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孩的脸登时羞得通红,活像只熟透的虾,瞧着江芷支支吾吾说不出话。
江芷没管他这反应,将剑往剑鞘里一收问道:“你爹他们呢?”
小孩这时候才像刚反应过来的,将脸上的泪一擦爬起来道:“我爹和钱伯将剩下的人拖住了!但那些人武艺高强,我怕他俩撑不了多久,求求姑娘去救救他们吧!”
江芷提剑指着山路上的马车:“看见那个马车了吗?”
小孩狂点头。
“去车上待着,我去去就回。”
说完身体一闪,消失在婆娑树影中。
小孩愣了一下,情急之下忘了自己脚崴了,跺了下脚疼到呲牙咧嘴道:“可我还没告诉你他们在什么地方呢!”
这担心属实多余,江芷又不聋。
她能听到风声中夹杂的刀剑碰撞声,时不时伴上两声恼羞成怒的大喝。
漆黑夜色里,两个男人被一团黑衣人团团围住,老的那个一圈一拐,引以为豪的腿功不仅没派上用场,还险些被人削去半截小腿,中年人手捂胸口,嘴角挂血,看样也是伤得不轻。
眼看人要逼近,老钱对男人道:“堡主,不如我将这些人引开,你趁机离开去保护小主人的安危。”
中年人低声怒斥:“我范成阳何时需要用下属性命换自己苟且偷生!老孙已经折了,我绝不能再看你在我手上出事!”
老钱对这种不分场合的大义凛然有些动容与无奈,十分无力地叹道:“堡主啊!”
说话间,一柄三尺长剑穿过重重树木飞驰而来,准确无误地扎进了其中一个黑衣人的身体里,剑尖在黑暗中闪着寒光。
其他黑衣人登时方寸大乱,纷纷转头察看。
老钱和范成阳看准时机,抄上手中家伙什便反攻上去。
月影森森,鲜血满地。
待惨叫声消失,范成阳从血泊里踉跄站起来,朝着树影之间的纤瘦人影抱拳道:“在下陇西范家堡堡主范成阳,多谢姑娘救命之恩!”
人影作揖回礼,脆声道:“临安十二楼江芷,见过范堡主。”
范成阳一听这声音熟悉,想起是白日里在客栈遇到的那位姑娘。
那时他便觉得这小女子不简单,没想到竟是扬名在外的十二楼大当家,昔日里他还经常以这女子的事迹数落自家儿子没点能耐来着,如今竟遇上了。
甚至于他白日里还辜负了人家一壶好酒。
范成阳一张老脸火辣辣的,一时间有些羞愧交加。
江芷料到他在想什么,语气清朗坦荡道:“范堡主不受我的酒,便要承我的恩,想来都是命吧,下回可莫要晾着我那壶上好女儿红了。”
范成阳哈哈大笑,心情拨开云雾见青天,朝江芷许诺:“下次一定!”
出林子的路上三人揣测了下这群黑衣人的来历,范成阳和老钱怀疑是唐州衙门派来的,最近抓南梁奸细抓的那么沸沸扬扬,说不准什么时候就盯上了他们几个。
江芷矢口否认,她和衙门里的人交过手,确定没有这样的高手,而且如果真是衙门干的,他们也只会大张旗鼓的拿人,而不是乔装打扮之后背地里行动。
除此之外,原因也就剩下了一条。
世上有走镖的,便有劫镖的。
回到山路,左丘行已经就地给身受重伤的老孙做了伤口处理。血能止住,断骨也能接上,但人需要一个休息的地方,伤成这个样子,实在不能继续颠簸。
四人骑的马找回来了两匹,够范成阳和老钱用了,小屁孩只能在马车里和江芷挤一挤,顺便看着点他可怜的孙伯。
所幸老头体型不大,躺在马车里尚能留点余地,否则别说坐,连个站的地儿都没有。
左丘行打算就近找到个能供他们几人过夜的地方,范成阳和钱伯守在马车两侧,有什么风吹草动会第一时间察觉。
车厢内烛火摇晃,江芷在摇晃的烛火下闭着眼,很安静,但明显没睡着。
姓范的小孩时不时望她一眼睡颜,后来见她没察觉,干脆伸直眼睛打量了起来。
他年纪小,但却是见过不少漂亮姑娘的,有的眼睛像会说话,有的笑起来两颊会有小酒窝,都是极美极好看的。但没有一个人像眼前这位姑娘一样,眸中含刀笑里带刺,美而令人望而生畏,如同高山之上的积雪,可望而不可及。
“看够了没?”江芷突然出声。
小孩打了个激灵,通红着脸朝江芷低头拱手:“抱歉,唐突了姑娘。”
江芷睁眼,想起来自己似乎还不知道这小孩的名字,便问:“你叫什么?”
小孩脸更红了,结结巴巴道:“范……范团。”
江芷一懵:“范什么?”
“……范团。”
小孩欲哭无泪:“我的名字是不是很奇怪啊。”
江芷连忙反驳:“不奇怪,一点都不奇怪。”她摸了摸咕咕作响的肚子,“就是……怪有食欲的。”
说完再次闭上眼睛,希望梦里有烧鸡烧鸭大肘子。
过了没一会儿,江芷感觉自己被推了推,睁开眼,便看到范团手捧一个小小的油纸包给她,眨巴着亮晶晶的眼对她道:“里面是我在城里买的桂花糕,还剩一块,你吃了吧。”
江芷伸手想接来着,顿了顿又犹豫下来,问他:“你不饿啊?”
范团摇头:“我来的路上已经吃过了,现在一点不饿。”
江芷笑了笑,眼睛咪成了弯月形状,把油纸包接过来道:“多谢。”
范团连道“没什么”。
江芷把油纸包拆开,将里面的桂花糕一分两半,一半进了自己肚子,另一半钻出车厢塞进了左丘行嘴里。还不知道要赶多久的路才能找到一个落脚点,她是不能让这老兄跟着一块挨饿的。
好在天无绝人之路,刚出山路几人便发现了个城隍庙,便下马前往,打算先在此将就一夜。
老孙被范成阳和老钱抬下马车,范团依旧抱着那个大木匣子,屁颠屁颠跟在江芷身后,跟截尾巴似的。
人在受到严重惊吓后会自动靠近让他觉得有安全感的人,救他性命的江芷正好就是那个人。
城隍庙内漆黑如斯,来不及生篝火,左丘行先举着烛台依次察看几人伤势。
老孙自不必说,一只脚还在鬼门关里待着,老钱腿上受了些伤,但没伤到骨头,敷上药养两天便好了。范成阳有些棘手,他应该是在打斗途中生生承了一掌,导致心脉紊乱受损,虽当下看不出什么,但如果一直这么生抗着,淤血在体内一直不消散,恐怕也会有性命之忧。
范团就更没什么了,他就脚上有点崴伤,拿药酒揉揉就行了。
范成阳没麻烦左丘行,自己接了药酒给小儿子揉,给孩子疼得嗷嗷直喊,眼泪都要飙出来了。
江芷看不下去,好歹她刚才还吃了范团半块点心,便上前道:“要不我来吧?”
范成阳一口回绝:“不必劳烦江姑娘,这小子平日里被他娘宠惯了,破点皮都能喊掉头,疼怎么了,这点疼都忍不了,我以后能将镖局放心的交给他?”说着瞪了范团一眼。
范团憋半天的泪花子“哗”一下全下来了,呜咽着道:“我说过我想要镖局?我不走镖了!我要回家!”两手撑地便要爬起来。
接着再次被亲爹无情撂倒。
鸡飞狗跳中,一道懒散沙哑的声音自城隍庙深处幽幽传来——
“吵死了,我他娘到底什么狗运气,出来睡个破庙都能遇见棒槌开会。”
范成阳的注意力成功从儿子身上转移到暗处的家伙身上,语气不善道:“我等途经此地打搅阁下休息是我们不对,但阁下上来便出言不逊是何道理?”
空气寂静下去,针落有声。
忽的响起一声不咸不淡的哈欠,有个人影从神像脚底下的蒲团上爬起来,松松垮垮朝几人走来道:“我说棒槌开会,你着什么急。还是说,你承认自己就是那个棒槌?”
年轻人的身影从暗处出来,一点点暴露在烛火之下,背靠高大神像,面朝江湖儿女,面白如纸,红痣灼目。
江芷看清这人的脸,惊道:“是你!”
白天那个算命的!
算命的小白脸施施然朝江芷行了个礼,换了个人似的,眉开眼笑道:“白天说完有缘再见,晚上便就又见,可见小生与姑娘的缘分确实不浅,老话说十年修得同船渡,由此看来我与姑娘前世少说也得有五十年交情了。”
这熟悉的油嘴滑舌。
范成阳面上又沉又黑,但碍于江芷的面子,只好放这小白脸一马,耐着性子道:“你二位认识?”
江芷道:“算不上认识,今日有些交集罢了,我连他名字都不知道。”
小白脸在这时清了清嗓,郑重其事道:“既如此,小生便自我介绍一番。吾大名陈渡,号卧虫先生,别名没烦恼居士,职业死算命的,年方二十有三,家中无房无田无余粮,身长六尺七爱好无恶习,宜室宜家尚未婚配。”
江芷扶额,心道倒也不必这么具体。
她张口,刚要说:“我叫……”
陈渡捋着并不存在的胡子兀自道:“姓江,用剑,身手不错,身边有个会医术的男的——”
他冲她一笑,毫不掩饰:“你就是当今十二楼的大当家,江芷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