入夜以后,顾府难得歌舞升平,自主母白氏去世,除了祠堂里的香烛日夜亮着,平日连灯都打不了几盏,如今天这般灯火通明,近几个月来是头一回。
筵席上,江盼宁如坐针毡,时不时就要往外望上一眼,看自己的姐姐有没有来。同席的董生虽与顾琼谈笑风生,但江盼宁隐隐总有股不祥的预感。
想来也是,任谁好好回家路上,忽然被“请”到个陌生府邸做客,心里都不会有什么好感觉。尤其这座府邸的主人还是奸人秦辉的狗腿子,南梁远近闻名的大狗官。
饭局从下午持续到现在,江盼宁愣是一筷子没怎么动,所幸顾琼的注意力都在董生身上,并不怎么在意这小孩的一举一动。
因过去时光伤心过度,顾琼显得疲惫苍老很多,哈哈大笑时眼角的纹路像鱼尾巴。
他命小厮取来一坛子酒,拎在手里神秘兮兮跟董生展示道:“脱缰,好东西。”
董生佯装不解:“二钱银子一坛,满大街酒肆都是,顾大人见识好酒无数,怎么也同我们这些凡夫俗子一样,偏爱烈酒烧喉。”
顾琼便摆摆手,凑近继续说:“这坛脱缰,同别的脱缰不一样。”
“这一坛,是抄检将军府时,从那裴贼的酒窖里搬出来的。”
董生呼吸一滞,连脸上的毛孔都肉眼可见的僵住。但也仅仅是一瞬间,便立刻恢复正常道:“顾大人神通广大,但可惜在下最近戒酒,约要辜负大人美意了。”
顾琼也不生气,各自斟了一杯道:“我也不喝,吾妻丧期未过,不能坏了规矩。只是见董先生长得太像我一位同僚,一时间不免感慨些,酒斟好,咱们喝不喝无妨,闻闻味便成。”
酒一入杯,香气四溢。
董生望着杯中浑浊的酒,道:“今日一下午,都在听顾大人说我长得分外像您一位同僚,不知是指哪一位?”
顾琼把酒杯摆到一边,咂摸了一口清茶,眯着眼睛端详董生的脸道:“像,也不像。”
“董先生眉宇间没有那么重的戾气,不比佟令那个老小子,战场滋生出来的满身煞气,眼睛看谁都像要把对方生吞活剥。”顾琼悠悠说完,以茶代酒与董生碰了个杯。
江盼宁在桌对面看着他董叔,只觉得对方有些说不出来的僵硬,仰头往嘴里灌酒时,露出来的手紧绷发白,像是极力攥紧忍耐了许久。
能让好脾气如董先生忍耐成这样,这个顾琼果真是有些古怪的,江盼宁在心中如斯想着。
但他听不懂大人之间云里雾里的谈话,只能在心里自己瞎琢磨,两眼望着满桌山珍海味发怔。
顾琼放下杯子,注意到对面小孩的神情,便笑道:“从入席便开始发呆,小公子是对我府上菜肴不满意吗?”
江盼宁赶忙摇头:“我只是不饿。”
不,他很饿,从晌午到现在都没怎么吃东西,他都要饿死了,但鬼知道这些菜里哪道有毒哪道没毒,书上说小心驶得万年船,谨慎一些总是没错的。
顾琼饶有兴致打量对面小孩,问:“小公子今年多大了?”
江盼宁实话实话:“十岁。”
顾琼便“啧”了一声,怅然道:“十岁,我那孩儿若有幸活下来,应该虚长你六岁。”说着便又饮了一口茶水,似乎真的将茶当酒解闷。
面对江盼宁疑惑不解的眼神,顾琼笑了一下,道:“不是我的孩子,是我兄长的孩子,过去年月不太平,六七岁的功夫便走丢了,至今还没能认回来。”
江盼宁想到自己姐姐走丢的那些年,心里很不是滋味,便嘟囔了句:“若是多来几个裴将军就好了,再不太平的年月也给它变太平。”
顾琼听到这话,面色倏然一变,眼神中凭空生出几分歹毒。
董生看在眼里,默默握上了腰间匕首。
顾琼身体往前倾了倾,望着江盼宁,缓缓笑道:“小公子觉得,裴举之流是忠是奸?”
江盼宁被这一个笑容弄得毛骨悚然,却仍回答:“当然是忠。”
“错!大错特错!”顾琼忽来的一声呵斥,把江盼宁吓得头顶呆毛抖三抖。
顾琼手持酒坛往杯中倒酒,直到满了溢出来也不停下,口中振振有词:“臣子对天子,就好比酒和杯子,最要紧的不是有用没用,而是要会张弛有度。再有用的人,一旦过了那个界限,大忠即是大奸,忠到最后,命都没了,再功德盖世又有什么用?天下,毕竟是由活人说了算的——”
说到后面,顾琼语气赫然加重:“裴举!大奸之徒也!奸在他不肯惜命!不肯韬光养晦!”
江盼宁被吓住了神,一时间呆若木鸡。从银杯中溢出的酒淌了一桌子,又顺着桌子边缘滴到了董生身上,桌子下,董生握住刀柄的手收紧,寒刃蓄势待发。
就在这时,小厮扬声通传:“十二楼大当家江芷求见大人!”
顾琼动作一滞,慢条细理将酒坛子放下,道:“让人进来。”
过了没一会儿,打扮利索的少女由人领来,进来瞟了眼满桌狼藉,冲顾琼一拱手道:“幼弟尚有功课在身,若无别事,大人可否让这二人先行回去。剩下的,我来跟您谈。”
江盼宁紧绷了一下午,看到亲姐顿时憋不住了,委屈巴巴喊了声:“阿姐……”
见顾琼无异议,江芷对董生使了个眼神,董生立刻起身过去,拉着江盼宁便往外走,走时经过江芷,行了一揖道:“我们就在外面等您。”
一张乌木圆桌,来往两波人,每个人都各怀心思。
董生觉得被“请”来顾府,是因为顾琼认出了自己,有意为难之。江芷觉得今日这出,主要还是因“镖”而非因“人”。江盼宁想不明白大人世界的道理,满脸不情愿地被董生拉出去了,走时一步三回头,故意没有把门带上。
顾琼望向少女,并没有提“免礼”的意思,拿帕子擦手上的酒,问:“我顾府的镖,十二楼为何不接?”
江芷字正腔圆:“江家三训——忠于国、忠于民、忠于君,没说忠于官。”
顾琼嗤笑:“江姑娘此言差矣,官也是由民过来的。”
江芷道:“但官做不回民。”
擦完手,顾琼将帕子一扔,道:“伶牙俐齿。”
戌时二刻,月上柳梢。
开始是只有董生和江盼宁在顾府外头等,后来林婉婉坐不住脚,牵了马车带着文儿墨儿一块赶来。
听闻江芷至今还未出来,她不免焦急,也顾不上什么端庄不端庄,怒跺一下脚冷眼对着头顶牌匾斥道:“狗官!欺人太甚!”
吓得文儿墨儿连忙捂她的嘴。
主仆三人手忙脚乱,把刚刚出来的江芷看得一迷糊。
“你们在干嘛?”她站在门下,些许不解。
众人见她出来,立马一窝蜂围上去,确定全须全尾没受什么酷刑才放心松口气。
江盼宁隐约察觉到要撑起一个镖局有多不容易,不仅要武艺高强,还要能跟各种人周旋打好关系,便跟江芷保证:“姐我以后一定用功读书练武,再不让你一个人受这么多累!”
江芷哭笑不得:“我不过进去溜达一圈的功夫,你都感慨了些什么玩意儿?”说完看向其他人,“还有你们,堵在这有什么意思?赶紧上马回家去,大晚上的你们不困我都困了。”
林婉婉上来揽她胳膊,注意到她手里的酒坛子,蹙了下眉问:“这酒是干嘛的?”
江芷“哦”了一声,提起来看了眼道:“顾大人给的,说已经拆了便不能再封,他不能喝酒,让我拿走慢慢享用去。”
林婉婉颇感意外,轻声细气道:“这狗……顾大人有那么好脾气?”
江芷抬眼,望向前方漆黑长夜道:“西子湖看着不也是风平浪静的吗。”
但不妨碍它淹死了很多人。
等到十二楼,江芷率先下马说:“我去西子湖那边散散心,你们先回去歇息,不用给我留门,我自己翻墙回去。”
说完,提着酒转身便走,走了两步又想起来了什么,停下扭头道:“最近抓紧时间招些镖师,工钱可以翻上两番,重赏之下必有勇夫。”
林婉婉不太懂她怎么突然这么着急,欲言又止道:“这是……”
“我答应接兵部尚书的镖了。”
江芷丢下这句话,拎着酒坛子便去了西子湖,背影寂寥纤细,似与夜色融为一体。
林婉婉想跟上去,被墨儿拉住道:“姑娘留步,大当家的现在可能谁也不想见。”
江芷不接这趟镖原来是板上钉钉的事情,这么快转变想法,总不见得是她自己乐意。
江盼宁望着自己姐姐慢慢消失的背影,悄悄嘟囔道:“不,有一个人找她,她肯定会见的。”
说完不顾众人拉扯,抬腿便朝落木斋跑去。
西子湖畔,清风席卷树梢,月光皎洁,湖面波光潋滟。
江芷将五行剑的招式各舞过来一遍,地面上,影子与婆娑树影交织在一起,仿佛一对真正的对手,不相上下,难分你我。
末了,她将剑往地上一竖,拎起酒坛仰头灌了口脱缰。
汗珠与酒混合在一起,顺着下巴缓缓滑落,又顺着她的脖颈徐徐下移。
烈酒下肚,江芷忽然感到一阵天旋地转,后脑直直往下坠。她睁眼看万古长夜,皓月当空,竟生出一股难言的悲怆感,促使她没有硬撑,而是选择顺势仰去。
在她身后,便是清凉澄澈的西子湖水。
眼看发丝就要沾上湖水,那一瞬间忽有一只手疾速伸来抓住江芷的胳膊,又猛地往回一带,眨眼间她整个人便回到安全地带。
江芷懒洋洋睁开眼睛,看清人是谁后没惊讶没意外,只是问:“你怎么来了?”
李秾将手收回,往前一步微微低头,嗅了下她面上的酒气,淡淡道:“闲来无事——”
“特来拉你一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