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芷的瞳仁在那瞬间扩了一扩,但很快眨了下眼,睫毛将眼中的情绪覆盖住,神色如常。
她走到左丘行身侧,语气没什么变化:“无妨,我们回去吃饭吧。”
左丘行嘴角略微上翘,一副没当回事的样子,朝她愉快点了点头。
饭桌上,左丘行照旧吃嘛嘛香,挑食这种事在他身上根本就不存在。
江芷却吃不下了。
分明一天没好好吃饭,但满桌佳肴此时在她眼里全失了颜色,闻着香,吃到嘴里也失了味道,好像她才是没有味觉的那一个。
相比之下,同样一天没好好吃饭的大伙,尤其是饿了整一天的范团,吃香可以用狼吞虎咽来形容。饭续了一碗又一碗,他老子怕撑死他,开玩笑问要不要拿筷子捅捅嗓子眼儿。
他们借住的人家是一对老夫妻带着小孙女,儿子儿媳都在城里做工,故而家中有空房,可以装下他们一行人。
老太太帮范团盛饭时笑道:“饭量大好啊,男孩子吃饭就该这样,别人看着都觉得香。”
说着不自觉瞟了那白衣姑娘的碗里几眼,见她半碗米嚼半天也不夹菜,只当是饭菜不合她胃口。可为了做这顿饭,一家人把家里唯一下蛋的老母鸡都杀了,实在拿不出更丰盛的东西来招待客人。
江芷恍恍惚惚间,一只小手伸到了她面前,手掌上托着只小小的,正冒热气的烤红薯。
小女孩至多五六岁的样子,瘦瘦巴巴,便显得一双眼睛又圆又大,不好意思似的,瞧了江芷一眼便低下头,托红薯的小手又往前伸了伸。
江芷心头一软,接过来道:“多谢。”.
动手掰开,低头咬了一口。
小女孩就跑回祖母怀里藏着,露出一双大眼睛偷偷打量江芷。
北方的秋末初冬是深灰色,哪哪都透着股凄冷,漂亮的姐姐对小孩子来说就像一朵花一样,忽然出现时既装点了环境,也装点了自己的世界。
江芷咬着烤红薯,想到这可能是小孩平时吃到的最好的东西,便意识到桌上的一桌菜有多珍贵,恐怕过年也不过如此了。她是给了人家银子不假,但人家回报给她的心意也是实打实的,这让她感到无比熨帖,开始去认真品尝桌子上的好肉好菜。
行走江湖的人骨子里大都不拘小节,江芷招呼一家三口一块吃饭,范堡主也跟着附和,说他们几人吃不了那么多。但看了一眼自己那仿佛饿死鬼投胎的儿子,多少有点心虚的成分。
老太太开始还笑着推脱,后来抵不住江芷再三邀请,便带孙女上桌吃饭了。
老头焊烟还没抽完,坐在火炉旁砸吧着嘴跟他们这群外乡人说脚下这座村子的历史。
说别看这个小村样子不咋,但有个美极的名字,叫贵妃村。相传是当年杨贵妃赴马嵬坡,经过这里暂住一夜留下的名字,有些人家家里还有传下来的金簪玉梳之类的,都是娘娘遗留下来的,不过大都被女贞人扫荡的差不多。
江芷也不明白远在陕西的马嵬坡,去的路上如何能经过中原的小山村,不过老者说得有声有色,她也就纯当相声听了,没必要跟这较真儿。
桌上摆的家酿老黄酒又猛又烈,很少人都能喝下去。
陈渡斟了一杯,在菜香氤氲的热气里一口饮尽,引来满场叫好。
不过酒劲上来的也大,很快他就单手托着脑袋,一双桃花眼醉醺醺眯着,心不在焉吟道:“秋风飒飒秋叶凋,鸿雁南归无人邀。可怜红颜薄命早,徒留芳名媚千娇。”
左丘行耳朵尖一竖,也顾不得吃饭了,睁着俩眼睛问道:“这首诗的作者姓甚名谁?怎么我从来没有在书中读到过?”
陈渡乐了,伸了个懒腰道:“在下拙作,让白公子见笑了。”
倘若人的眼睛可以地震,那左丘行此刻的眼神已经地动山摇。
“你你你……我我我……这这这……”
甚至开始语无伦次。
江芷神情自若啃着鸡爪子,看这厮还能出多少洋相。
“敢问陈公子师从韩苏李杜哪位大家?几岁开蒙几岁作词?”
左丘行拿筷子的手微微颤抖,属于不知情者看到会摇头叹气感慨这么年轻竟患羊癫疯的程度。
陈渡面露茫然:“韩苏李杜是谁?”
“开蒙是什么?我没上过学懂得少。”
“至于几岁作词……”
陈渡诧异地挠了挠头,一副难以理解的样子:“这不是信手拈来的吗?”
左丘行仿佛连中三箭,原本一颗还算健全的自尊心顿时多了仨窟窿。
但老话说不蒸馒头争口气,他自知此生难以望及大家项背,可好歹也是从小悟到大的,家里人也经常说他“天分匪浅,世上难寻”,他就不信了,关键时候家养的还比不上野生的了?
左丘行在陈渡假困惑真憋笑的注视下缓缓放下筷子,不自觉叉腰道:“其实我平日里也会信手拈出不少,不过都被整理成册了。陈公子等着,我且去找找,诗这种东西,就是独乐乐不如众乐乐。”
江芷一听人都快麻了,冷不丁道:“当初你那本不是被柳叶桃撕了吗?这么快就又出了?”
跟倒粪似的。
左丘行道:“那本早就修复不了了,不过我凭着记忆又抄了几本,到时候给大家一人一本留作纪念。”
语气还有点小得意。
等左丘行出去,陈渡终于控制不住地捧腹大笑,边笑边朝江芷道:“你这朋友真有意思!”
江芷瞥了他一眼:“更有意思的还在后面呢,不过咱们先说好,等会诸位别管看见什么,只管拍手叫好,不该说的不要说,不该有的表情不要有。”
陈渡逐渐平复笑声,弯着双桃花眼问:“江姑娘此话何意?”
江芷忽然有股很想喝酒的冲动,不过忍下去了,面不改色嗦了口鸡爪子道:“等会你就懂了。”
没人能逃得过两只蝴蝶,没有人。
陈渡只当她在故意卖关子,直到左丘行兴高采烈回来,兴高采烈地将诗集扔给他,他又饶有兴致的那么一翻……
“听说白公子的医术不错?”陈渡和颜悦色岔开话题,握着诗集的手逐渐焦灼。
左丘行大方一摆手:“一般,在家属于垫底。”
但他坚定在诗词天赋上他是家族文化沙漠中唯一的绿洲。
陈渡疯狂试探:“老哥没有恶意啊,也绝没有教你做事的意思,就是想问问白公子有没有想过……就是那个……弃文从医?”
左丘行额前碎毛瞬间支棱起来:“怎么?陈公子觉得我的诗难登大雅之堂吗?”
陈渡断然否认:“绝无此心!白公子文采裴然天地可鉴!在下只是单纯惜才罢了!不信你去问问范堡主!范堡主为人刚正不阿,绝不会对你有诓骗之举!”
“刚正不阿”范成阳接过诗集,堵在胸口的那口淤血差点就势喷出来,捋着胡子装模作样鉴赏道:“诗风独树一帜,前无古人,亦后无来者,假以时日,定成一代大家!”
范团被父亲的不吝夸赞惊到了,他还很少见亲爹这么夸过谁,便勾着脑袋过去看,结果看了一眼嘴里的饭便直接喷了出来,嚷嚷道:“这什么东——”
范成阳往倒霉孩子大腿上掐了一把,范团嗷嗤一声赶紧改口:“东东东……东土宝藏南梁荣耀,往后一定能流传千古!”
左丘行一晚上收到这么多马屁,整个人如坠云端似的飘飘然起来,直到睡觉嘴里都还在傻乐。
演了一晚上戏大伙都累了,江芷尤其的身心俱疲。
可一闭上眼睛,脑海里就控制不住地浮现李秾那张脸。
到底去哪儿了啊。她无数次思考这个问题。
夜深人静,辗转反侧,难以安枕。
这户人家总共三间屋子,在村里算不少的,但奈何他们人实在多,江芷就只好跟老太太小姑娘挤一间。虽然她挺喜欢这祖孙俩,不过一个打鼾一个磨牙也是真的让她心累。
如果说上半夜没睡着是因为心事重,那么下半夜没睡着就是单纯被吵的,耳边鼾声如雷,神仙也难入眠。
不知道挨了多久,总之江芷连外面的狗叫声都听不到了。
她睁眼看房间漆黑如墨,算了算,觉得应该已经到了拂晓之前——一天之中天最黑的时刻,人睡得最沉的时刻,也是小偷最为猖狂的时刻。
江芷记得貌似就是这个时候,她踏进十二楼大门,发现满地尸体。
北方的寒夜实在冷,她紧了紧被子,将自己蜷缩好。
算了,不要再想了,那些事情都让它过去吧,李秾去哪这个问题也等天亮之后再思考吧,她需要睡眠和放松,哪怕睡不着,闭上眼睛什么都不想也挺好。
就在她昏昏欲睡之际,房顶瓦片忽的传来“哗”一声细响,非常轻微,除非夜深人静,否则两个人说话都有可能察觉不到那种。
她猛地睁眼朝上望去,却没有再听到动静,便渐渐放松下来,劝自己不要太紧张,也很可能是经过的野猫。
如此一番自我安慰,江芷闭上眼,准备继续睡觉。
可她不知想到了什么,又忽然睁眼朝门口的方向望去,只一眼,顿时头皮发麻,手脚冰凉。
只见门上加厚加牢过的雪白窗纸外,赫然竖着一名犹如鬼魅的黑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