，忽地冲上前抓住他的双臂，瞳光颤动，情绪激动道：“不如我用内力把他们都杀了！你跟我走！回到临安，日子还能和原先一样！”

李秾控制不住自己，当着千军万马的面，一把拥住江芷，忍着心头痛意道：“不要忘了被你带出来的人，怎么把他们带出来的，就得怎么把他们带回去。”

江芷喉头哽咽：“可我最想带回去的人，是你啊。”

说话间，顾琼的声音已近在眼前。

他不知何时回到坡上，顶着那张不属于他的书生面孔，下马对着李秾便是一跪：“西和府、兴元府、襄阳府、安庆府、泗州楚州俊州，七座城池，共计三十万大军，谨听太子差遣！”

江芷侧目望了“顾琼”一眼，目光冷得要结冰。

顶着区区一张面具，便可骗过南梁朝廷多年，从一名小小的书令史，一步步爬到兵部尚书的位子，心机简直深不可测。

三十万大军，足以颠覆一个昏庸**的政权。

亦可以不费吹灰之力灭掉所有阻碍之人。

多么大的诱惑，似乎是个人都无法抵挡。

可李秾却不为所动。

从地狱里爬出来的恶鬼，若没有遇到过一丝温暖，与这三十万大军相遇，便是神挡杀神，佛挡杀佛。

可若恶鬼受人悉心照料，夏有蒲扇冬有暖炉，食的是人间五谷，观的是生老病死，临到棋局初显，伴随着杀意与仇恨的，便还有割舍不下的眷恋与柔情。

李秾不爱这山河，所以无谓颠覆，即是生灵涂炭，不会引他一丝皱眉。

可这山河里有他所爱。

李秾想去把江芷眼睛上的泪珠擦干，但手伸出去，指尖僵在半空，终是回来取下了腰间那把清明剑，递给了江芷。

江芷眼中仍有泪光在闪，但之前的崩溃与颓败一扫而空，取而代之的，是生死不惧的坚定清明。

时光如此静默而过，少顷，江芷接过了清明剑，转身问“顾琼”：“我的手下们此刻在哪？”

“顾琼”道：“自然是在总兵府。”

江芷最后望了李秾一眼，似要将他的模样刻进骨子里。转身不再犹豫，步子一迈便踏上了下山的路，背影孑然独立，没有回头。

李秾望着江芷的背影一点点消失在自己的视野里，没有流泪，但眼睛红得像要滴血。

“我永远不会忘记你父王说过的话。”

刘沉摸着脸上戴了十年的面具，道：“以一族之力，换百姓安居乐业，耕者有田，锄者有锄。废尊儒之道，兴百家之言。施仁政，设武举，造船观四海，习四海之长，避四海所短，如此可天下大同，国富民强。”

多么伟大的抱负，若得以实现，将盖过过往所有明君圣主。

刘沉喃喃念着，仿佛又回到了过往的岁月，青年首领围着篝火面对着手下，谈起治国眼比天上的星子还亮。

“可他后来死在了谢无垢的刀下。”

刘沉收声，走过去拍了拍李秾的肩膀：“你会感到痛苦，是因为你还年轻。等你再大些，就会发现，儿女情长，长不过国仇家恨。”

李秾瞥了刘沉一眼，眼神里满是漠然麻木，兀自走开，指尖摩挲着袖中竹笛。

这是诸葛空给江芷的，江芷又给了他。因为他俩经历的磨难太多，他很怕有天身边忽然不见了她，在临安时没少跟她絮叨。

所以临行前，江芷特地把这支笛子给了他，说：“铃铛在我这呢，以后你要是找不着我了，就吹这个笛子，铃铛一响，你就知道我在什么地方了。”

未曾想到，这支笛子会成为他此刻最大的念想。

另一边，总兵府内。

镖师们昏迷了一整夜，如今一觉醒来已是大早，一个个尚且来不及思考其中蹊跷，便大呼小叫地瞎嚷嚷：“完了完了！这都什么时辰了！咱们不是得赶路吗！大当家的呢！”

江芷一只脚从门外踏进来，语气波澜不惊：“这儿呢。”

众人这才安静下来。

等各自拎着行李准备上路了，才有人后知后觉道：“不对啊，李公子哪儿去了？”

江芷背着清明剑上了马，不假思索道：“死了。”

镖师们只当她在开玩笑，可等真上路了，依然不见李秾的影子，眼见江芷甚至连饺子一并牵走了，大家才意识到其中的严重性。

“大当家的，李公子到底上哪儿去了？”又有镖师问，语气小心翼翼。

因为江芷的脸色真的不好看。

“死了。”江芷张口还是那两个字，并且补充，“你们回去之后如果不想惹上麻烦，最好见人便说他死了。”

江芷的语气平静中哽咽了一下：“走镖那么凶险，死在路上本就不是什么大事，今天是他明天是我，总会有那么一天。”

镖师们这才意识到她是认真的，可大家也只是愣着，连个大声喘气的都没有。

毕竟尸体都没见着，就算是死了，眼泪也没那么突然掉下来。

只感到蹊跷。

与进城的意气风发相比，出城的路似乎格外漫长。

饺子不愿意走，一直回头张望，路上强行拽了好几次都没用。包子的脚力也比平时慢了许多，催也当听不见，就是不走。

在路上蹉跎大半日，离开襄阳府的那一刻，江芷看着手腕上的铃铛，似乎想将它解下来，但手碰上去犹豫又犹豫，终究是没动。

抬头，天边残阳如血。

没了李秾，江芷一路分外安静，仿佛成了不知疲倦的赶路机器，很多时候，要不是手下人提醒，她连饭都忘了吃。

和往常一样，又和往常不一样，一样的是她还是那个稳重可靠的江大当家，不一样的是她仿佛不会笑了。

不仅不会笑，也不会生气，不会恼怒。

除了偶尔一觉醒来喊了两遍李秾的名字得不到回应，眼眶会一点点变得通红，其余时候，就像尊没有感情的木头。

快到临安的时候，她就近找了个棺材铺打了具棺材，里面填上石头，装在马车上由镖师拉着回城。

等回到临安，她没有第一时间到十二楼报平安，而是背着那把清明剑，去了落木斋。

见到李大夫的那瞬间，江芷双手捧剑，双膝下跪。

剑回来了，但剑的主人没有回来，其余的，一切尽在不言中。

李决明当时正在晾晒草药，见到江芷回来本是要笑的，但注意到她这个动作，愣了片刻，脚步一个踉跄差点摔倒。

江芷的头往地上一磕，忍着喉中苦涩：“我对不住您，我……没有把他带回来。”

李决明连眨眼都忘了怎么眨，两行泪就那么直直从眼眶里淌出来。

他摇摇晃晃地走过去，指尖哆嗦着去触碰那把寄寓着无限美好寓意的剑，猛地咳嗽了一声，人便无论如何都支撑不住了，抱着剑，瘫坐在地上哭了起来，嘴大张着，却什么声音都发不出。

江芷泪如雨下，千言万语堵在喉咙里，用膝盖走过去扶着李决明，孩子似的泣不成声道：“对不起李叔，是我没用，我没用把他带回来，对不起，真的对不起……”

李决明一手抱剑，一手又去摸江芷的头，似乎想安慰她，但泪流得越发厉害，喉咙像被人活活扼住了，什么动静都发不出来，只感到一阵干呕，五脏六腑如被烈火灼烧。

元安十四年，春，西子湖畔桃花含苞待放。

落木斋的李小郎君，死在了从襄阳回家的路上。

葬礼由十二楼操办，声势浩大，大当家江芷亲自扶棺，临安上下无一不知。

同月，兵部尚书顾琼连同边关七州起兵造反，以复辟前齐懿文太子为号，勾结北越女贞，誓要吞并南梁。

战火，真的要开始了。

老李知道自己儿子没死，也知道江芷那句“没把他带回来”指的是什么。但辛苦养大的孩子终是走向了那个他不愿看到的道路，他的痛苦是真的。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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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13章 分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