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呀,娘”柳文安踱到娘亲跟前牵住她的手,这只手心起着一层厚厚的茧,指节上尽是干燥的微刺,指尖上全是皲裂夹着黄色泥土的茧子,原本虎口处的淡红色花瓣胎记如今也变得灰蒙暗沉。
对比现代妈妈柔荑般的手,柳文安只感到鼻酸喉堵得差点落下泪来。
“你看啊!我教人做豆腐、让屯里种药材又联系药材商收购,我做的这些事这十里八村的谁比得上啊?”柳文安投侧头埋进黄柳氏颈间,似乎在吸取着两世母亲的力量:“屯里人都以我为荣呢!谁不夸你生了个麒麟子?娘你放心罢。”
柳黄氏泪水如蜿蜒溪水遏止不住,女儿的身份一直是她心中无法磨化的锥尖,时不时地便要冒出头戳她的心窝:“是娘对不住你,对不住你爹,这些年委屈你了,整日担着要命的事混在男人堆里,你以后可咋嫁人啊!”
“谁讲我要嫁人了?在说了以后的日子好着呢!”柳文安抬起头惊觉地扫了眼四周,语气刚硬:“娘如果不想让我被打死,也不想让咱家再被吃一次绝户,此话娘就烂回肚里去,记着你生的是个男孩。”
柳文安双手捏得柳黄氏手生疼,满脸强硬肃然:“娘想想以往的日子,自我立住后有谁敢来咱家乱爵舌根?现在谁敢打咱家主意?当初借那事咱们也跟刘家和李家商议好了,等大姐二姐都生第二个男孩儿了,便各自过继一小孩到我名下,你只需要把自个养得好好的等着给我带儿子就行了?”
“再说啊!”柳文安柔和了脸揽住娘亲瘦弱的肩:“我现在着高个子,粗架子,低嗓音,走路也是学了县里先生的做派,出去谁不道我一声好男儿?”
柳文安见娘亲还是沉默不言,便作个顽话:“每次去县里可是有一堆女孩追着你儿子看呐!都讲我是在世潘安呢!”
听到娘亲破涕为笑,柳文安偏过头细观娘亲蜡黄的脸庞,语气犹如引诱亚当的蛇:“待我过了明算科谋了县里职位,谁能搜我身?到时谁不尊称你们为老太太夫人?奶,娘,记住我说的话”
柳文安一手拉住奶奶,一手抓住娘亲,如往常平日那般从嘴里迸出一个个单字来:“记住,柳文安就是男子,柳家柳学向(柳爷爷)唯一的孙子,柳西宁(柳爹)唯一的儿子。”
望着柳文安凛然慎重的模样,柳奶奶和黄柳氏不由点点头。
是啊!安安是男孩子,是自家唯一的孙子(儿子)。
以后还得靠她养老呢!
带得给他带孙子呢!
今日日常洗脑完成,柳文安放开手立即岔开话题:“等这次回来,咱们在寄信去南边,说不得就把舅舅们找着了呢?”
“不找了,这些年钱花了不少,费了多少笔墨,连个音讯都没有,爹娘还有舅舅们可能早就不在了罢!”听到找人,柳黄氏抬一抹眼泪,眼中透着释然:“俺能遇上西宁遇上娘,有你们几个孩子是俺的福气,天色不早还是先收拾东西,逃荒不是小事呢!”
想到以往,黄柳氏怅然长叹:“屯里决定是对的,当初俺娘家就是因走得太晚,被流寇围了后想走也走不了。”
柳文安第一次听见娘亲往事,一时怔然呐呐出声:“娘亲”
“不说了”黄柳氏一抹眼泪吸吸鼻子,神情又恢复到平日里的麻利劲:“在说下去就别收拾了,干活罢。”
说罢便匆匆跷进屋收拾物件了。
柳文安祖父原是江南一县狱长,后来世家争斗不慎被牵连,丢了职位回了乡下务农,富农日子没过几年又撞上世家强行圈地,自家两三百亩良田被世家用二十两银子打发了去,祖父上前求情被打成重伤救治不及去世,爷爷一怒之下设杀世家一少爷及几个管事,带着家人北上投奔他人啸聚山林。
春去秋来世间轮回,前朝外族踹破边关漫入关内大肆掠夺,皇帝对外唯唯诺诺,对内重拳出击,建新殿、加重税、行刑法,造成民生怨声载道,最终中原大地烽烟四起天家失鹿。
各地势力纷纷上场变幻城头旗,世道飘渺动荡,百姓如蚂蚁落水艰难生存,爷爷见事不对下注投了朱家起义军,历经群雄逐鹿出生入死,浴血奋战,朱家捕其鹿成为新一轮天子,建立燕朝到今已有五十余年,当今在位的是第二代皇帝元朔帝-朱绍,在位三十年,今年刚过千秋,踏入古稀之年(六十岁)。
若不是发生令皇家忌讳之事,这会柳文安大小也是个官三代。
可惜世间没有如果,卑微将士甚至连知道真相的权利都没有,军队被解散是何因?匆匆将士打散没入百姓之中是何由?三万将士如水滴入海,朝廷内外再也找不到军队的踪迹,更无人在意。
卫柳营——连史书上都不存在的军队。
也不知她是否有觇见真相的那天。
思绪正弥漫时,突然瞧见二姐忸忸怩怩地挪到自己跟前,偷瞄了眼屋内,悄么么的拉了拉他袖子:“小弟大庄屯知道俺屯逃荒的消息不?”
“二姐你放心”柳文安把手里的东西放下:“李大爷让人去通知了,你的未来婆家肯定不会落下的”
“贫嘴”二姐满脸赤红,故作凶狠地两指夹住柳文安腰间一转:“疼疼疼,姐”
“哼,看恁还敢乱说不?”眼角扫见柳奶奶从屋里出来,赶忙抢过柳文安刚放下的腊肉筐子转身就走。
“二姐儿咋了?提作腊肉筐子往柴房走?”柳奶奶疑惑地看着二姐离去的身影,一脸疑惑。
“估计想装点柴火嘛,路上总得生饭嘛”柳文安一本正经胡说八道:“奶你见这院子里头哪些需要带走,哪些要收拾到地窖里的?”
柳奶奶转移注意力,摸着院里的粗面水缸感叹:“这个水缸的还是当初你爷爷亲自从屯外选的石料回来打的,也不知道以后回来能不能见着。”
“奶,咱把这缸搬到地窖去,把口掩实了,回来定你看见这缸,丢不了。“柳文安拍着水缸做保证,边说边提起半人长的石头缸准备放进地窖。
“安安跟你爷爷像”柳奶奶端详着柳文安的身影面露怀念:“你爷爷力气大脑袋活络,在乡里时乡亲都信他,进了军队只比力气没一人是他对手,你爷爷就是凭着力气挣下军功做了前锋参领。”
柳文安嘿嘿一笑:“那我也做个比前锋参领还大的官,让我奶也抖抖官家老祖宗的威风。”
“好,奶就等着做官家老祖宗”柳奶奶心下欣慰地着拍拍她手臂,想到一生颠沛流离去世却不得魂归故乡的丈夫,脸色黯然。
“奶?”柳文安悄么么地看了眼奶奶神色,按耐不住心中好奇:“为什么爷爷会到洪屯啊?咱们祖上不是江南人吗?”
“安安,这是你不该知道了”柳奶奶肃了声,双眼如鹰隼紧盯柳文安重声警厥:“不要去打听这些事,不是你能了解的,知道了吗?”
“哦,知道了”。
委屈!
酉时时分,柳文安站在院子里看着空荡荡的房屋,她在这里历经栖惶、迷茫、累索,一直成长到如今已有十七载,这里的一草一木,一砖一瓦她都无比熟悉,突然要短暂离开,心中不免升起一抹难舍,或许她早已扎根这个时代,已经难于分开,只是自己全然不知罢了。
“柳君在家呢”院外一个爽利的女声响起,柳文安回头见是隔壁吴婶,将她迎进院内,对着屋内喊了声:“奶、娘,吴婶来屋了”
“柳君,俺是来找你的”吴婶将手中的盘子递到跟前,里面是三个婴儿拳头大小的灰面馍馍:“这是俺家里做的,不是甚好东西,柳君也尝尝”
“眼下这精细东西那能随便拿出来?闺女听婶话拿回去”柳奶奶将盘子挡了回去怨嗔道:“一个屯的又是邻居,啥话不能说,要做这些城里礼仪?不拿回去婶可要翻脸了”
吴婶是吴全贵媳妇,容长脸,细眉细长眼,未语先笑能说会道,穿的是自己纺织的土布斜襟短打绣着细小的花纹,下配青布土裤,足上是自己纳的青面千层鞋,头发梳得整整齐齐,与其他粗糙妇人不一样,看着就爽利干脆。
因跟娘亲是屯里齐名的泼辣媳妇,平日里与娘亲关系很是亲密。柳二姐亲事便是她作教书先生的父亲出面作保定下,两家算起来是连襟,互帮互助愈加频繁。
跟娘不同的是她泼辣大多只针对自己丈夫吴全贵,自打生下两儿一女,吴全贵在她手中就是一个面团,就连大儿娶了媳妇也影响不到她在家里的地位,说往东绝不往西,喊撵狗绝不赶鸡。
一言当家的行为让其他当家做主的男人十分看不上,纷纷直言吴刘氏就是一泼妇,吴全贵就一卵蛋让女人涨了声势,灭了作男人的威风。
可谁也不敢赶着上前说,吴刘氏家父可是四乡八屯里唯一的教书先生,真恶了人家,家里娃还要不要识字上学?
何必为了不相干之人毁了自家前途,不值当!!!
更何况吴刘氏自身能言说道,你敢讲,人家就能上门笑意言言指桑骂槐,喝自家水还说不过人家,岂不憋气?
人人心里有本账,一算之下更加不值当!
第一次听到吴婶打鸡骂狗时,柳文安当下便连连感叹:这不就是个平民版的“王熙凤”吗!
如此几次后,吴柳氏头上顶着泼辣的名声,但耳根清净无人再在跟前乱嚼舌根,日子过得甚为舒适,也引得屯里女人暗地羡慕嫉妒。
吴婶也不虚话,把装馍馍的盘子轻搁桌上直入主题:“柳君,俺来就是想问问俺家那个在屯屋内到底做了啥?回来后人像丢了魂似的嘴里直说不是他的错。问他嘴里吐不出两个连顺的字儿”
柳文一楞原来是为这事!随即把事情一一说清,未了道:“吴叔只是口快,都是一个屯里的都晓得吴叔的性子,哪能放到心上去?”
吴婶一巴掌拍在桌上,柳眉倒坚厉声道:“俺看他是玉皇大帝放屁——神气了,见天的让他少开嘴少开嘴,本身就是块荒料,不指望他能做啥,整见的擦点火花就翘尾巴,得意上头了。”说着转头道:“柳君、婶子你们忙,俺回去给这翘鸡公松松皮儿,等明儿上路时俺们还是挨着住,还能有个照应”
说完笑着起身告辞归家,揪住吴全贵耳朵笑着开说,语言不粗俗却锋利得像刀,刮得吴全贵弯脸连连讨扰。
也是十分符合这泼辣媳妇儿的名头了。
柳文安摇摇头拿起桌上馍咬了一口:这那是来打听实事?分明是为吴叔屯屋里的话作找补呢。
吴叔娶着她也是福气!
“柳君可在家?”
......
一直到戌时,来找柳文安的屯民才全部散尽,对于明日的逃荒众人都是心有戚戚,收拾妥当后都习惯性地来柳君家里坐坐拉呱儿,听听柳君分析形势、讲两句话,把来时蒙结在心头的紧张舒缓舒缓,又松快地回家弄饭收拾去了。
夜阑人静漆黑无声,一道“锵”声踏碎夜空,紧随而来的“锵锵锵”声如同一把尖锐剪子划破洪屯上空,化作麻绳将屯里本就警醒的人心瞬间揪紧,众人心中齐道:“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