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色将晚,虞素才回到属于她的院子,刚进院门,就见一身黑衣的青年静坐在院中寒潭边,手中握着竹制的鱼竿,竟是在垂钓。
而猫妖、蛇妖都盘坐在他身旁,兴致高昂地盯着水面。
它们虽能自己捉,可天寒地冻,就算是妖也不愿下水。
握杆之人却没有它们急切,只见他双眸轻阖,长睫微垂,上面落了薄薄的雪,在天光的映照下,亮起细碎的银白。
那握着鱼竿的手指,也如落雪的洁白山脊,清寒而寂静。
却在虞素走近后,碎了薄凉。
黑羽般的眼睫掀起,清润的眸子看向她,露出一点笑意。未握杆的手抬到唇边,伸出手指。
“嘘。”
他轻轻道。
那一声气音,温柔至极。
在哄她,也在哄水里的鱼儿。
今日虞素办好了一件大事,心情颇佳,不介意陪他玩这小小的游戏,便站在原地,不再靠近。
而猫妖蛇妖对李皎的亲近,也让她生出探究之心。
一炷香后,鱼竿动了,李皎耐心地将线微微放松,在鱼儿迷乱之时,手腕骤收,一条漂亮的赤色鲤鱼就被他钓出寒潭,在空中挣扎出凌乱的舞。
看着这一幕,虞素不知为何感到些许不舒服。
联想到什么,她好像被扎了一下。
她竟有一瞬觉得那鱼和自己有些相像。
见李皎握住了鱼鳃,要把鲤鱼给眼巴巴等在一旁的猫妖蛇妖,虞素不快道:“不许吃它。”
“……三娘,为何啊?”猫妖可怜巴巴地看过来,它惯会撒娇讨饶,“这鱼未开灵智,让我们尝一口嘛。”
“不许就是不许。”虞素的目光变得不善,“你想上房揭瓦?”
“不敢不敢。三娘说什么我都听话。”猫妖大喊饶命,带着蛇妖一溜烟跑了。
看着手里没妖要的鱼,李皎若有所思,片刻后,他微笑道:“你偏爱红色么。”
说罢,他弯下腰,将赤色的鲤鱼放归到寒潭中。绮丽的鱼尾在他手中摆动,如同舒展开的绯色花瓣。
“可惜,方才我未知晓。”他放下青竹制的鱼竿,伸手拂开身边的雪堆,从当中拿出一朵冰雕的小花来。
“我身无长物,只得取天地之馈赠,当新年贺礼。”
持着那朵冰花踱步到虞素面前,李皎如玉的手指已被冻得微红,可他的动作仍是稳而静的,仿佛对寒凉毫无所觉。
看着那朵花,虞素微怔。
是栩栩如生的虞美人。
花瓣薄如蝉翼,花蕊分毫毕现,纹理细密而清晰,姿态自然而娇妍,仿若有风轻抚而过,使之舒展着起舞。
美丽至极。
不知花了多少心思。
而这精妙的技艺,让人一看便知雕刻之人是何等心细如发,握刀与握冰的手指又是如何稳重。
“那条鱼,也是你给其他妖的岁初贺礼么?”虞素没有接,她移开目光,不去看李皎的眼睛。
“是。”
“既不是独一份的,便不值得我要了。”虞素冷笑一声,转过身往屋里走,“我才是你的主人,你去讨好它们又算什么?”
“抱歉。”李皎认错态度良好,他不再言语,跟着虞素进了屋。
木门被李皎在身后关闭,室内昏暗下来,但这危险的氛围不过萦绕片刻,就被李皎点亮的暖黄灯烛驱散了。
映入虞素视野里的,只有一室整洁。
在虞素离开的时间里,他不仅收拾好了自己的一身狼藉,也将屋内打扫干净,蛛妖的尸体早不见踪影,四处也并无血的腥味,只余草木的清香,似是被他煮茶驱了浊气。
昨夜的糜烂与疯狂,不再留痕。
还真像一条忠心耿耿的狗。
不论他是否真心,虞素都愿给他一些嘉奖。毕竟,适当的甜枣才能让奴隶对她更快死心塌地。
塌边梳妆台的抽屉被虞素拉开,她从中拿出一张木雕的狐狸傩面,放到台上。
“这张面具便送你当新年贺礼。”虞素撑着下巴看他,笑道,“虽说你的礼物并不能让我满意,但我是宽宏大量的主人,便不在这良辰吉日与你计较。”
“戴上它,你便可与我同去前院。”
“多谢。”李皎走上前来,弯腰拾起那面具,虞素抬眸,就见他柔软的唇角扬起细微的弧度。
却忽然凝住目光。
因为,她看到他殷红的唇上沾着水渍与几星未化的冰晶,如天然的唇釉,润泽得似诱人品尝。
那是什么?
倏然意识到某种可能,虞素看向他的手心,原被他握着的冰花,已然不见。
她头皮一阵发麻。
“……那朵花,你吃了么。”她语调古怪。
“嗯。”李皎拿着面具直起身子,垂眸温和地注视她,“主人不要,我便将它收下了,有何不可么?”
并无不可。虞素双唇紧抿。
只是……太怪异了。
而且,她为何没注意到他的举动,难道他能顷刻将那冰雕的虞美人花咬碎含化么?
是了,他的牙齿尖锐而有力,他的舌头灵活而滚烫。
虞素猛然想起昨夜种种。
她眸中洇出些许恼怒,沉声道:“你故意的?”
“故意什么?”李皎不解地看着她。
“……罢了。”虞素皱着眉转向一旁,他这般作态,倘若她说出来,反倒像她在多想,而他始终清清白白。
不欲与他继续纠缠于这微末之处,她转了话头。
“云奴,你能轻易辨出谁是人,谁是妖,对么?”虞素淡淡笑道,“六日后,我要在前院献十舞,宴请长安诸方贵客,你便戴上这面具,与我同去吧。”
一眼辨明妖的真身,是妖王独有的能力。
“好好欣赏一番他们人皮面具下的真容,看到了谁表里不一,可别忘了告诉我。”
原来如此。
虞素有需要带他出去办的事,这才放松了对他的控制。
李皎思忖道。
这也是对他而言极难得的逃脱机会。
只要能让他见到外人,事情或许会提前迎来转机。
从昨夜到今日的一切权衡都是值得的。
李皎垂下眸子,掩盖住眸中思绪。
几个时辰前,在恢复些许零星记忆、意识到他与虞素间的纠葛可能存在第三人后,李皎的心情其实并无太大波动。
他只是冷静地明白,事有隐情,或许牵扯颇多与他有关的秘辛,需多加探查。
这于他而言,是极有利的线索。
那他便刻意放纵自己短暂地沉落于妖蛊的操控中,不再费心与之对抗,借妖异的手表露他根本不存在的衷心。
只要他还保有一丝理智,他就会在适当的时机运转心法,强迫自己重回清醒。
如此一来,既可以借此试探虞素,得出更多实情,也可不露破绽地表演出虞素想要的痛心嫉妒模样,进一步取得她的信任,放松她的警惕。
一开始,李皎的确是这样想的。
可当越来越多的妖血入腹,即使不可置信,他还是不得不接受,他失控了。
他的所有算计、理智都如冰雪逐渐化去,在**的炙烤下融为满溢热度的雨。
妖蛊终究还是爬上了他的骨髓,将他的自持扭曲撕碎。
在吻虞素时,他已不明白,有多少是出于伪装,又有多少是出于私心。
那只存在于妖身上的疯毒,仿佛也透过虞素汗湿的肌肤,沾染上了他的神魂。
就算从迷乱中苏醒后理智再度回笼、那满溢的**也如潮水般褪去,李皎还是不可避免地心中沉坠。
他如此刻意放纵,真的应当么?
这般忧恼,终于在虞素给他允诺的瞬间,得到了慰藉。
他的计策没有错。
所有思虑只在一息,李皎的动作并未犹豫,他平静垂头,应下:“遵命。”
六日很快过去,正月初七,戌时,暮色将整个长安笼罩。
丽春院张灯结彩,车马如云,将平康坊这一侧的街道都堵得水泄不通。
丽春楼中,虞素将手中的狐狸傩面戴到面前的青年脸上,她低笑道:“云奴,待会儿你就在三楼角落好好看着。记住我交代你的事。”
“嗯。”
李皎点头。
与此同时,无人注意的丽春院中庭,磅礴的妖气缓缓潜入,湖底游过巨大的阴影,它所过之处,众生立死。
那并非是盘踞在丽春院的妖,而是来自北面的皇城。
皇城之中,观星台之上,一白衣少年仰望高空明月与诸天星辰,翻飞的衣袖之间尽是狂风。
“终于出现了。”察觉到了什么,白衣少年微笑起来。
脚步声响起,一道清冷的女声从他身后传来,白雅问道:“国师。可算到了幽王所在?”
“并非。”国师方瑕笑意轻松,“只是发觉,他终于从沉睡中苏醒了。”
“九州妖气凝结之处,仍是平康坊。”
方瑕白皙的指间飞出一串符箓做的飞鸟。
“去吧。”
“带他们去寻他。”
飞鸟冲向夜空,很快没入长安繁华的万家灯火。
丽春院三楼,李皎透过面具上双眼的孔洞,朝外望去。
忽然,他眉心一凝,若有所感,倏然抬头,望向夜空中骤起的飞鸟。
“咚——咚——咚——”
伴乐的大鼓敲响,将丽春院内的热闹推到了顶峰。
这光彩流离的夜幕戏,即将开场。
丽春院内的奏乐声更盛,李皎按下心头疑虑,将注意力投注到周身。
“云奴,你在看什么?”脆生生的童声在李皎手边响起。
李皎转回头,对站在他左侧的月儿道:“只是看看月光。”
月儿仅有十一二岁,是虞素派来看守他的,她脑袋上一对双丫髻俏生生束着,两只杏眼古灵精怪,充满狡黠,虽跟着虞素,却不是妖,而是人。
闻言,月儿乐不可支:“你是不是惦记着我的名呀,月儿月儿,好听吧?是三娘亲自给我取的。”
“好听。”他垂着眸,温声答了。
“三娘什么都好,怎么就看上了你。”月儿气呼呼道,“连我都没机会与三娘同睡呢。”
李皎:“……”
“是我之幸。”最终,他还是这样说了。
“云奴,你脾气还真好。”见他这样,月儿有些新奇地上下打量他几眼,“唔……确实是三娘会喜欢的类型。”
月儿是虞素的心腹,她知道李皎和虞素之间的事。
“你还没见过三娘跳舞吧?别走神了,多少人要见她一面都求不得呢。”
轻轻点头,李皎将视线凝聚到舞台中央,注意力却分散到四处。
月儿是明面上牵制他的人,实际上,整个丽春院都是牢笼,舞姬乐工小厮中披着人皮的妖不计其数,对李皎虎视眈眈,一旦他有异动,它们便会扑过来,虞素也会立刻用妖蛊控制他。
必须等待一个机会……一个让所有妖自顾不暇的混乱时刻。
如今,还需按兵不动。
傩面下,李皎的漆黑眼眸一一在宾客们的脸上、身上划过,辨认他们当中是否有披着人皮的妖。
今夜能到舞台最近处的,皆是长安的达官贵人,亦或知名的文人雅客,如同在办盛大的宴会。
车马在前院旁的马厩放不下,便把丽春院中庭客房边的庭院都占满了,一辆辆马车皆华丽大气,马儿膘肥体壮,展示着主人的财力。
丽春院二楼三楼的木墙已如六日前一般打开,使丽春楼变为一个通透的亭子,站在三楼往下望去,就见灯火从丽春院向平康坊四处延伸,连成烛火之河。
香烛的微醺香味在夜风中愈发浓郁,还有那从雪地深处透出的清寒草木香。
在这春风沉醉的良夜中,席间人头攒动。虞素还未开舞,客人们已开始捧场。
有人的华贵衣着已体现他们的身份,有人官服上的银鱼袋都未来得及换下。
青春好胜的五陵少年争相送礼,绫罗绸缎流水般奉上,只为讨待会儿起舞的虞三娘一个回眸。
虞素的名字本身,便是一个传说。
诗人为她吟诵,贵人为她醉酒,关于她的任何风声,都能惊动四座。
天地是冷的,而人间灼热非凡。
“咚咚、咚咚、咚咚——”
鼓点声愈发急促了,舞台四周的灯光暗了下去,屋顶垂落的道道红绸随着夜风微动,影影绰绰的光线下,似乎有一个人从万丈红尘中走了出来。
伴着幽幽的羌笛呜咽,金铃声一阵脆过一阵,女子曼妙的身影在愈亮的烛光中渐渐明晰,她的身躯旋转起来。
鼓点声声、筚篥阵阵,纱幔中人踏着节拍而舞。
她双袖扬起,在舞台中旋转,不知疲倦,仿佛迎着大风的蓬草,又似一夜纷扬的雪花——
在自身彻底消弭之前,永远不会停息那炫目的飞旋。
琵琶弦拨急促,横笛幽咽凄长,两声相和却不趋平,而是一调高过一调,那乐中人踩着溅起的灼浪,飞旋的速度达到了极致。
刹那间,宛若玉门关开繁花现,阴山黄云飞流散,千百红绸同时拉起,一如绯花盛发,花心中人便似花蕊般灿漫生长而出。
最烈的舞曲陡止于最有力的收旋,倏然的寂静中,所有人都不由自主地屏住呼吸,目光被牢牢钉在亮相的虞素身上。
第一支舞,便是胡旋。
这是一支怎样令人目眩神迷的舞蹈啊。
它将四周的私语尽数压下,只余失声的寂静。
——高堂满地红毡毹,试舞一曲天下无。(注①)
饶是心不在焉的李皎,也不得不被花中舞者吸引。
他神情微怔。
那始终充满思虑的目光,第一次变得恍然。
随后,一错不错地注视着她,眼中再容不下世间他物。
长安最负盛名的舞姬虞美人,一舞便能惊艳四座。
无人可以不为虞三娘而动容。
包括那修无情道者最冰冷的心。
注释①:“高堂满地红毡毹,试舞一曲天下无。”此句引用自唐·岑参《田使君美人舞如莲花北鋋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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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5章 第 15 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