垂眸看着神色发寒的青年,对于他的质问,虞素心中并不觉意外。
她知晓,李幽的记忆是会随着时间慢慢恢复的。
他本就是心细如发之人,虞素在他面前也从未掩饰自己强烈的情绪。
当他渐渐想起一些事情,自然会感到不对。
毕竟,她与李幽是上一世结的孽缘,这一世,他们不过初遇而已。
正如青年所说,他从未与虞素有过纠葛,虞素是在透过他看什么人。
这般误会,也正中虞素的意。
她要他为她神魂颠倒,靠的可不是真情,而是暴力与妖蛊。
在这过程中,他的心越难过,她便越愉悦。
虞素不会告诉他,她在透过他看上一世的李幽。
最终,她会给出那个最令他痛苦的回答。
——他不过是他那最恨的哥哥李皎的替身罢了。
而此刻,这个答案对他仍未具杀伤力,虞素便不会透露。
于是妖众便见虞素伸出另一只未被握住的手,一根一根掰开青年的手指。
“是又如何,不是又如何?”花妖的笑容恶劣至极,“云奴,记住你的身份,你只是我的奴隶、任我摆弄的器物,你如何痛苦,与我何干?”
“这般问我,是想得到什么慰藉么?”
“卑贱之人,怎敢如此放肆。”
虞素将手从李皎掌心用力抽出,如愿看到他落空的手指痉挛般收缩了一下。
他失态了。
妖蛊在青年体内种下后,他每使用一点灵力,都是在催动一次妖蛊。
那妖蛊的作用,便是让他对虞素愈发意乱情迷。
一个时辰过去,诸般恶战下,他体内灵力被消耗殆尽,妖蛊也盛放到极致,催动一切他不愿接受的情动,而灵力枯竭又使他渴求虞素的妖血。
当妖血入腹,灵力再次充盈,妖蛊却被浇灌得更强大。
这便是套在他的咽喉上的使他无法逃离的欲的缰绳,不断拉他沉沦的无可挣脱的情的牢笼。
以致于他失了冷静与分寸,向虞素表露出怖人的攻击性,道出这般失了分寸的诘问。
此时的他,已被妖蛊灼烧得双目发沉,不算清醒了。
李皎垂眸,将手收回,重新放回妖骨横刀的刀柄上。
在妖众重新戒备起来的视线中,他以刀撑地,慢慢直起身子。
随后,抬眸看向虞素漫上血色的双眼。
“抱歉,是我逾矩了。”他勾唇笑了笑,仿佛方才的失态从未发生,“请原谅我,主人。”
可他握着刀柄的手始终紧绷,脖颈处青色的血管凸起鼓动,暴露了他压抑在平静的表象下的汹涌暗流。
见状,虞素心中满意,她笑了笑,大发慈悲道:“念在你今夜劳苦功高,这次便不与你计较。”
“走吧,去下一个地方。”
从丑时到寅时,虞素带着布善寺妖众血洗了乐瑶宗在长安的所有据点。
恢复过来的李皎仍旧是她最锋利的刀。
每当他力竭,虞素便给他喝她的血。
她要他无可自控地对她上瘾。
这便是她今夜带上青年的真正缘由。
寅时的最后一刻,驱傩的队伍终于敲敲打打地出了城廓,将长安夜色的喧嚣带到旷野之中,早就等候于彼的宰手、斋郎将雄鸡杀死,放掉火红的鲜血,宣告驱傩的尾声到来。
高天之上,群鸟的车辇载着一身红裙的花妖,向长安的暗夜寂静之处宣告布善寺的胜利与虞美人的威名。
一身华服的斋郎酌酒,神色圣洁的太祝受奠,庄严的祝词从祝史口中荡出,伴着恢弘的祭祀之舞乐响彻夜空。
金铃鸣声阵阵,舞女的足尖在露湿的草地上轻点,如飞天的仙人落地,红绸翻飞之下,是虞素带笑的面庞。
随着她一挥手,众妖做鸟兽散,重新汇入平平无奇的夜色中,无声无息,仿佛那三个时辰的腥风血雨从未被掀起。
在月儿也被雨娘领走后,虞素居住的院中便只剩她与李皎。
“今夜你去这院中的杂役房休息。”虞素淡淡道,“看清自己的身份。”
“是。”李皎垂眸颔首,不置一词,顺从而沉默。
不再看他一眼,虞素兀自进了自己的屋子,她在床边的案几旁坐下,闭目敛息,似是思索着什么。
许久后,她忽然勾起一点笑容:“老妖,还躲着不出来?是把自己憋死了么?”
屋中有片刻的死寂,随后,窸窸窣窣的声响传来,海潮般的黑色蜘蛛从墙缝之中爬出,它们的八脚一个压着一个,腹部长着白色人脸纹。
“原来是蛛妖。”虞素露出释然的神色,“怪不得能如此不露痕迹。”
“我还道乐瑶宗在长安的分舵舵主去了哪,难不成怕到逃走了么?”
“原来,是在我屋里。”
“小妖,你早知道?是故意支开它们的?”蜘蛛的声音从四面八方响起,如数万人同时窃窃私语,阴森而诡谲,透着被愚弄的恼羞成怒。
“哈哈。”虞素轻佻地笑两声,她伸手摘掉一只落到她脖颈上试图给她注入毒液的黑毛蜘蛛,在指尖捏碎,漫不经心道,“你太胆小。只有我的部下走了,你才会从暗处出来,不是么?”
“油嘴滑舌。”蜘蛛的笑声此起彼伏,它终于被彻底激怒,“这五百年的修为,你接得住么!”
“五百年修为还在我这十几岁小妖屋中躲躲藏藏,真是丢人现眼。”虞素面上毫无畏惧的神色。
她深红的襦裙扬起,无数藤蔓从裙摆的阴影中抽条生长,脚腕上金铃被妖风吹得轻轻震动,发出动听的脆响。
疾速甩动的藤蔓将密密麻麻涌上来的蜘蛛杀死,可那毒液还是不断溅落到虞素身上,将她的肌肤腐蚀。
与此同时,无数白色蛛网在屋中越织越多,凝滞住藤蔓的攻击。
“唔!”在一只眼珠被飞溅而来的毒液融掉时,虞素没忍住,低吟出声。
好痛。
痛得她牙齿颤抖,耳边尖锐声鸣,双眼中均流下血泪来。
虞素的眉头紧皱,可她另一只完好的眼中的光华,始终未减,似乎被黏在这必死的罗网中,也从不知恐惧为何物。
蛛妖不好蛮斗,正如它的本体一般,喜欢困杀猎物。
虞素纵使再灵活,在修为的绝对碾压下,也会被一点点融毁。
屋内的酸臭味和血腥味越来越重,当虞素连白骨都露出来,那涌动着的蜘蛛群终于发出得意而嘲讽的嘘声,融合为了一只巨大的母蛛,它狞笑着对虞素伸出口器,要吸食她的精气。
“将它们支开固然可以引我现身,你又能得什么好处?”蛛妖大笑着,“自视甚高的小妖,真以为能独自对抗我的毒么?”
“不知天高地厚,妄自尊大,等着你的,便是死!”
被溶解掉太多的虞素几乎只剩骨架了,此刻躺在毒液与酸水中她,完全就是个骷髅怪物。
望着朝她刺来的夺命利器,年少的花妖忽然癫狂地笑起来,胸腔如同破风箱一般抽动。
妖怪妖怪,妖被毁掉人皮的时候,便是丑陋无比的怪。
俳优最爱唱将军白发、红颜枯骨,然而无需岁月,虞素已在年纪轻轻之时尝遍了失去一切的滋味。
亲族、舞艺、爱人、血肉。
以及,竭力维持的一颗像人的心。
她才活了二十年。
上辈子活到二十岁,这辈子从十八岁重新开始。
而满心的仇恨,已将她扭曲为一个真正的怪物。
谁也不愿放过。
今夜,岁首初一,正是新月初生之时。
也是乐瑶丹彻底起效的时间。
她没有骗楚怜。
她吃了禁忌的果实。
为了获得力量,她甘愿做一个怪物。
在被扎破心脏的前一瞬,虞素抬起了手。
蛛妖的动作陡然凝滞住了。
月亮从窗外升起,透过窗户,照到虞素身上。
碎银之光倾泻入屋内的一刹那,花妖身上白骨苏生,血肉重聚,灼灼烈烈的虞美人在绿色的光点中抽条生长,吐苞盛放。
不过眨眼,屋内便化为了虞美人的红色花海,它们以最美丽娇妍的身躯,吸食一切猎物化为的营养,吞噬掉胆敢拦它们路的敌人。
被倏然从月光中刺出的藤蔓洞穿了整个腹部的母蛛目眦欲裂:“怎么可能……”
“你怎么可能突然多了五百年……不,千年修为!”
从花海中重获新生的美人缓缓站起,她浑身赤`裸,人皮上的每一寸都流动着妖异的银白,少女笑着抬手,虞美人花的花瓣便纷纷扬扬地聚拢,织成她身上的华美绯色襦裙,比世上最金贵的绸缎还要美丽。
金铃声轻响,虞素走到母蛛身边,在它的尖叫声中,从它后颈处挑出一根白丝。
“不可能……不可能……”母蛛的声音微弱下去,“除了那位大人,无人可以控制这等品级的乐瑶丹……食之立溃……你为何……为何没疯……”
“我自然疯了。”虞素嗤嗤笑起来,“只是离彻底疯狂会慢一些。”
“……你……很快就会死……呵呵……”
“虞美人……我……在地狱……等……”
还没说完,母蛛就断了气。
虞素面无表情地看着它的死状,许久后,才微笑起来。
“不劳你费心。”
虞素嫌恶地以藤蔓上的露水洗净自己的手,才转过身去,要叫妖来打扫屋子。
却忽然听得背后破空之声。
是暗器!
她瞳孔骤缩,想要侧身避开,却已来不及了。
就在这时,木窗破裂,一个人撞入黑暗里,他背后是银白如水的月辉,更多的光照亮了这一室狼藉,也让暗器的踪迹无所遁形。
一片温暖覆盖了虞素的背部,李皎将虞素拥入怀中,用背部替她挡了带毒的飞镖,可还是不免让她撞到地上,唇瓣被方才打斗弄出的木块割开一道口子。
还未等虞素反应过来,李皎就已放开他,他伸手拔掉自己身上的东西,随后转身对蛛妖的尸体挥动长刀。
黏腻之声充满了室内,它在刀下被开膛破肚,原来蛛妖的身体里,竟是一个机关。
乐瑶宗即使对自己的高层也残忍至极,在它们还活着时便向他们的体内注入各种暗器,把他们当器具使用。
做完这一切后,李皎的神色再度变得苍白。
他始终不发一言,不问虞素发生了什么,不去处理自己中的毒,也不向虞素讨要奖赏。
虞素站在一旁,看完了他处理尸身剖掉暗器的全程。
这一次,他真该彻底力竭了。
未免他晕倒在这里,还是再给他一点血吧。
虞素指腹上的伤口已经不见,她也并不在意,神色淡淡地将手指伸到唇边,犬齿变得尖利,要再度咬开那处肌肤。
却在这时,手腕被修长而冰凉的手指握住。
那只手的动作很温柔,力道却是强硬的,让她一时挣脱不得。
虞素抬眸,正要训斥,就撞入了一双满含欲色的眼眸中。
她愣住了。
她从未在这双漆黑的眼里见过如此浓烈的色彩,锋芒毕露,毫不掩饰,如同利刃般要把她钉在原地。
李皎沉默地垂着眸,他的目光没有落到虞素的手指上,而是盯着她的唇。
那原本娇妍水润的唇此时变得有些干燥,胭脂也在打斗中被蹭掉了,一摔之下,些许泥土粘在上面,使它不复原来的颜色,而变得脏污狼狈。
还有更凄凉的血迹。
她饱满的唇被划开了一道一指长的伤痕,鲜血正源源不断地从那裂口中渗出来。
刺眼得很。
一夜的妖蛊灼烧,已将他的理智推到崩溃边缘。
初次被种下妖蛊时,他伤重太过,无法自主,只要忍耐便好。
并且,那时的妖蛊仍未起多少效果。
可如今他身无束缚,妖蛊也几近成熟。
李皎的视野变得模糊起来。
她到底想要他如何……
他又当如何?
夜风在破败的房中吹起,将李皎身上的寒气浸染到虞素身上,她双唇微张,想要训斥他,却在吐出第一个音节时收了声。
另一个人的青丝拂在脸上,李皎紧紧攥着虞素的手腕,低下头,吻住了她的双唇。
随后,伸出舌头,轻轻舔掉了她唇瓣的伤口上渗出的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