朔风盛雪,搅动夜澜,因皇后与靖王留宿玄都观,是故观内明火映照,阮絮夜行时连绢灯也未带上。
只是这双膝的伤尚未痊愈,她行动起来仍是比平常吃力些,加之手上又挎着一方装有汤药的木盒,将将一个转角,便撞上了来人。
“阮美人,当心。”
熟悉的声音让阮絮清醒了几分,她敛眸看去,入目便是一双阴骘狠厉的眼,而藏在那双眼眸深处的意味却再明显不过。
“多谢靖王殿下。”
阮絮不着痕迹地移开了自己的手,垂首低眉,避开了裴衡的扫视。
只这一垂首,落在裴衡眼中却是一幅羞赧之态。
眼若水波,眉似远山,流波蕴情,纤细的脖颈还环着一圈红印。
芳香四溢,倒不知是梅香还是眼前的女子香。
“阮美人是去为陛下侍疾的?”
“正是呢,紫阳真人此前叮嘱了,这药需得按时服侍陛下用下,您瞧,今儿个我出来得晚,耽搁了些时辰,还得赶着去客堂呢。”
阮絮笑着绕过了裴衡,转而朝前走去,裴衡是什么样的人,她早就有所听闻。
今日他揣的是什么心思,她怎会不知晓。
裴衡目露贪色,瞧着女子阔大的衣衫随着她的动作摆动,勾勒出窈窕身形,他愈发觉烦闷。
“夜凉风寒,阮美人也未带绢灯,不如本王随美人一道前去?顺道也去为父皇请安可好?”
请安?
阮絮险些没笑出声,如今贞元帝连双眸都没法子睁开,呼口气儿都算难事儿,还请安?
阮絮侧身轻笑,放缓了语调:“殿下一片赤心,为圣君着想,这自然是极好的,那便......”
她微微抬头,上扬的眼尾处红痣绽光,檀口轻张,吐气如兰:“与我一道前去吧。”
靖王既然要撞上来,那也不妨当个乐子。
更何况,阮絮眸光流转,视线瞥向靖王身后的墙根处,梅树交错横斜,沉影落雪之下,一袭藻青色的袍角藏匿在了夜影深处。
阮絮收回了视线,朝裴衡莞尔一笑:“殿下,请。”
*
“阮美人每日都需要这样为父皇侍药?”
裴衡看着面前的女子熟练地将滴落在贞元帝衣襟处的药渍拭去,又抬手舀了一勺温热的药汁,递到了榻上之人的唇边。
“陛下为国为民,劳心了半辈子,我们这些黎庶蒙圣君护佑才有了今日之康宁,能为陛下侍药,怎么不算我的福气呢?”
裴衡目之所及唯有女子的侧颜,可单单就这侧面,却搅得他心间酥痒。
据他所知,阮絮入宫时,贞元帝已经病倒,若论起来,阮絮应是尚未侍寝。
思及此,裴衡落在阮絮身上的目光渐渐沉了下来,他嘴角宛出一个弧度。
“看来阮美人对父皇倒是真心不假,只是......”
裴衡不知何时从梨花木椅上起身,高挺的身影在阮絮身前停驻,笼了一片黑影沉云。
“美人可有想过,如今父皇已日薄西山,一旦父皇崩逝,美人若无嗣该当如何?”
男子骤然凑近,突如其来的沉影让阮絮有些喘不过气。
“该当如何?”
阮絮失神一笑,可眸光却始终瞧着门窗之外。
素雪飘转,窗牖之上不知是梅树落影还是雪粒扑落。
“陛下若是崩逝,想来我也是要殉葬的。”
阮絮尾音尚存,腕间却多了一道重力。
她慌忙抬头,身前的男子眸色复杂,攥着阮絮皓腕的手渐渐收紧。
“阮美人正当芳华,艳若桃李,你就甘愿藏于一抔黄土之中?”
裴衡缓缓俯身,离阮絮越来越近。
“本王素有善心,见不得此等美人香消玉殒,阮美人若是愿意,本王可以为美人寻一条出路。”
阮絮捻帕噙泪,她双唇微颤,满眼的不可置信:“殿下此言何意?”
“阮美人还要继续装傻吗?”
裴衡将人一把拽过,阮絮无力跌坐在地,而裴衡却未有停歇之意。
“你现在跟了本王,父皇崩逝后,我便会是这天下之主,届时许你个妃位也不是难事!”
许是此前秦霜所言激怒了裴衡,一想到自己这些年的汲汲营营都是在为他人铺路,裴衡眼中幽火愈甚,隐有癫狂之意。
“你!靖王殿下!我是你父皇的妃子!”
裴衡冷笑一声,将阮絮拉了起来:“哪有如何?”
“你瞧瞧他现在这副模样,难道还能起来吗?”裴衡掐住了阮絮的后脖,迫使阮絮看向榻上病态横生的贞元帝。
“阮美人,跟了我如何?”
阮絮摇了摇头,她双眸莹泪滚落,但心中却未有惧意。
当年阮嶒亦是这样强迫她,可结果不也是被她所阉割?
只是阮絮此刻并不急着反抗,她在等,等那门外之人自己进来。
“阮美人,倒是人如其名呢。”
裴衡捏着阮絮手背的手一使力,便烙下了红印。
“嘶拉”一声,阮絮忽觉一阵寒凉,身上的披风已被扔在了一侧。
“救命!”
“别指望别人能来救你,他们只会以为是父皇在临幸你呢。”
裴衡嗤声一笑,手上的动作却不停。
“阮美人,你别怕,本王会好好疼你的。”
裴衡面容狰狞,像是压抑许久的情绪亟待一个发泄的豁口。
“救命!”
阮絮拿起一侧的汤碗便砸向了裴衡,玉石落地,裴衡却像是疯魔了一般朝着阮絮扑了过来。
可就在裴衡的手将将要触到阮絮时,突如其来的抽疼让他止住了手上的动作。
“是你?”
裴衡怒目而视,只见清执手持云展,长身玉立,他目光自阮絮身上淡淡扫过,转而停在了裴衡处。
“二位施主可是有何事,竟需要这样?”
清执的话音极为轻柔,他眉目藏着笑意,转身自然而然地卸下了自己的外袍搭在了阮絮的肩头。
裴衡眼见被清执撞破,冷笑道:“这里的事轮不着你来管!”
裴衡此话一出,清执敛去了眉眼的笑意,他轻轻抬眸,眸中的厉色却让裴衡一怔。
“殿下觉着贫道不该管,是吗?”
“殿下。”
清执朝裴衡逼近,迫使裴衡依在冰冷的石壁处。
“阮施主奉命在此侍奉圣君,而殿下您却存了不该有的贪念,若算起来,阮施主也是您的长辈,您的......”
清执浓密的眼睫微颤,喉结上下轻轻滚动,半晌后才将后边儿的两个字溢出。
“母妃。”
但清执很快便敛去了神绪,复换上一幅清冽冷淡的面容。
“殿下这样招惹圣君的宫中后妃,是有违礼法,于人伦天理所不容的。”
“殿下说,贫道该管吗?”
清执目色淡然,却总藏着一道寒色。
不知为何,阮絮竟觉着面前人全然不似从前温泽如玉的道长,倒像是个掌握他人生死的高位者。
裴衡怔愣片刻,他扫了一眼地上跪坐着的阮絮,转而压低了嗓音,冲身前人道:“裴衍,你以为你还能逍遥多久?”
却不想面前人闻言只轻笑着出声,面色如常。
“看来殿下是想拜见了圣君后去向皇后娘娘请安,那贫道就不多耽搁殿下了。”
清执侧身为裴衡让出一条路来,裴衡双手青筋微露,清执这是拿皇后压他。
皇后本就不喜他玩弄女子一事,若是清执相告,必会惹皇后的不满。
裴衡敛去沉思,冷哼一声,从阮絮身侧走过时,甚至剜了她一眼。
女子清泪莹莹,捻帕捂唇的模样让人心底酥麻。
裴衡压住心底怒火,阔步而去,等到木门被重重阖上后,阮絮才颤巍着起身。
可她甫一起身,膝前的疼意涌上,让她不自觉便向后倒去。
这一倒,便是正正落在了身后人的怀中。
冷冽的松香将她围裹,清隽有力的双掌将她托住,腰间传来的温热让她身子下沉了几分,整个人都瘫软在了清执的身上。
“多谢道长......”
阮絮抬眸,一行清泪瞬时掉落,在清执的指尖洇开。
指尖处的湿热让清执微微凝眉,他看向怀中人,女子身前被扯破的衣衫凌乱不堪,随着她的泣声,胸脯起伏不断。
他凝神片刻,转而起身,将阮絮扶起,让其可以安坐在木椅上。
今夜他本是要来为贞元帝请脉的,只是在小径上瞧见了阮絮与裴衡,遂便跟在了二人身后。
他原想着等裴衡出来了,自己再进去,却没想到裴衡竟然胆大至此。
在贞元帝的面前轻薄阮絮。
阮絮是宫中后妃,裴衡此举岂非是乱了人伦纲常?
“道长?”
“您的手受伤了。”
清执沉神而思,并未注意到自己手背上的伤口,倒是突然覆上的温热拉回了他的思绪。
“道长您快坐下,我替您把这污血擦了。”
清执顺着阮絮之言向下瞧去,手背赫然显着一条长长的血痕,应是方才与裴衡相撞时受的伤。
他由着阮絮将自己拉在一旁的圆凳上坐下,看着女子用手中的粉帕沾了些温水,小心地抬起他的右手,轻轻地擦去了伤处的血痕。
她垂首之时,羽睫投影,灵眸泛光,似乎与多年之前相见的那人别无二致。
清执突然按住了阮絮的手。
男子温热的手掌将阮絮的手包裹其中,她不解地抬眸,眸中隐有惑色。
“道长,你怎么了?”
清执薄唇微抿,青袍淡雅,与之相称,他凝眸望向阮絮,再一次轻声开口,只为证实心中所想。
“施主曾经可来过玄都观?”
阮絮微愣,曾经?
“玄都观是皇家道观,幼时倒是随母亲一同来过几次,只是没什么印象罢了。”
“随母亲一道?”
清执忽而出声,握住阮絮的手竟煨出了细汗。
阮絮倒不知清执为何会有此异色,她只应声道:“是啊,与母亲一道的呢。”
等阮絮话音落下后,清执握住阮絮的手力气却毫无松动之意,往日清俊冷冽,让人窥不透的面容竟染上了些愁色。
“怎么?道长是想知晓你我二人是否有前缘吗?”
阮絮打趣般开口,也只是想逗逗清执这样高山之松般的人。
谁知,清执竟闻声抬头,幽眸深邃,淬了寒星的眸子水雾弥散。
良久后,清执才启唇,从喉间溢出来了一个音:“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