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一大早,宋家众人还在熟睡的时候,宋和锦母子俩便起了床。
翠娘一大早就去了城外的早市,她们这里临近城门,城门不远处的一个树林后面的小山坡,有一个自发形成的早市。不愿意交城门税的邻近村庄农户早早就挑着自家产出的作物在这里摆摊占位,价格要比城里的便宜不少。
城里也不乏生活拮据的人家,两者互惠互利,守城的官兵也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意思意思地收一些好处费,便心照不宣地进出的城里人视而不见。
王梅清作为大家出身的正房夫人,她是不愿意抛头露面的,每晚给翠娘二十五文钱,让她用二十文买些鸡蛋栗米回来煮给宋家两老和宋和华,五文钱买野菜煮汤,剩下的一大家子分着吃。
时值夏末,时蔬不少,在卖菜的摊子,常将野菜作添头用,翠娘五文钱能买到一大把,今天她买菜的时候,迟疑了一下,只买了四文,另在旁边的摊子买了一个熟鸡蛋,偷偷揣在怀里带回来,悄悄塞给宋和锦。
宋和锦刚绕着院子跑完步,长身体的年龄,正饿得慌,见到鸡蛋,有些吃惊。翠娘跟他说,是是卖菜的老板见她可怜,又是熟客,送她的,以为老板在笼络人心的宋和锦便信以为真,三下五除二剥了壳,一分为二,自己一半,翠娘一半。
翠娘见状欣慰不已,推辞不肯吃,宋和锦说:“若是你饿狠了,病倒了,咱们家没有钱治病,我就没有人可以依靠了。”
这话一下子击中了翠娘的内心,她含泪接过鸡蛋,匆匆离开后院,心里却是更加坚定了要养好儿子身体的决心。
第一次做这样的事情,翠娘有些心虚,走路都是轻手轻脚的,就怕别人知道自己从后院过来,截问她刚刚干什么去,自己露出马脚害儿子被人骂。
没想到来到前院拐角的时候,一条人影从厨房里鬼鬼祟祟地出来,手里端着一个婉,里面装着香喷喷的饼子。
翠娘愣住了,这人影不是别人,正是二房的三姨娘。
原来一连几天,三姨娘都趁着翠娘外出买菜未归的这段时间,偷偷摸进厨房煎几个鸡蛋饼,带回自己的房间吃,宋家其他人起得晚,竟然没有一个人察觉,她怎么也没想到,今天翠娘会特意赶早回来给儿子送鸡蛋,两人撞了个正着。
三姨娘乍然被翠娘撞见自己偷偷摸摸做东西吃,心虚不已,但很快就镇定下来,抢先一步恶人先告状:“翠娘,我警告你,今日的事情,你若告诉了家里其他人,别怪我翻脸无情!”
翠娘:“这、三弟妹,你这是?”她的神色惊疑不定,心里掀起了惊涛骇浪。
三姨娘鄙夷地看着她,冷笑一声:“呵,少装模作样,咱们大家现在全都半斤八两,谁都没有资格说谁!”
翠娘一怔,三姨娘继续道:“你们大房就可以自己在外面买肉回来自己偷偷吃,我们二房偶尔开一下小灶,有何不可?!”
翠娘:“三弟妹,你误会了,我们大房没……”
三姨娘冷笑一声:“少装蒜!我那天分明瞧见王嬷嬷买了卤肉回来,那天的餐桌上却没有肉!公爹和娘牙齿不好,断然不可能是他们吃了。不是你们大房吃了,难不成野猫叼了去?”
翠娘心中产生隐隐的猜想,却又不愿意相信:“三弟妹,许是你看错了,大姐主持家中中馈,历来公正公道,万不会这样做的。”
三姨娘:“你是大房的人,自然为大房说话!你也是个心狠的,自己的儿子都要病死了,竟然还吃得下肉!我以前还真是小瞧了你!”
翠娘脑海里“铮”的一声,某根弦顿时断了:“你说什么!?”
三姨娘嗤笑一声:“喏,那天,就是你跪在大嫂面前求她给你儿子请大夫的那天,不是说你儿子快病死了吗?真是做的一出好戏啊!表面一副母慈子孝模样,实质个赛个的蛇蝎心肠。你有钱宁可买肉吃,也不肯请大夫看看快病死的儿子,是不是想着和锦病死了,你没有负累,好找下家?”
翠娘听她说完,一下子瘫软在地,先前偷买鸡蛋的心虚早已消失无踪,取而代之的是浓浓的不可置信,更多的却是惊怒和后悔,这些情绪啃噬着她的内心,让她瞬间承受不住,眼前发黑。
“不可能,不可能,大姐说咱们家没有钱了,只买得起栗米和野菜,请不起大夫……哪来的钱买肉呢?哪来的钱买肉呢?”她嘴里难以置信地嚷着,却更像是自言自语,诘问自己,脸上的表情扭曲,似笑似哭。
三姨娘被她的反应吓了一跳,继而不以为然,她以为翠娘被自己揭穿了老底,现在这般模样,是装出来做戏给她看的,道:“反正咱们井水不犯河水,你敢告诉大家今天的事,我就让你好看!”
说完,察觉到厢房大房那边似乎传来了动静,惊觉自己的声音有些大,她连忙左右看看,院子里还没有人出来,想来是没人听到自己方才与翠娘的对话的,赶紧甩着帕子走了。
“翠娘,赶紧端水过来给奶奶梳洗。”王梅清的大儿媳谢杏芳打开窗子,朝这边喊道。老人家觉浅,历来醒得早,往日翠娘已经打好水放在屋里里,今日怎么这般迟?
翠娘浑浑噩噩地站起来,机械地打好水,一一端到各家房里:宋老夫人的,大房夫人王梅清的、宋和梅的、宋和兰的、长媳谢杏芳的、二媳妇赵雅芝的、二房夫人宋郭氏的、她的五个女儿的……
宋郭氏见她失魂落魄的模样就来气,踹了她一脚,斥道:“赶紧做饭去,饿着我薇薇了唯你是问!”薇薇是宋郭氏的大女儿,甚得宋郭氏偏爱,性子爱娇,这些天与宋郭氏撒娇的时候,常常半撒娇半埋怨说自己总是吃不饱。宋郭氏对当下宋家的真实境况再清楚不过,宽慰宋薇薇一二,转头就把气撒在做饭的翠娘身上。
翠娘一声不吭,沉默地站起来,做早饭其实十分简单,把洗干净的野菜丢进锅里,加水煮开,放一点盐就行,翠娘烧火惯有一手,这些动作做起来行云流水丝毫不难。
做完早饭后,翠娘第一次没有舀出来一个个碗装好端到厅中,而是不发一语地回了后院,此时宋和锦已经外出说书去了,她游魂一般地回了自己的房间,脱了鞋袜,躺在床上,蜷缩着身子,黑黝黝的眼珠子直愣愣地盯着床框和垂下来的暗黑色蚊帐。
其余宋家人梳洗完毕,到了厅堂,没见到吃的,面面相觑。
“翠娘呢?”王梅清问。
“浆洗衣服去了吧!”三姨娘有些气虚地道。
众人不疑有他,纷纷坐下来,宋薇薇埋怨了两句,被王梅清斜睨了一眼,登时噤声。宋郭氏看在眼里,气在心头,阴阳怪气地吩咐二姨娘、三姨娘和四姨娘:“你们都是死人哪?翠娘不在,就没手没脚了不成?还不快去厨房把东西端出来!还以为自己是以前的阔太太,等着人来伺候哪!”
这话一出,王梅清脸上瞬间难看起来,宋和梅两姐妹和两个儿媳有些不知所措,三个姨娘神色各异,这番含沙射影的话她们自然是听出了几分真意的,她们不敢违抗,磨磨蹭蹭地朝厨房走去。
宋郭氏瞄见王梅清的表情,仿佛才反应过来似的,抚了抚胸口,口气夸张地道:“哎呀,大嫂我不是说你,你别多想诶,哎,这日日清汤寡水的,咱们这些老人受得,年轻人就苦了!大嫂啊,府中还有多少银钱?怎的连点油腥都沾不着?”
王梅清正色道:“当日抄家的场景你也看到了,我匆忙间带出来的金钗已租了屋子,至于各人交过来的银钱,公爹和娘亲的病花了大半,剩下的等老家人来到,还得作为回乡盘缠,轻易花费不得!”
宋郭氏轻笑一声:“大嫂娘家是京都名门望族,咱们家出了这么大的事,就没有派人来关照一二?”
王梅清一怔,眼中划过黯然。她出嫁多年,夫君出色,儿女双全,日子过得舒心,只在逢年过节回娘家看看,如今她双亲已去,大哥当家,隔了一代,联络愈加疏浅,她们家出了这么大的变故,人人避之唯恐不及,时至今日,王家不曾派遣过任何奴仆过来询看,更不要说关照施舍一二。
但王梅清却并不怨怼,俗话说,嫁出去的女儿泼出去的水,她明白哥嫂的顾忌,只恨自家不幸,上天无眼,却认为断然没有厚着脸皮要求娘家救济的道理。
宋郭氏似乎在自言自语:“这人间哪,人走茶凉……我那冤家也不知流落到了哪里,可怜我几个没人要的女儿,投胎到了我这样的人肚子里,注定一生苦命哪!”
王梅清神色迷茫,她不知道为什么宋郭氏突然间长吁短叹起来,印象中,这个二叔的媳妇十分泼辣,性子也算直爽,很少有这般多愁善感的时候。
宋郭氏的几个女儿神色惶惶,很是不安,纷纷挤在宋郭氏的身边,小声叫着“娘亲”。
宋郭氏抚摸着女儿们的头发,脸上落下泪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