临近黄昏,狂风大作,西边乌云翻涌缓缓遮蔽天穹,暴雨前的征兆。
沧雲山脚,空气中弥漫着浓烈的血腥味,地面魔族尸骸横陈交错,此地显然刚刚发生过激烈的战斗。
在这满地残骸中,唯一存活的少女周身血迹斑斑,发间沾染的血液已经凝固,脸上也尽是血污,若非撑着剑柄的手在微微颤抖,难叫人分辨她是否还活着。
冷风呼过,血裙翻飞,枯黄落叶卷起。
“哒哒哒……”
马蹄声由远及近,少女恍若未觉,仍垂着头保持着半跪的姿态未动。
被魔族追杀整整两天早已疲惫不堪,可她不能倒下,来一个杀一个,来一群,那便杀一群。
马蹄声越来越近。
“噫——”
马一声嘶鸣,马背上的人翻身而下,越过重重尸体走来。
心中戒备,默算来人与她的距离,握着剑柄的手一点点收紧。
三米、两米……
剑柄微转。
“凌纾。”
来人看出她下一秒就要拔剑相对的举动,抢先一步按住她紧握剑柄的手,“是我。”
清冷又熟悉的声音让少女眉心一松。
神智涣散,半个身子在她开口后仿佛失去所有支撑直直倒下,好在被稳稳接住。
倒在来人怀中,少女声音干涩沙哑,“暮疏月……”你来了。
话没说完,眼睛一闭,放心地昏睡过去。
被叫做暮疏月的女子同样是年轻的面容,给怀中少女喂下两颗丹药又渡了三成灵力过去,而后抱起人拿上剑纵马离去。
人界大乱,苍生不平,妖魔在人族地盘肆意横行了上千年。
究其原因,要从三千年前说起。
三千年前,魔界至尊上古魔神在人界打开魔界大门,万千妖魔鬼怪与魔族大军降临凡世,为祸人间,妄图统治人界。
仙、神两界合力,与上古魔神纠缠数百年终于将其诛杀,并封印了魔界大门。
然而这场大战结束后不到三百年,人界竟又出现了一个实力强大的魔皇,上古魔神旧部尊其为首,召集分散在人界各地的魔族再次祸乱苍生。
原来,上古魔神炼化了神器崆峒印为其所用,早在陨落之前以人间恶念为源,利用崆峒印创造极恶邪祟,三百年后,邪祟赤疣炼成。
大战后仅剩的几位仙尊与第一代赤疣同归于尽,可第一代赤疣陨落后一百多年,第二代赤疣在人界现身,如此反复,唯有在赤疣被灭的一百多年内人族才有一丝喘息之机。
人界西边的地盘已然被魔族占据,划为魔族十四城,妖族为其附属。
东边六州所幸有以上岳为首的正道门派苦苦坚守与之抗衡,暂未落入魔族手中,但两族战乱亦是常态。
消灭邪祟赤疣,驱逐妖魔,是千年来人界所愿。
唯有找到根除赤疣之法,使其不再轮回复苏,人界才能真正迎来天下太平之日。
两日后。
无阙谷云雾缭绕,峰峦叠翠,偶有几声鸟雀脆鸣,木屋背靠竹林,院子里熬着药罐,团团白气升起,罐中汤药沸腾。
身着青色云纱的女子推门而出,用白布隔热端下药罐,把汤药倒入药碗中。
端着药进屋,屋内方才还昏睡的人已经醒来,垂着眼帘半靠在床边,及腰的青丝披散,不知在想什么。
暮疏月把药碗递到她面前,“一个月没见,把自己搞得那么狼狈,下次再遇到那么多妖魔,第一时间灵蝶传音给我。”
“第一时间”四个字说得极重,但不知床榻上的人听没听进去,罕见地缄默不语,没有像往常一样与她拌嘴,只是缓缓抬手接过药,闻到浓烈苦味和药味,眉头微蹙。
暮疏月拿出一罐蜜饯在她面前轻晃,“喝药,喝完吃糖。”
每次喝药少女总是叫苦不迭,能拖多久是多久,拖到最后不得不喝才把药喝下,然而这次她却利落地接过药一口气喝光。
待她喝完,暮疏月眼疾手快往她嘴里塞了一块蜜饯。
甜味冲淡些许嘴里的苦涩,拧紧的眉舒展。
喝了药,少女仍只字不语。
手背贴上她的额头,语气含着两分诧异,“这次伤到了脑子?”
不仅如此干脆地喝了药,醒来之后竟也没有得意洋洋地与她谈论这次又消灭了多少多少妖魔。
这副黯然魂销的模样,不像她。
沉默半晌,床榻上的人终于开口,声音止不住轻颤,“暮疏月,我师父被魔族……”
少女抬起头,脸色哀痛,不知何时发红的眼角滑落一滴泪。
暮疏月微怔。
少女口中的师父是上岳掌门隐霞真人,而她,是上岳掌门亲传弟子凌纾。
“一个月前六州各地突然冒出众多妖魔和魔修,他们在州内大肆残杀百姓,不分男女老幼见到人就杀,很多散修和在外的宗门弟子也都因此丧命。”
“师父派师兄师姐们下山去调查,我伤势没好便留守上岳,不曾想这次魔族真正的目的是攻打上岳。魔族右使带人偷袭宗门,结界被破,师弟师妹们惨遭毒手,为了减少伤亡,师父将岐苍引出上岳,而我当时不自量力地跟了上去……”
凌纾闭了闭眼,语气无尽悲凉,“后来我和师父被魔族包围无路可退,师父想保住我的性命拼死将我送走,她自己却没能逃出来,是我的错,都是我,我不该跟上去的,要不是因为我这个累赘师父就不会死。”
眼睁睁看着魔族刺穿师父的心脏,她却只能狼狈逃离。
岐苍杀了隐霞仍不肯放过凌纾,派出大批魔族追杀她,甚至放出了悬赏令。
凌纾崩溃地哭着,悔恨不已,“是我的错,都怪我,是我害死了师父……”
当时就该听从师父和长老们的安排,为什么,为什么自己要跟上去?
很少见到她哭,暮疏月有些手脚无措,坐到床边,右手轻轻抚上她后背,“不是你的错,是魔族,是岐苍杀了隐霞真人……”
语气虽然生硬,但莫名带着安抚人心的力量。
轻拍后背试图缓解她激烈的情绪,但凌纾只停顿了半秒便一头扎到她怀里放声大哭,“不、就是我,我不该跟上去的,是我拖累了师父……”
七岁进入上岳,拜在掌门隐霞真人门下,勤修苦炼数载,十四岁那一年成为上岳修为最高实力最强的弟子,剑下斩杀的妖魔不计其数,可她还是不够强大,保护不了想保护的人。
是她太弱,否则师父不会死,妖魔不会如此猖獗。
向来不擅长安慰人这种事,暮疏月只好默默轻抚后背,任由她靠着自己的肩膀痛哭流涕。
于是肩处的衣裳逐渐被浸湿。
良久,哭声才渐渐变小,怀里的人慢慢镇静下来,低声啜泣。
先前哭得太凶以至于现在心情平复下来后呼吸仍有些跟不上气,凌纾抬手擦了擦眼泪,“我、我刚才情绪太激动了。”
哭成这样好丢脸……算了,反正是在她面前又不是别人。
发泄出来是件好事,暮疏月瞥了眼左肩湿成一片的衣裳,“饿不饿?厨房热着饭菜,我去端来。”
眼角还挂着泪,凌纾垂着头小声地嗯了一声,“饿。”
片刻,热菜热饭端上桌,一汤两荤一素,菜式简单但色香味俱全。
填饱肚子后,暮疏月为她运功疗伤。
两人面对面坐着,一静下来,同门被杀、师父惨死的画面就再度浮现在眼前。
魔族、歧苍……她一定会为师父报仇,为上岳、为死去的师兄妹们报仇,一定。
脑海中恨意挥之不去,灵气在体内乱窜,感知到有走火入魔的趋势,凌纾强迫自己不再回想,抛去杂念凝神运气。
运完功已过了两个时辰,屋外也由白天转至黑夜。
暮疏月从院子里搬了盆开得正灿烂的花放在凌纾床边,叶嫩花初,朵朵盛开的紫粉色宛若翩飞蝴蝶。
“这段时间就待在这儿,内伤养好了再回去。”
“哦。”那少说得要一个月,凌纾闪了闪眸,应答的声音小得几乎听不见。
“明日想吃什么,我去镇上买,酥鱼?荷叶鸡?”
“不要,还想吃你做的……”
浇花的动作停顿,暮疏月回头看了眼床上把被褥盖过脑袋的人,回道,“好。”
深夜。
一个身影偷偷摸摸地溜出木屋走向院子右侧的马栅,一边安抚着马儿不要出声,一边轻手轻脚地解下绑在木桩上的绳子。
“乖、奔云乖啊,千万别出声。”
黑影正是凌纾,解开了绳,心里正高兴没把屋里的人惊动,却转头就对上一张脸,凌纾吓一跳,“你你——”
可恶,明明动作已经很轻,怎么还是被发现了。
暮疏月面无表情地看着她,“去哪?”
惊吓转为尴尬,凌纾没敢正对她的眼神,回答时声音也底气不足,“我……我出来赏赏月,你看,今天月亮好圆哈哈。”
暮疏月冷哼一声,直接戳穿她道,“你要回上岳。”
说谎也不编个好一点的借口,她心里打的什么主意,以为瞒得过她吗。
余光瞥着她的脸色,凌纾小声地为自己辩解,“是……我伤势不重嘛,你给我运完功后我感觉伤都好得差不多了。”
暮疏月冷下语气,“伤势不重?那你带奔云做什么,御剑飞回去岂不更快。”
新伤叠旧伤,内脏心脉损伤七成,右腿魔气侵蚀入骨,要是救治得再晚些就成瘸子了。
“好嘛好嘛。”凌纾只好坦白,“我担心长老还有师弟师妹们,想尽快回上岳,到时候路上遇到妖魔我避开就是。”
“上岳情况不明,若是已被魔族占据,你贸然回去,就是送死。”
何况被岐苍悬赏,妖魔在上岳附近蹲守她的可能也不是没有。
“我知道,可我必须回去。”
师父送她离开前嘱咐的那件事,她一定要去做。
“纾儿,记住为师接下来说的话……”
“为师已难逃一死,纾儿你一定要活下去,走!走——”
一想起那些画面,鼻子就忍不住酸涩,凌纾抬手抹掉眼角的湿润,“暮疏月,谢谢你又救了我一命,下次再见面的时候我请你喝酒。”
牵马要走,领子被人拽住,凌纾扯着嗓子大声抗议,“暮疏月你不要拦我,我真的要回去,你说什么都没用的。”
“睡觉,明天早上我陪你回去。”
一句话,让凌纾停止挣扎,“暮疏月你、你刚才说什么?你是说要陪我回上岳对吧?别骗我啊,这要是缓兵之计明天我就光明正大离开无阙谷!你拦不住我的。”
“再废话自己回去。”
“好好好,我闭嘴、闭嘴。”
凌纾进屋老老实实地躺回床榻,暮疏月关好门窗,把新点燃的安神香放在她床边。
屋内油灯熄灭,木屋又恢复宁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