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安在桃花山里迷了路。
都怪这春色正好,山里林壑涧鸣,莺雀相和,又有花枝交映,暗香醉人。一时不察竟已偏离原路,兜兜转转地没了方向。这十安和尚也心大,找不到路索性也就不找了,临着溪水撩袍而坐,双手合十捻动起了佛珠,也不浪费春日美景,把自己融进景里了——竟开始参起禅来了。
也不知过了多久,待桃棠现身时就看到如此一副好景——桃花欲燃,花枝窈窕,缠着绿叶儿的枝子,隔着僧袍搭在那和尚的肩上。和尚双目紧闭,手里的佛珠一颗一颗地撞在一起,平白多了些肃寂。和尚也生了副好皮囊,确是玉面郎、慈悲相。素白的僧袍身上裹起,披着件儿月白的袈裟,端端的生出一股子不容染指的意味。
这倒是有趣,越是如此,越是叫人想要剥开这层皮勾着他放浪才好。
桃棠躲在桃树后看了会儿,心里升起一股恶念,想着这般干净的和尚不知比那些酒肉皮囊要好上多少。桃棠细长的手指摩挲着嘴唇,一双桃花眼里水光流转,把贪婪**遮掩在了春水盈盈下,不泛起一丝涟漪。
“喂,小和尚,你在这儿做什么呢?”桃棠给自己换了套粗布衣裳,以防万一还封住了自己的妖气。她从桃树后面轻轻巧巧地走了出来,隔着不大的小溪笑着问道。
十安听见有人喊话,缓缓睁开了眼,溪水的对面是个十七八的姑娘,穿了一身粗布衣裳,却是艳丽无方,桃花眼眨巴眨巴的,眉眼带笑,好像满山桃花都开在了她的眼里一样。
桃棠见十安不说话,嘟了嘟嘴巴,折了一枝桃花敲了敲水面,道:“喂,小和尚,你为什么不说话?你是哑巴吗?”桃花摔进了水里又顺着溪水流走。
“阿弥陀佛。”十安捻动了一下佛珠,低声应道,“在参禅。”
“无趣。”桃棠拍了会儿水发现十安又将眼睛闭上了,竟有些目瞪口呆,对着溪水照了照,才愤愤起身。
心道:“这个无趣的和尚,美色在前却只想参禅!”
“喂,小和尚,我叫桃棠,你叫什么?”桃棠不死心,又鞠了一捧水朝十安扬了扬,问道。
水珠落在十安的眉上,划过了他的脸颊。十安感到一丝凉意,才又颤了颤睫毛睁开了眼,水痕划过,竟像是神佛垂泪一般。静默又悲悯。桃棠看着他,呼吸一窒,扬起的手又慢慢放下。
这和尚,漂亮得不似人。她想。
“小僧十安。”十安起身拍掉了身上沾上的草屑,双手合十冲桃棠做了个揖,他一举一动都挽了风似的,有君自天边来也不过如此了吧。
十安音如其人,温润如玉,叫人听得舒服。桃棠清了清嗓子,别过脸嘟嘟囔囔地骂了一句,才又转回来笑着问道:“小和尚,你来这桃花山干嘛?当心迷了路,这山里可是有妖怪的。”
桃棠一笑,好像满山的桃花都开了,却又不及她一分动人。十安看着桃棠的笑,张了张嘴竟没发出一点儿声音,像哑了似的。手下转佛珠的动作却是不减,只是慢了一拍。十安垂眸,嘴里念了几句佛偈,定了定神,方继续回答:“听说山中有祟,前来度化。只是……”
“只是——”桃棠学着他犹豫地样子拖了拖长腔,笑道,“只是小和尚你别是迷路了吧,哈哈哈……”
“确实如此。”十安有些无奈地笑了一下,说道,“桃棠姑娘既知山中有妖,怎还在山中逗留?”
桃棠随意地摆了摆手,用脚踢着水玩儿,满不在乎地说道:“的确有妖怪,不过……”说到此处她的眉头皱起,眼里闪过一丝厌恶,可惜情绪来得快去得快,十安并未发现。
桃棠继续说道:“不过那妖怪不在此处就是了。”
“姑娘何知?”十安不解其意,问道。
“喏,我家就住在山里,自然比旁人了解的多一些。”桃棠晃着脚丫子,咧开嘴笑道,“那妖怪一个月才出来一次,要找他可不容易,这桃花山可大——了去呢!”说着还张开手臂画了个大圈。
十安皱了皱眉,问道:“姑娘可否告知一二?”
“我要是知道的话不早就找人上山除了它了,你真是个傻和尚。”桃棠白了他一眼,继续说道,“我要回家了,你自己玩儿吧。”
“哦,好。”十安眨了眨眼,点了点头,说道。
桃棠气得跺脚,抓了把花瓣就扔了过去。
“喂,你就不会说送送我吗?让一个姑娘在有妖怪的山里独行,你这个和尚真是呆的厉害!”
桃花从半空落下,纷纷扬扬的,隔开了两个人的视线,桃棠看的心烦又用手胡乱地在空中拨开了。十安看着桃棠皱眉跺脚的样子,不自觉地笑了一声。足踩水面,一起一落,就到了对岸。抓住桃棠手腕儿的时候眼里笑意还没退下去,像是睡了一整条星河突然被惊醒了似的熠熠生辉。
凑的太近桃棠一时之间都呆了,回过身来才促狭地笑道:“小师父,男女授受不亲。”
逗得十安慌乱地松开手,双手合十,连道:“冒犯。”
桃棠笑了笑,背着手走在前面,一蹦一跳地心情好极了。十安跟在后面有些尴尬又不敢上前搭话,最后还是桃棠停下脚步,脚跟着地背着手转了个圈,笑道:“喂,小和尚,走那么慢,我可不等你了啊。”
阳光穿透桃叶落在桃棠的脸上,十安忽然觉得这次游历十分值得。原来世上真有这般的女子。桃棠桃棠,一笑醉桃皆相让,偷取春心入海棠。
十安应了一声,慢慢赶上。两个人一路上不怎么多交谈,大都是桃棠在说,十安应着。等到将她送至家门,已临近黄昏。那是一个带着篱笆小院的茅草房,桃棠扶着篱笆门,转身看着十安。
她问:“你明天还会来吗?”
十安应了声:“嗯。”
桃棠笑了,她推开门,朝十安挥了挥手,说道:“那明天溪边见!”
十安微微作揖,道:“嗯。”
待到十安彻底走远了,桃棠才从屋子里出来,手一挥,身上的麻布衣裳又变回了细纱锦裙。一改素净扮相,眼尾挑了一抹红,丹唇蔻甲,慵懒多情。
她忽然不想动十安了。这个男人和那些人都不一样,虽然有些呆,但又十分干净讨喜,桃棠有些期待明天的见面了。
第二天十安如约而至,桃棠同他聊了许多事情。不过十安还是那样一副冷冷清清的模样,安静地听桃棠说话。或是等桃棠累了,他也不会多少有趣的话,只能一个劲儿的给桃棠讲佛法。桃棠一开始还烦得要死,后来还是乖乖地回来坐好听十安讲。
其实佛法哪有什么意思,只是看着十安觉得有趣罢了。
一日复一日,一日复一日,不知不觉地十安已经来了桃花山快一月有余,和桃棠相处了也快一月了,这几天借住在桃棠的家里,寺里来的信一封接一封的催促,十安一一拦下将归期一推再推。他深知自己应当听话,可他却明知不可为而为之。不为其他,只为一人。
那日十安室内静坐,竟生生呕出了一口血。眼前不再清明,似有鬼魅横生,眼底渐渐起了红丝,额心红点更是欲隐欲现。他看见一片黑雾弥漫中端端坐着一个人,面若桃花,眼含春水,朝他招了招手,笑道:“小和尚,来我这儿啊。”
他明知那不是桃棠,却还是控制不住自己朝她伸出了手,若不是一声瓷盘碎裂的声音拉回了他的神思,怕是就要入魔了。
桃棠推门而入的时候只看到十安目眦尽裂,唇边染血,整个人哪还有平日静坐莲台的模样,若这也算得菩萨,也必是个执掌杀戮的邪菩萨。心下一惊,自知十安这是生了心魔。手里的盘子没拿住,便碎了。一声脆响让桃棠回了神,她快步上前封住了十安的几处大穴,十安已经昏迷了过去,桃棠将他放回床上,探了探他的经脉,并无大碍才放宽了心,替他整好了仪容。
她伏在床边看着十安的睡容,魔气在眉眼间久久不去。桃棠伸出手描摹过他的眉眼,低头噙着泪在他额间落下一吻。
“何苦?”
她问十安也问自己。
十安睡了三天才慢慢醒转。
“小和尚,你醒啦。”桃棠看着十安从屋里出来,连忙跑上前去问道。
“嗯……”十安眼睛落在桃棠脸上,又连忙移到了别处,低声应道,“我需出去几日。”
“你……还回吗?”桃棠揪住他的衣角,抬眼问他,满眼的不情愿和害怕。
“回的。”他说。
“好。”桃棠松了手,笑道,“我等你。”
待到十安离开了茅草屋,桃棠才回到屋里,摸出先前她藏匿下的给十安的信,细细阅读。只是读着读着,眼泪就落了下来,打湿了纸上的墨迹。
信里提到说十安生为佛子,是为天下苍生,此番游历甚久,需速速回寺,不得逞强。又提到说先前十安提到的心魔,若不断绝,恐滋养成魔,便就无转圜之地了。至于那心魔,纸上明明白白写得“桃棠姑娘”,若她再不懂,便是真傻了。
她深知照着十安的脾气,就是她走了,他也必定要跟上来,若想彻底断了心魔,就要断了他的情根,只要他能动手杀了自己,世上再无桃棠,十安也就没了心魔。可是她不甘心,她不懂,为什么要为了所谓的天下人牺牲自己,天下于她无恩德,她不是圣人,她只是个桃花妖。
桃棠坐在窗前坐了一夜,桃花的花期快过了,可是院里的桃花开得还正好。桃棠拈了一朵桃花,放在手里把弄,最终深深的叹了一口气。融进了化也化不开的夜里。
十安离开茅屋后并未去其他地方,只是在山脚下寻了个去处打坐。只是心魔一日日渐重,“桃棠”常常滑进他的怀抱,勾着他的脖子轻言浪语,极尽媚态。
“救什么天下人啊,小和尚,你连自己都救不了。”她笑道。
十安并不言语,“桃棠”哼了一声后便觉得无趣自行散开了。十安睁开眼,眼底红丝遍布,他现在几近疯魔,分不清虚妄与现实。他一遍遍地催眠自己不可动情,不可动情,只是情动不可控。他踉踉跄跄地起身,沿着山路往下走。一路上幻觉时有时无,所有负面的情绪都被无限地放大。待他听山下的人说桃花山里吃人的妖怪是个极为漂亮的姑娘,有人曾见过,听说叫“桃棠”的时候,他的身体就脱离了控制。
他说什么镇魔驱邪,结果到头来,怕不是被玩弄的开心。
桃棠骗他,桃棠骗他!
他心里只有这么一个想法,眼底血色蔓延,额心堕魔的印记成了型。愈爱愈恨。
“是呀,我骗了你,恨我吧?”在十安无法控制自己的时候,“桃棠”伏在他的背上,柔若无骨,双手勾住他的脖子,笑嘻嘻地说道,“快来杀了我吧。”
“桃棠——!”十安手握成拳,指甲都刺破了手掌。
十安飞身上山,一身戾气魔气,极力克制住自己推开了房门。桃棠靠在桌子上睡觉,窗外的桃花飞进屋里落在了她的头发上。十安看着她,脑子里尽是山下人的话语,反反复复颠来倒去的在他的脑子里回响。
桃棠听见声音醒了过来,看到是十安,先是笑了起来想同他说说话,却撞进了一双愤怒的眸子里。怒火像是实体化了,灼烧着桃棠,她愣在了原地,想伸出手摸摸十安,却被十安直接拍开。桃棠的手停在半空,她有些不敢相信的抬头看着十安。
桃棠扯了个有些难看和僵硬的笑,颤着声音问道:“怎、怎么了?”
“你是妖。”十安陈述着,说道,“桃花山上杀人的妖就是你!”
“你……你也这么认为?”桃棠慢慢直起身子,手撑在桌子上,睁大了眼睛不敢相信地问道。
她皱着眉头,紧紧地抿着嘴巴,想要笑却又笑不出来,最后笑着笑着眼泪就掉了出来,她一边轻轻地摇头一边质问:“你也这么认为?我就是那个杀人的妖怪?”手紧紧地捏住了桌角,筋骨分明。
“是,你骗了我。”十安并不想这么说,他想说他信她,但是他控制不了自己,只能眼睁睁地看着桃棠被伤害的体无完肤,而他却从中找到了一丝变态的快感。
桃棠抽着鼻子,深呼吸着平复了一下刚刚崩溃的情绪,把眼泪和委屈压在了情绪的最底下,她突然笑了,笑的极近妖娆。
她说:“是,桃花山上的妖怪就是我,骗你的人是我,杀人的人也是我,怎么?小和尚,你这是要来除妖邪了吗?”
这样也好,一了百了。她想,大概她终究敌不过天下人吧。
十安因着她这句话,最后一点儿理智也消磨殆尽,眼前尽是血海,脑子里只剩下杀戮。他要杀了桃棠。为什么?他不知道。桃棠是谁?他不知道。
杀了她、杀了她、杀了她!
十安红了眼,魔气暴涨。桃棠同他交手数招,几乎是咬着牙噙着泪下的手,不攻击,只防御。她想,就这样给天下人一个交代吧。所以当十安一掌袭来时,她不仅不避,反而直接迎了上去,一声闷响后,一切又归了寂静。
十安一口血呕出,眼前逐渐清明。他看着自己的手掌,又看了看倒在地上的桃棠,突然就失了力气,跪倒在地,几近跪爬着爬到了桃棠的身边,也不再顾及干净与否,把她紧紧地抱在怀里,擦掉她嘴角溢出的鲜血。可是那血怎么擦的干净,十安一边擦一边哭,手忙脚乱最后只能将桃棠抱进怀里,贴着她的额头放声大哭。狼狈至极。
“咳、咳咳……”桃棠颤抖着手摸了摸十安的脸颊,笑道,“十安,我不甘心。”
“对不起,棠儿,对不起,我是信你的,我最是信你的,我不知道、我不知道,你别说了,你别说了,我给你疗伤,我给你疗伤,好不好……”十安不知所措地抱着桃棠,一遍一遍地道歉,再无当年玉面菩萨的悲悯相。
“你……信我,真好……”桃棠又咳了几声,最后像是没了力气,眼睛看着虚空的一点,叹息道,“我还是、好不甘心,不想把你……还给……天下人……”
十安抓着桃棠滑落的手,贴在唇边,哭道:“不还,我不是天下人的,我只是你的,桃棠、桃棠……”
只是桃棠却听不见了。慢慢地桃棠的身体一点点的消散,最后是身化桃花融黄土骨成桃木无归处。
十安抱着那根桃木枝坐在一地桃花中,从中午坐到了黄昏,苟延残喘的阳光晒在地上像是着了火,满地桃花在火里燃烧。晚风带起了几片花瓣落在十安的手背上,十安只觉得烫到了骨子里,却又不舍得甩开。
院子里的那棵桃树竟然一夜之间就枯死了,十安一片一片的收好满地的落花,用手帕包好葬在了那棵枯树之下。他则带着那根桃木枝,离开了这座山里的小茅屋。十安越发沉默了。他虽灵台清明,但额心的红记却是种下了,十安成魔了。
心非魔,身成魔。十安却不知孰喜孰悲。
后来,人们听说桃花山上的妖怪叫人给收了,好像还是个年轻的和尚。
十安从山上下来,摸了摸腰间的桃木枝,笑道:“它死了,你要开心。”
再后来,江湖上都传言宝光寺的佛子修道不得,入魔叛逃了,却不知为何腰间总是带着一枝桃木。
十安坐在山巅调息,睥睨群山,雾霭弥漫。他远远地听到了一声叹息,倏然睁开了双眼。
他听到,桃棠的声音自天边而来,她说:“傻和尚。”
十安眼里的光蓦然软了,只是低声应了句:“嗯。”
有风来卷动了满山雾霭,群山沉默地应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