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序露月,百草毕落,连绵的雨线打在花朝亭朱红色的宝顶上,琅琅有声。
沈棠音慵坐在亭内一张玫瑰椅上,柔白的纤手托着雪腮,小巧的下颌却有些不安分地顺着小臂滑落,一点一点往下坠去。
她睡得不甚安稳,淡色的眉深皱着,两排密闭的长睫也如蝶翼般颤抖个不停。
睡梦中,她见到了许多年后,自己的死期。
彼时,沈府一夕之间败落,全族以结党谋逆的罪名被株连入天牢。唯独她有个未过门太子妃的名头,被天家网开一面,软禁府中。
她为父兄求情的书信送出去了一封又一封,不是被人截下,就是收信之人怕被牵连不肯回信。
她走投无路,成日里以泪洗面,近乎哭伤了眼睛。
梦境一转。
沈府被重兵把守的大门终于打开,一直不曾露面的太子亲自过来看她,同时带来了沈家被满门抄斩,她的父兄被弃尸荒野,任由鹰犬啄食的消息。
而等待她的是两样东西。
一壶鸩酒,一封撕得粉碎的婚书。
曾经对她百般温存的太子哥哥露出了藏在背后的另一张面孔,他狠狠捏着她的下巴,将鸩酒往她口中灌去,口中发泄般地说着这些年来对这门婚事的不满。
他说着自己对她的厌恶,说着从未心悦于她,百般讨好,只是为了沈府的势力。
说着这些年是如何忍辱负重,得到了沈相的信任,又是如何一步步捏造出致命的把柄,令沈府上下尸骨无存——
暴雨倾盆而下,一道白电划过天际,刹那后,雷声隆隆而至,将沈棠音自梦中惊起。
她颤抖着自石凳上站起身来,发觉自己仍在花朝亭中。
可梦境中那摧心折骨般的滋味仍旧残留于她的记忆中。真实的仿佛是她亲身所历,甚至只要一闭上双眼,她还能看见她的父兄惨死在午门外的场景。
她打了个寒颤,提着裙裾便往花朝亭外走:“檀香,快,快去备车,我要回去见爹爹。”
哪怕是半分可能,她也绝不能让这个梦境成真。
而父亲久居朝堂,是家中最有决断的人。唯有将此事告之,她才能真正安下心来。
“小姐,您慢些,外头可还在落雨——”檀香一惊,忙撑开竹伞急急追了出去:“方才您睡着的时候,太子殿下身边的随奴来递过消息,说是殿下有要事缠身,大抵一盏茶的时间便来。如今想是快到了,您可要再等等?”
沈棠音这才记起,今日是太子邀她来宫中花朝亭内等候。
而如今她一想起太子,便忆起方才那个梦境,不安之感愈甚。
一听到他将要来了,沈棠音步子反倒是下意识地加快了几分,带着雨意的冷风将斗篷领口的风毛吹起,倒伏着贴合在她瓷白的小脸上,乖顺又可怜:“可我已经在花朝亭中等了大半个时辰了。现在才走,应当不算是我失约。”
檀香闻言,心中也为自家姑娘抱起几分不平。
这太子爷昨日便递了话来,说是今日宫中花朝亭相见,可这姑娘一等便是大半个时辰。眼看都变了天了,还不见踪影,只遣随奴递了话来。
姑娘自幼被老爷夫人捧在手心里如珠似宝地宠着,何曾受过这等的轻慢委屈?
檀香心疼自家姑娘,便也不再出言劝阻,只低头打着竹伞将棠音往北侧宫门的方向引。
主仆二人在雨幕中穿行,刚绕过花朝亭畔的假山,便听见身后抄手游廊上一阵沓沓的脚步声急急追来。
“棠音——”清润温和男子嗓音隔着雨幕遥遥唤了一声。
这嗓音极其熟悉,是梦境中一样的音色与语调。
只是多了几分清雅温润,少了那直白的鄙夷与厌恶。
但此刻落在沈棠音耳中,便如同勾魂索命的无常一般,令她四肢百骸里透出了寒意。
“我们快走。”棠音的步子不停,只是放低了嗓音。
檀香迟疑一瞬,心里对自家姑娘的心疼占了上风。两人只装作没听到身后的响动,加快了步子,近乎是匆匆忙忙地往出御花园的月门处赶。
月门外,停着回沈府的车驾。
可两个少女的脚步,又如何赶得上成年的男子,才刚转过角楼,望见月门的影子,便已被人挡住了去路。
“我来晚了。”微带疚意的语声响起,一身月色锦袍的男子已款款立于棠音身前。
眼前的男子眉眼清隽,神色温存。
正是太子李行衍。
而他身后,随行的宦官也小跑着跟上前来,一道垫足为太子打伞,一道忙不迭地与沈棠音解释道:“近日里圣上在‘寻仙殿’中与几位方士参悟天机,不见群臣。内侍们便将折子送来了东宫。奴才见里头有几本赈灾的折子,耽搁不得,便斗胆,斗胆送到了太子殿下桌前,这才耽搁了时辰。”
李行衍敛眉,轻斥一声:“长平!迟了便是迟了,无需多言!”
“是,殿下教训的是。”宦官长平颔首称是,眼角余光却仍旧窥着不远处沈棠音的反应。
苏绸绣面的竹骨下,身穿兔绒斗篷的小姑娘低垂着脸,一双长睫随着略显急促的呼吸颤抖个不停,也不知是否听进了他的解释。
李行衍目光微深,不再多言,只侧首示意长平将一只紫檀木匣子奉于棠音,轻声笑道:“江宁巡抚新贡了十八道贡品,我见其中有一物稀罕,想着你大约会喜欢,便向父皇讨来了。”
沈棠音接过匣子,小巧的鼻翼翕动几下,一缕淡得几乎令人无法察觉的气味,便混着深秋的冻风,涌入了鼻腔。
她睁大了一双杏眼,清亮的眸子里恐惧之色愈甚,近乎是颤抖着指尖,去开手中捧着匣子。
因为指尖颤得厉害,她试了数次,匣子才终于‘吧嗒’一声打开,露出藏在里头的珍贵之物。
只见深色的紫檀木底上,一条浅鹅黄的披帛别出心裁的叠成盛放的芍药模样,似重重月色交叠在匣中,蕴出浅淡清辉。
她的心蓦地震颤了一下,方才的噩梦转瞬变得清晰。
她临死的时候,便戴着这样一条披帛。
同样的颜色,同样的南海鲛绡所制。而披帛内侧,靠近自己臂弯的地方,还以浅金色的丝线暗绣了一朵丰腴的海棠花,暗合她的名字。
——而梦境中的太子灌完毒酒后犹不解气,还将这条披帛狠狠勒在她的颈上,恨不得生生绞断她的脖颈。
恐惧攀升到了极致,棠音的指尖下意识地往后一缩。
垂下的袖口擦过披帛边缘,令那精心叠放的花朵散开,露出鲛绡末端,一朵金丝暗绣的海棠。
转瞬间,濒死时的窒息感毒蛇一般缠上她的颈项。
她的指尖重重一颤,紫檀木匣子坠在地上,将里头的披帛摔出,正落于李行衍足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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桑折枝生得姿容昳丽,身段婀娜,被桑家娇养在深闺十数年。
正名花初绽时,真公子谢钰认回家门。
昔日人人追捧的桑家贵女转瞬跌入泥泞,被一顶小轿送与花甲之年的老丞相为妾。
过门那日,折枝担惊忍怕,一身嫁衣躲进了谢钰的官轿。
轿上的公子看着清隽又温文,一身病骨,半点不似传言中那位阴鸷狠毒的佞臣。
折枝跪在他跟前,抱着他的袍角哀求:“哥哥救我。”
*
谢钰掌权之后,做了两桩事。
一是认回自己家门。
二是将占了他身份的桑家贵女指给了好色年迈的丞相。
过门那日,他令人抬着官轿沿桑府闲逛,果然撞见,被逼到绝境的金丝雀慌不择路,躲入他的轿中。
他抬起美人下颌,看着这张与梦境中毫无二致的娇颜,梦中被她以金簪刺过的心口,似又隐隐作痛。
谢钰冰冷修长的手指抚上她的咽喉,语声温柔带笑:“谁是你哥哥?”
【小剧场】
起初。
桑府后院连夜建了一座巨大的雀笼,鎏金嵌玉,华美无俦。
同僚问起,谢钰轻笑着答:“近日新得了只娇雀儿,不大听话,总想着弃我而去。得想个法子锁在身边才好。”
后来——
盛京城最热闹的地界起了一间金屋。
传言中那位狠戾无情的佞臣半跪在美人裙下,双手捧着她发上金簪抵住自己心口,语声缱绻:“枝枝,你是想与我成婚,还是与我的牌位?”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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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惊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