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秾暂且将一行人安置在靠近城中的一家小客栈内,等到夜里子时,客栈一楼已经四下无人,唯有跳跃的烛火,墙上的剪影陪他静坐。
跑堂的也要收工,临睡前跑过去道:“公子,夜深了,您还是早些歇着吧。”
李秾目光直对门口,目不斜视道:“我还要等一个人,你先睡吧,不必留下伺候。”
跑堂的庆幸他好说话,“哎”了一声便钻墙根小榻上去了,被子一卷,转眼鼾声如雷。
约有一刻钟过去,客栈门口响起了哒哒马蹄声,李秾便松一口气,端起早已凉透的茶水小呡一口。
江芷栓完马,进来第一眼看见他,边关门边随口道:“还没睡呢?”
李秾本想说“在等你”,临到嘴边又变成:“灵秀山庄那边如何了。”
江芷上好门栓悠悠走过去,衣着与面庞皆是干干净净,可见没经历什么苦战。
“还能如何?”她过去斟了一杯茶水,一饮而尽道,“与我们想的一样,确实有人在冒充我为非作歹。”
剩下的,她不说李秾也就明白了。
冒充江芷,顶着江芷的名号杀人,勾起众怒,众人再去报仇,江芷分身乏术自顾不暇,在那种情况下,整个镖队都会受到影响,防御能力比正常情况下降得不是一星半点。
说白了,归根究底还是冲着白玉观音来的。
江芷坐下回忆今日一天种种,又想起跟葛微明那老糊涂摊牌时,他面上的不可置信,对李秾说:“我觉得今日还只是个开始,那个冒牌货武功不低,杀个普通高手绰绰有余,且善伪装,扮完我的样子杀人,便能再扮成别人的样子逃跑,这么玩下去,大罗神仙也抓不住他。”
李秾握着茶盏的指尖发白:“但不能就这样坐以待毙。”
“对,不能就这样坐以待毙。”江芷道,“我有一计,正要与你商量——”
李秾却对她比了个噤声的手势,眼神瞥了下墙角睡觉的店跑堂:“去楼上说。”
到了房里,李秾前去点灯,江芷关好门问:“李秾,如果是你,想利用我这张脸得到白玉观音,除了借刀杀人这一招,你还会怎么做?”
李秾不假思索:“杀了你,然后取代你。”堂而皇之将白玉观音收入囊中。
江芷:“对方应该也是这么想的,甚至那可能是他的第一计划。只是一直没摸清我的武功底细,所以迟迟不敢动手。”
昏暗中,江芷的眼神格外透亮,心思也在眼神中一览无余。
李秾似乎懂了她的意思,眉头一皱道:“你是想……”
江芷微笑,眼睫低垂,十分无害美好的模样:“最近这段时间我会变得娇弱一点,遇到个强盗劫匪什么的,一时间受伤吓昏过去也说不准,到时便多靠李公子照拂了。”
既然想探她武功高低,她就低给他们看好了。
李秾盯住江芷半晌,看她锦绣皮囊之下如何翻涌一肚子坏水,稍微动动小心思便将别人玩弄于股掌之中。
感觉到心跳有些不寻常,目光终是不在她身上流连,别过脸在心里低叹:“妖精。”
次日镖队整装出发,前往江陵府的路上免不得要遇见几个不知死活的拦路虎,其实处理起来并不棘手,放过去,江芷可能眼皮不眨便把对方解决了。
而令众人奇怪的是,他们大当家经历过那么多大风大浪,到头来遇到这种小场面,居然失手受伤了!且伤得不轻,若非有李公子出手相救,真教那匪头一刀劈死也说不准,简直令人叹为观止且百思不得其解。
不过也有一个原因,女子和男子的身体终究是不一样的,比如若临上每个月的那几天,本就身体不舒服活动不方便,再遇见这些个糟心玩意,行事动作自然不比平时果决。
加上江芷近几天骑着骑着马便面色发白喊头晕,更坐实了大家的猜测,如此一来,基本没人想太多,人没大事就好。
抵达江陵府的当夜,镖局休整一晚,次日清晨继续出发。
问题是他们前脚刚走,后脚便传出一有名豪绅受刺家中的消息,凶手正是十二楼江芷。
豪绅素日为人豁达开明,上结交权贵下救济百姓,府中门客上千,与绿林中人也屡有往来。这一杀不要紧,基本把“官、民、匪”三个道上的得罪了个遍。
“江芷”之名彻底传遍了大江南北,又因为她还顶着个“武林盟主”的破头衔,地方州官更加与江湖中人交恶,“伐江”的旗号一喊出去,既是讨伐江芷,也是讨伐江湖。
与此同时,荒郊野岭的破庙内。
江芷半个膀子都被纱布缠个结实,上面隐隐还有血渗出,颇为触目惊心。
她却毫不在意似的,边啃着烤山芋,边打量通缉令上自己的画像,老大不高兴道:“我有这么丑?”
李秾瞟了眼画像,继续往火里加柴:“精髓没发掘到。”
江芷立即好奇了起来,头伸过去问:“我的精髓是什么?”
李秾:“你笑一个。”
江芷轻嗤一声,心说你让我笑我就笑?不仅没笑还翻了个大大的白眼给他。
李秾:“好了,精髓就在这。”
江芷:“……”
她觉得他俩之间肯定有一个是傻子。
镖师们左右分成两拨,守在破庙檐下,听江芷在里面跟李秾怄气,说话行为均与寻常女儿家无异,天真中透着股子娇憨,颇有些为她打抱不平。
“通缉令上简直把咱们大当家说成无恶不作的女魔头了,他们也不动脑子想想,人忙着走镖呢,哪来的空跑去杀人?”
“当官的不都这样,拿脑子搜刮民脂拿腚帮子去断案!”
“按照往外面传的消息,咱们大当家的都能被土匪头子砍伤,又有什么能耐去刺杀豪绅,官服搜集情报的时候都不觉得矛盾吗?”
另一边的镖师正在闭目养神,其中一人忽地睁眼斥责道:“小点声!别忘了大当家交待你们的话!”
众人便安静下来,不约而同想到了昨晚江芷交待他们的事情,不由得严肃了下来。
说多错多,闭嘴为上策。
里面,江芷啃完了烤山芋,连手带嘴角都是漆黑一片,擦也擦不干净,便起身对李秾说:“我出去找水洗个手,你在这等候,不要乱走动。”
李秾点头,看向外面飘在空中的细密雨丝:“不要走远,雨大了就赶紧跑回来,毕竟身上还带着‘伤’。”
江芷瞥他,眼神仿佛在说:“有没有伤你自己心里没数?”
不过这种做戏做全套的精神还是值得称赞的。
出了庙门,放眼望去远山重叠树冠绵延,一只青绿色的小鸟从眼前飞掠而过,似与身后翠绿融为一体,转眼消失在如丝细雨里。
江芷心情不由得舒畅,哼着小调儿左顾右盼,看哪里有溪流池塘,步伐放松轻快。
破庙处在个山峰上,要想找水只能往下走。
江芷寻了得有小半个时辰,中间路过不少溪流,她不是嫌水不干净就是嫌周围荆棘太多,摇摇头选择继续往下走,离破庙的距离也越来越远。
最后好不容易才找到个干净的小池塘,池水清澈见底,里面小鱼游来游去,头仰着好奇打量前来洗手的年轻姑娘。
她蹲下,直接把手伸进水里搓洗,似乎嫌凉,洗得慢了些。
丝毫没有察觉身后的脚步声。
而随着脚步声渐进,身后的那道人影,一步步地离她越来越近,直至一把抓住她的脖颈!
江芷下意识挣扎,但因为受伤的缘故,胳膊都抬不起来,行动不可避免地受到了制约,动作直接慢了半拍。
对方趁机一使劲,一把将她上半身摁进了清凉的池水中!
水中小鱼也受了惊吓,纷纷慌忙散去,只留挣扎之下的水花四处飞溅。
几个眨眼的功夫过去,挣扎的幅度逐渐小了下来,又过了一会儿,水面最后一个气泡破灭,江芷的胳膊也随之垂了下去。
她身后的人站起来,又观察了一会儿,确定人已经彻底没动静了,才冷嗤一声,慢条细理从怀里掏出纱布缠住半个膀子,转身离开。
而倒映在水面上的脸,与刚被活活溺死的江芷,一模一样。
李秾在庙里等待许久,迟迟不见江芷回来,便派出一队人出去寻找,自己怀揣焦急心情留下守镖。
又过了好大一会儿功夫,“江芷”回来,独自一人,身后没有跟着镖师,两手干干净净。
李秾起身相迎,两眼盯着“江芷”的脸,笑道:“回来就好,下次不准再跑那么远了,我很担心。”
“江芷”没说话,面朝李秾“嗯”了一声,眼睛却直盯靠墙而立的巨大镖箱。
注意到李秾眼睛始终不离自己,“江芷”眨眼间收回目光,走到篝火旁,将自己衣摆上的水渍烤干,忽然说:“咱们现在满城通缉,官道必定是走不了了,必须得另僻小路。”
声音乍一听与平时无异,只是比平时更细了些,若是外人,许根本听不出其中蹊跷。
可李秾与江芷朝夕相处那么久,一点细小的差异在他眼中都会被无限放大。
李秾眉心一跳,嘴角略微往上翘了翘,盯着“江芷”的背影道:“我听你的,你说从哪走就从哪走。”
他这句话一落,对方紧绷的肩膀肉眼可见的放松下来,似乎低估了李秾对自己的包容程度。
深入敌营这种事难免让人紧张,可只要有信任在,接下来的一切都能顺利进行。
……
山下池塘,风平浪静,气氛死寂。
江芷一下将头从水里探出来,仰面瘫在地上喘了好几口粗气,笑道——
“小样儿,跟我玩阴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