镇威楼是单元式土楼,每户都有一个独立的楼梯。户与
户之间是隔开的,相当于现代的套房。现代套房抑或是建筑
师们模拟土楼的建筑艺术。船镇土楼大部分是通廊式土楼,
如尚文楼、月光楼、日月楼。也就是大家共用楼梯,走廊是
相通的,厕所则建在楼外几米远处,楼的四个角落设有大木
桶,那是方便的地方。
晚上大门一关,土楼就像是一座严密的城堡。同亲同族
人串门唠嗑,喝酒吆喝,妇女吵骂,孩子啼哭,各种声音汇
成一首动听的歌曲。那种喧闹只有长住楼里的人才能体会。
年代比较久远的都挖地道,地道口就在楼梯背面,平时用大
石块压住,上面放风柜(收稻谷鼓风的农具)。只有在外来侵
犯者围攻土楼,楼内弹尽粮绝时才从地道逃生。说起弹尽粮
绝,估计每座楼储藏的粮食足可供楼里人一个月的食用。
刘振强在梅江市住惯了,这次暑假回到船镇倒不习惯,
楼里的喧哗让他难于忍受。
“整天叽哩咕噜的鬼叫鬼叫,烦死了。阿姆,我到阿爸的
镇招待所住去。”刘振强嘟嚷着。
简素花敲了敵刘振强的脑壳说:“咋讲,翅膀硬了,嫌楼吵了是不是?刘家几代人都住下来,就你这代人往不了。
你是好命(运气好),生在这个好时代,我们那时没得吃,没
得穿,照样不是过得好好的。”
刘振强不耐烦地说:“别老是提你们那个年代了,忆苦思
甜吗?现代已进入新时代,一个时代有一个时代的烙印。我
们这一代是创新的一代,是时代弄潮儿,是经济社会的栋梁,
有空多学习学习哦。”
“死仔子,读书读到屁股边去了,老师没有教你要尊老爱
幼吗?阿姆没时间跟你多嘴多舌,到你阿爸那住我更清寒。”
简素花道。
刘振强朝阿姆扮了个鬼脸,说:“我找朝廷玩去。”
刘振强在楼角拐了个弯,径往尚文楼找婉珍。
尚文楼沐浴在晚霞中,显得格外端庄、秀丽,似一个刚
出浴的仙女,让人浮想联翻……
婉珍坐在一楼通廊剥着花生,霞光照在她皎美的脸庞,
如一幅水彩画,安祥平和。
“阿珍,好久不见,越来越漂亮了,像一朵出水芙容。哦,
更像天上的仙女,只可仰视不可亵渎呀。”刘振强忽然出现在
婉珍面前。
婉珍抬头看了看振强,道:“别贫了,狗嘴吐不出象牙,
啥时候回来的?”
振强剥了一棵花生含在口里,说:“这不,刚下车就来看
你了,家都没来得及回。”
“说谎不脸红,別瞎编了,昨天你阿姆都说了。”婉珍知
道振强的脾性,就好瞎扯,她故意直截了当说,免得越扯越
远。
“哦,哦,是这样,咱们好久不曾聚了。今晚我做东,八点准时在船镇“好再来”酒家,不见不散。”刘振强说完,也不
待婉珍回答,顾自往回走。
夏天昼长,八点天刚黑,刘振强早早点了一大桌菜,有
船镇招牌菜健美鸭(咸水鸭)。此鸭也没什么特别,就是野外
放养罢了,任其在野外跑,四肢发达,听说有些骨感但肉质
极好,用两个字来形容“鲜美”,故美其名曰健美鸭。这也只
有留过洋的刘镇长才想得出来,搞活船镇的经济所必需的。
有土笋冻、糖醋排骨、红烧鲤鱼、野山猪肉、梅菜扣肉、清
蒸虾姑、清蒸大闸蟹、海蛎煎蛋、鲍鱼香菇汤,九菜一汤,
清一色山珍海味。
“哇,好丰盛的晚餐,就是缺少蔬菜水果。”婉珍挽着维
先的胳膊准时出现在酒家。
刘振强脸色阴沉了一下,稍纵即逝,转为了晴,满脸堆
笑地寒暄:“来得正是时候,菜刚上齐。哦,维先也来了,好
久不见,请上座。”内心暗道,这个电灯泡真够亮够大。
“还有我呢,哇,太好了,好久没吃大餐。今儿真有口福,
阿强何时变得那么大方。”大胖子张朝廷从门后闪了出来。
刘振强心想今天太衰了,又来了一个电灯泡(比较黯淡
的那种),嘴上却笑着说:“来了个大吃货,刚好今天菜点得
多,不必客气哦。”
四个从小玩一起的伙伴相聚老家,本应该高歌畅饮,只
是维先和振强家仇积怨太深,一时半会儿根本无法解开。表
面上两人风平浪静,其实内心涌动着巨大波涛,随时可能爆
发。他们都在暗中较劲。
大家都不说话,沉默了一会儿,张朝廷打破僵局,扬声
笑道:“今晚菜好人好,儿时伙伴相聚,真是难得。来,我敬
大家。”说完,一咕噜干了一大杯船镇家酿米酒婉珍也斟满酒,微笑着说:“是呀,咱们四人小时候一起
玩,留下许多美好回忆。记得振强和朝廷经常欺负我这个弱
女子,每次都是阿先帮我,替我出头,是吧。一晃我们都长
大了,为了青春飞扬,大家举杯同庆。"
振强附和道:“为了青春飞扬,干杯!”
维先端起酒杯,朗声道:“青春万岁,干杯!”
酒过三巡,大家都有些醉。船镇家酿米酒喝起来甘甜清
洌,后劲大得很,迷迷糊糊之中,话就多了起来。
俗话说:酒后吐真言。刘振强醉眼朦胧地看着维先,拍
着维先肩膀道:“兄弟,你们陈家不是土楼人,永远都不是。
土楼人族姓宗亲,我们刘家是最大的族姓,知道吗?你一个外
姓人只能夹着尾巴做人,不识时务者,只能被淘汰。婉珍现
在是跟了你,以后呢,只要你们没有结婚,我们就还有机会,
对吧,朝廷,你不也暗恋着婉珍吗,大家都有机会。维先,
我告诉你,婉珍早晚是我的,等着瞧吧,別得意,你会看到
那一天。”
维先盯着失态的振强,一股怒火在心内交炽。想起阿爸
的冤死,大哥的入狱,现在又公开挑衅自己心爱的人。
是可忍孰不可忍,维先一双手攥成铁拳,即而缓缓松开。
他暗暗告诫自己要克制,不能冲动,家里情况已够糟了,自
己不能再出差错。
刘振强没有见好就收,反而得寸进尺,拍着胸脯道:“听
着,你阿爸是自杀,不关我阿爸的事,我阿姑却是你哥维辉
亲手杀死的,坐几年牢算什么,该枪毙才是。”
听到振强颠倒黑白,信口雌黄,阿爸被逼迫自杀,阿哥
被逼迫自卫,如此污辱家人,阿爸的在天之灵何以瞑目,阿
哥的牢狱之灾何堪忍受?忍无可忍就无须再忍,维先怒吼一声,以迅雷不及掩耳
之势,直拍振强脑门。婉珍急挡,可是已经晚了半拍,振强
在强大力量的撞击下仆倒在地,桌上的山珍海味淋了一身。
酒家老板看到镇长的公子被打,急忙报警,维先被派出
所干警带走了。
婉珍哀求刘振强:“阿强,现在只有你能救维先,你赶快
到派出所撤案,就说你们不是打架,只是闹着玩的。”
刘振强看到婉珍为了维先,低声下气求自己,更加气愤:
“你就知道维护维先。你看看,我当时被打得差点晕过去,你
有没有为我考虑,这个案我报定了。”
婉珍气得眼泪直打转:“阿强,你有错在先,借着酒意侮
辱维先,任何人都受不了。维先是我请过去的,我也有责任,
如果你不撤案,我以后再也不理你了。”
刘振强把头抬得高高的:“我就是不撤案,我要让维先得
到应有的惩罚,否则我的面子往哪里搁?”
婉珍气愤地大声叫道:“面子,面子一斤值多少钱?不要
让面子害了你一生,你想想看,如果你不撤案,维先肯定得
处罚,那你们两家的恩怨不又加了一层,要解开就更不容易
了。”
刘振强赌气地说:“我不在乎恩怨问题,现在维先把我打
了,他就要受到处罚,我明白的就是这个理。”
婉珍气得直跺脚:“真是不可理喻,不与你理论了,以后
不要来找我。”说完,转身跑开了。
刘振强看着婉珍背影,大声叫道:“阿珍,阿珍,你听我
说,听我解释。”
婉珍头也不回,跑的更快,眨眼消失在刘振强视线。
派出所里,所长在录口供:“维先,你喝酒打人,有这回事吗?”
“有。”维先答道。
“把你那晚打人的经过陈述一遍,你的陈词将作为口供记
录在案。”所长开始笔录。
维先道:“当时刘振强一直侮辱我的人格,我受不了,就
甩了他一巴掌,他就倒下去,后来你们就来了。”
“具体刘振强是如何侮辱你,这个细节要讲清楚。”
“他颠倒黑白,把我阿爸的死说成是自杀,把我大哥的入
狱说成是咎由自取,我当时气愤不过,就这样。”
“好,在这里摁个手印。”所长递过印泥。
就在维先受审时,刘振强也到派出所接受法医伤情鉴定。
法医判定振强受脑外轻伤,维先故意打人违反了治安管
理处罚条例,被判拘留十五天,送拘留所劳动教养。
送拘留所之前,只要刘振强撤案,还有挽回的余地。大
家在一起喝酒,本身就没有大不了的事,何况大家都有错。
陈继祖找到刘家,低声下气地说:“刘镇长,你看看,大
家都是乡里乡亲的,孩子不懂事,一时气盛,打了你家公子。
咱们就私了算了,该怎么赔偿都可以,只要你们不报案,其
他的事都好商量。阿先以后的路还长,你就高抬贵手,放过
维先一回吧。”
不待刘家升回话,简素花就跳了起来:“没什么好商量的,
打人就要坐牢。如果就这样不了了之,刘家以后何以在土楼
立足。你看看,阿强被打得头晕脑胀,如果留下后遗症咋办?
想私了,门都没有。”
刘家升是个好面子的人,面子比什么都重要,他叹了口
气:“陈老先生,不是我不想帮助你,而是这个案件已经上报
县里,已经没有挽回的余地。如果案件还在船镇就好说了是不是,先生请回吧,公事公办,该怎么处理就怎么处理吧。”
陈继祖知道再说下去也没有希望挽回,就急忙往派出所
赶,但是维先已经被送往拘留所,他叹息一声:刘家太不讲
情面了。
乌云笼罩着陈家,陈继祖坐在院子里抽着闷烟,庄梅春
哀声叹气,维煌在院子里走来走去,忽然大叫一声:“我找刘
家理论去。”
“回来,家里巳经够乱的,阿煌你就别添乱了。”陈继祖
大吼一声。
这个身怀绝技,万人景仰的英雄在世俗面前显得那么力
不从心,本应该享受天伦之乐,如今却要撑起陈家一片天。
陈继祖叹了一口气,说:“意气用事解决不了问题,和为贵,
再大的仇恨也不过是云烟。人生短短,计较太多只能抑郁而
终,不如化解仇怨,冤冤相报何时了,不如开心过好每一天。
"
维煌道:“道理虽然是这样,树活一张皮,人活一口气,
他刘家没一个好人。如果没有刘家苦苦相逼,咱家会这样吗?
只要有机会,不搞垮刘家我不姓陈。”说完,愤愦地坐在一边生闷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