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当家 第128章 算账

李秾顿时有想给自己一巴掌的冲动，好把脑子里那些乱七八糟的念头全部拍出去。

心烦意乱之下，他提起酒坛子给自己也斟了一杯酒。

刚递到唇边，便听江芷一拍脑袋慢悠悠道：“对了……喝酒该配花生米的，我怎么把它给忘了。”

到嘴的酒又给放下，他站起来道：“我去给你拿。”厨房里有专门放的油炸花生，特地给客人下酒用的，什么时候去都有。

江抬起脸傻了吧唧一笑，俨然一副醉鬼德行，开口声音又飘又软：“早去早回啊。”

李秾眉眼略弯，眼下卧蚕便明显起来，整张脸在烛光中没有平日里对外人的疏离冰冷，倒是添了不少人间烟火气，走时弯腰在江芷头上揉了把，轻声道：“等着吧。”

待随着“嘎吱”一声响，两扇门之间的缝隙彻底合严，而江芷的眼睛也在声音落下时从醉眼迷蒙变成一派清明，她从袖子里翻出之前在药铺里买的蒙汗药，拆开往李秾的酒里洒了一点，洒完整个人犹如暂停似的愣住，看不出是个什么情绪。

直到脚步声在门外响起，她才如梦初醒似的赶紧收回手，脊椎一弯头埋胳膊肘里假装睡觉。

她听到李秾进来轻轻叹息了一声，然后脚步声放柔了许多，等走到桌子跟前，先是把手里装花生米的碟子放好，然后拍了拍她胳膊，声音温柔：“阿芷？阿芷？去床上睡吧。”

江芷继续装糊涂，哼唧两声迷迷糊糊道：“接着喝……接着喝……”

李秾无奈收回手，不过受江芷提醒，他想起来自己还有杯酒没喝，倒都倒了，不喝也是浪费，干脆也举杯学江芷一饮而尽，下一步就打算抱这位姑奶奶去床上睡觉。

桌子另一边，江芷头枕胳膊看似已经睡熟，其实两只眼睛瞪得比葡萄还要圆，她能清晰地听到李秾的举杯声，被酒呛到的咳嗽声，平复完咳嗽的喘息声，以及杯子落地的脆响，人昏迷倒下的闷哼。

她站起来，看着地上的人，神情复杂。

“这个药我问过了，除了药效猛了点，对身体没什么大坏处，”江芷将人架着往床榻走去，碎碎念道，“你现在昏倒，估计得等到明天傍晚差不多能醒，而那个时候，你早就已经离开庐州了。”

“此番我若能活着，必第一时间前往临安寻你们，若活不成，便当从没有过我这个人，当初贸然将你拖入这个乱七八糟的江湖是我考虑不周，往后不会了。”

“自此，各自珍重罢。”

把人扶床上安顿好，江芷算着时间差不多了，方想往门口走去，门便被人一把推开，进来了风风火火的左丘行。

这家伙不知道跑哪去制作“回光”了，身上乱糟糟的，嘴里也骂骂咧咧的说谁家小孩不懂事吃完香蕉乱扔皮，害得他摔了个狗啃泥。

不过叨叨的同时也没忘记正事，把手心里漆黑的小药丸朝江芷一递，一句“三思”刚要从嘴里出去，江芷就已经以迅雷不及掩耳的速度抓过药丸，扔嘴里咽糖豆似的咽下了，一刻都不带迟疑的。

她正准备交待左丘行带李秾上路之后要注意的几件事，眼皮一掀发现对方正目瞪口呆看着自己，眼睛都不带眨的，不禁疑惑：“你这死了个老奶奶的表情是怎么回事？”

左丘行被她行云流水的嗑药动作惊得人都麻了，结结巴巴道：“不是……祖宗，你这吃之前好歹先闻闻味儿吧？”

江芷：“干嘛？还往里给我放了什么奇奇怪怪的东西了？”

左丘行连连摆手：“这倒不至于，我就是说你好歹考虑考虑。毕竟世上什么药都有，就是没有后悔药可以吃。回光一下肚，西天佛主都得让路，就算你靠这身生压硬挤出来的内力宰了张监兵，你也不一定就能扛住后来的药力反噬，有道是君子报仇十年不晚，咱们何必争这一朝一夕的呢？”

江芷揉了揉耳朵道：“哦。”

左丘行：“哦？”

左丘行：“你说……哦？”

怎么办，他觉得自己又被侮辱了。

江芷瞧了眼床上的李秾，心平气和道：“君子报仇十年不晚，可人能有几个十年？”

她回过头，定定看着左丘行的眼睛：“左丘行，如果你是我，知道杀害自己亲生父母的人就在咫尺之距，你能忍多久？”

左丘行僵住了神，沉下心将自己代入到江芷的处境，片刻后再说话声音有点发哽：“一刻都忍不了。”

江芷闭眼：“我如今的心情便是如此。”

她呼出一口气，口吻决绝：“你我二人相识一场，经历的事情也算颇多，如今我能拜托你的最后一个忙，就是带李秾回临安，即便他半路醒了要回来，你也要想尽办法把他送回去，这不是个轻松的活计，介时多劳你费神。”说着弯腰一揖，“多谢。”

要不是左丘行在心里默念三遍“男子汉大丈夫流血不流泪”以作警醒，他现在泪花子都要飙出来了，三两步飞到江芷跟前将她扶起道：“江姑娘你这是真折煞我了，我左丘行虽有大志却无大德，此生能得你与李公子二位挚友已是祖坟冒青烟，莫说是送他回去，就算是留下来与你并肩作战我也是使得的。”

江芷又想笑又感动：“那倒大可不必，你能帮我配出回光丸便是帮了我天大的忙了，眼下天色也不早了，你赶快把李秾带上马车出城吧，以饺子的速度，估计不等天亮就能远离庐州。”

左丘行重重点头，走到床边在江芷的帮助下背着李秾就出了厢房门。江芷跟着到了楼下，在门口目送马车消失在茫茫夜色里，转身回了客栈。

此时店里的客人都已经走干净，小二打着哈欠准备打烊，见江芷回来，隔着两张桌子打了个招呼，注意到她的面色，怔了下笑道：“姑娘可是在咱们店里住的不大舒坦？我瞧着您脸色可不太好啊。”

江芷摸了摸自己的脸，道了声“无妨”回到楼上。

刚把门关上，整个人就如同脱了线的木偶似的瘫坐在地上，额头密密麻麻沁满了冷汗，连牙根都在打着寒颤。

左丘行说过这是吃下回光丸的正常反应，身体需要一个调整的过程，过程中害冷发抖都是有可能的，不必过度惊慌，闭着眼睛熬上两个时辰便行了。

江芷手臂伸长抓住门栓，强撑着将自己从地上提起来，摇摇晃晃往床榻走去，过程中几度眼前一黑，所幸最后还是咬牙到达了。

她扑到床上，将整个人都蜷缩进被子里，浑身上下疼倒是没有多疼，就是密密麻麻的冷气从脚底直往她后脑勺蹿，整个后背都是麻木的，彻骨的冷意仿佛是从骨头缝里往外冒，全身的血液似乎在此刻是静止而非流淌。

江芷练功这些年吃过的苦不少，但这种来自灵魂深处的苦寒，生平还是第一次经历。

仿佛如坠寒冰地狱。

而人最孤独的时刻，莫过于难熬至极之时连个能喊的名字都没有。

她和她爹娘的缘分仅有两年，记忆里为数不多的相处片段早已变得不痛不痒，她既渴望亲情，也对亲情一无所知，叫爹叫娘，如叫陌生人无异。

她师父养她教她，同样骂她打她，她对她或许也有徒弟对师父的憧憬敬重，但经年累月，那点敬重早被铺天盖地的恐惧所覆盖，最最重要的是，是她压根不知道她师父叫什么名字。

意识在苦海中起起伏伏之时，一股幽幽药香在她鼻息间萦绕。

江芷眼角缓缓滑下一滴泪出来，忍着刺骨恶寒，吐字艰难：“李秾，我难受……”

两个时辰后，鸡鸣天亮。

庐州徽州相隔不远，快马半天就能到，就是路烂得出奇，分外耽误时间。不知道是衙门就缺这点修路银子，还是有意而为之，总之，庐州徽州来往之间并不多，唯一一条必经之路还分外凶险。

山路东邻山林，西邻悬崖，悬崖下终年弥漫着不散的雾气，谁也不知道下面到底是什么，毕竟掉下去就是万劫不复，能有人知道就怪了。

白炼刚训斥完几个赶路不忘扯淡的随从，回过头注意到张栩气质恹恹，背影都由内而外透着“不爽”两个字，稍作考虑后还是“驾”了一声追上去，将怀里尚带体温的纸包递给他道：“你不是最爱吃小笼包吗，我特地买的，还热着，快吃点吧，从昨天到现在一点东西没吃了。”

张栩充耳不闻，活似没听到似的，眼皮都不带眨一下，继续赶自己的路。

白炼心里隐隐不安。

过去里这对姓张的父子也经常一言不合吵起来，但从没有像这回这么严重过，老子差点要了儿子的命，儿子亦是死都不理老子。

张监兵本来想留下好好找找那个姓江的丫头赶尽杀绝，不料百里鸽飞来报信，教主叶寒生提前出关，命令四大堂主无论身处何方两日之内必须抵达光明顶。

开始张监兵还仗着地方近打算能挨何时是何时，无奈身边有个亲生儿子作梗，硬是假传命令给原本出去找人的下属生生放了一天假。同处一城，江氏女没有消息，哪个青楼的妞花腕手段高倒是如数家珍，一个个废物似的色迷心窍，见了女人拔不动腿。

白炼其实挺能理解那帮“废物”，大家都是男人，教里制度森严也不是一天两天，成年累月的和冷兵器作伴，教中里外更是一水的男子，离谱到拍只蚊子都是公的，好不容易有个放松机会，能把持住就怪了。

这教中能做到完全不近女色的，除了教主，剩下唯一一个便是他身边这个半大孩子兼闹心主子张九儒。

此刻这少年双目无神面无表情，与过去的模样大相径庭。

白炼顿了顿，终是把递包子的手缩了回去。

“你就是记性不好，”白炼道，“但凡能记得小时候一点事，都不至于跟堂主撕成这个德行。”

这下可好，张九儒甩了下缰绳，直接不愿意跟他并肩走了。

白炼摸了摸鼻子，觉得自己也是活该。

抬头看阳光灿烂，心情倒也没那么糟。

清晨太阳还不算毒，凉风吹在人身上别提多舒服，加上旁边就是稠密山林，风便比平日里更加清爽，吹来时顺便带起一阵簌簌落叶声。

些许惬意。

白炼也不知哪来的勇气，扬声冲张栩喊了句：“真不吃啊？不吃我吃了啊。”

张九儒咬牙闭眼，烦得恨不得自戳双耳，方想扭头狠狠瞪白老妈子一下，便感觉山林中风动叶涌，仿佛有股未知的力量隐藏其中正在暗暗打量他们，就像老虎打量猎物。

张监兵第一时间察觉到不对劲，横眉怒喝道：“什么人！”

风声中，一道平静温和的少女声音悠悠传来——“我啊，不记得了？”

层层落叶里缓缓勾勒出一个纤细身影，女孩持剑而来，眉目温润，周身气势犹如一头蓄势待发的兽，表面安静蛰伏着，却不知何时便会扑上去咬人一口。

江芷从未感觉自己的身体像今天般轻快过，就连差强人意的眼睛都丝毫不惧日光灼目，执剑的手轻轻一划，剑尖轻松便将飞扬在空中的草籽一斩两段。

她目光懒懒盯着烈马上的银发魔头，一边嘴角微微上翘着。

声音不大，十分好说话似的——

“咱们今天，算一算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