蒋云梦已经在外神会待了整整八年。
很多人来到这里是为了信仰,为了利益,为了狂热地追求神明,但她不是。她是为了生存。
她的矿物病是在矿区旁边的垃圾场染上的,那是整个兰金B区最大的垃圾场,因为就在矿区旁边,所以有时候能在里面找到点能拿来卖钱的好东西。但不是每个人都有那个运气,因为这里还有整个兰金B区数量最多的废矿石,这些废矿石虽然只是些渣滓,依然有很大的可能性能致病。
她见过很多流浪汉和拾荒者,不幸感染矿物病,但没钱买抑制剂或者安装义肢,最终只能勉力支撑着走到最后一口气,奇形怪状地死去。
她原本应当是其中一员的。
那时她拖着从垃圾堆里找到的旧推车,里面堆着不值几个钱的垃圾。她掩在衣袖下的右手已经异变出了十二根手指,那些畸形的手指从掌心、手背探出来,软趴趴的,像深海里的软体动物。她知道这是增生型矿物病,异变最恶心的类型,只可惜她矿物病的序列,只是一个没用的透视而已。
蒋云梦琢磨着怎么多弄点钱给李秋买药,李秋生病了,只是小病,但药物是兰金B区最贵的东西之一,贵到可以随便买下人命。她只能豁出命去,在垃圾堆里翻找,卖垃圾,买药,给李秋治病,好让自己可怜的妹妹不被养父母扔出去门去自生自灭。
然后她遇见了一个男人,男人穿着战术服,有一张英俊的脸。他问她:“你想活下去吗?”
蒋云梦仰起头,垃圾场不甚明亮的光照不亮她的眼睛,那双瞳孔黝黑,深暗,没有希望,也没有未来。这城市一贯是这样的,垃圾们不配拥有光。她点点头,眼里干干的。
那个决定改变了她的一生。也改变了李秋的一生。
蒋云梦停下动作。
在漆黑的反光屏幕里,她看见有人举枪对准了她。
“云梦,很抱歉,但是你为什么要这么做……”守卫戴着面罩,只露出一双眼睛,此时那双眼里充满了遗憾和不忍,但他举起的手却依然稳定如磐石,“云梦,为什么要背叛外神会呢。”
蒋云梦慢慢站起来,高高举起双手。
他们在屏幕里对视,很安静。蒋云梦想起那个八年前垃圾场旁边的夜晚,在异变者的哀号里,在黯淡的灯光下,他们也像现在这样对视,用同一双眼睛。
她说:“段骋,你知道吗,我一度很喜欢你。”
守卫愣了一下。
就是那一刹。
蒋云梦闪电般抽出藏在义肢骨架缝隙里的箭,反身探入面罩,精准地钉死在他眉心上!
一缕血淌下来。
守卫后退两步,枪嘭咚一声掉在地上。
他乌黑的眼睛里仍带着几分惊喜,几分柔和,就这样慢慢凝固了。
他仰摔在地,彻底失去了生息。
“对不起。”蒋云梦说。
她拂过守卫的眼睛,他的睫毛划过掌心,温顺地合上。她又想他的名字,段骋,听起来很像是草原上无拘无束的风。
但他们都没见过草原,他们只是这座庞大城市里最微不足道的,垃圾。
蒋云梦拾起那把枪,跨过他,走出安保室的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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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月濯在28岁时,死于老挝,清丰里。
她死的那一天阳光灿烂,雨林深处萦绕着朦朦胧胧的雾气。在罂粟田工作的残疾男人给她递了根烟,低声说:“要收网了。杨处长让您小心,别在最后关头暴露。”
她接过那根烟,笑着走了。
两小时后,工厂里燃起了火,滚滚黑烟如同噩梦深处不可直视的恐惧,刺鼻的臭味飘荡在田地上。所有在工厂工作的本地人惶恐地躲藏在雨林里,半个小时前,领导他们六年、也保护了他们六年的女厂长告诉他们:“走吧,都走,离远一点。”
江月濯站在厂房房顶上,黑白夹杂的头发梳得整整齐齐,她的左手缺了两根手指,那是伤疤,也是功勋,是她亲手剁掉的。她听见毒枭不可置信的咆哮,警笛声和枪声混杂交织,一个存在了多年的毒瘤马上就要被割掉了。一个小女孩试图跑过来,又被她的母亲抱住。
火焰升起来,舔着青灰色的瓦。空气里弥漫着难闻的味道。江月濯想,她终于回不到正常的世界去了。
一个平静的、安宁的、秩序的,世界。
但她爱着那里。
可是,可是,她为什么又醒了过来?
这里比老挝,比清丰里还要混乱、无序、肮脏,活在这里的不是人,而是一群群的牲畜,塔尖上的精英们饮着下等人们的血,又吮净他们的骨头。一个走在放学路上的少年,正在思考着明天该怎样去挣一点钱补贴家里,转眼就成为阴森地下室里供奉怪物的养料。
十六岁的少女们无处栖身,只能练习如何微笑,出卖尚且稚嫩的身体。深夜里,有人潜入她的房屋,随意摆弄她的肢体,把惨叫声捂死在她喉咙里。
没有人知道为什么,所有人都知道为什么。
江月濯打开更衣室里的柜子。
柜子里放着男款的战斗服、一把手枪、两颗微冲手雷、一柄战术刀,她拿走武器,关上门。
这个世界让她感觉到了疲惫,但她不能停下。
她想起很多很多年前,一个平凡的下午,那时父母还没有成为烈士。他们抱着她,阳光铺洒如金箔,教她背,“……恪尽职守,不怕牺牲……全心全意为人民服务。”
人民不再是曾经的人民,誓言却依然在。
尽管她早已没有资格。
江月濯仔细地、一颗一颗把子弹重新装好,扣下帽子,走出更衣室。
偌大的基地空空荡荡,隐约能听见外面的爆炸声和枪声,硝烟和尘土的气味顺着通风口飘进来。江月濯畅通无阻地走到华盛顿神父的办公室,推开通往地下室的门。
她把子弹上膛。
地下室一如既往的阴森、潮湿、寒冷,走在高高的楼梯上时,能听到轻轻的回音。
地下室的门半开着,江月濯用战术刀试着推了一下门,没有推动,似乎有东西卡住了。
她想了想,打开战术刀刀柄上自带的一个小探照灯,谨慎地往里扫了一眼。
……里面是地狱。
是她来晚了。
一个女孩的头颅歪倒在门口,黑色的长发纠缠成一团。她半睁着眼睛,面部完全瘪下去了,像个贴了层皮的骷髅,女孩的脖子整个被撕碎了,拖出一节气管和颈椎,地上散落着贴着一层皮肤的骨头。再深处是各式各样惨不忍睹的残尸,基本都是头颅和四肢,没有内脏,也没有血液,全都是干枯的,仿佛被什么东西彻底吸干。
没有活口。
江月濯扫过那张贴墙的桌子,桌子上空无一物。
那座菩萨呢?
她的心脏一下一下跳得很沉,关于超生物,关于十几个无辜死亡的孩子。她收回手,联络蒋云梦,“云梦,你到哪里了?”
“我在路上,”蒋云梦的声音有些紧张,“江月,这座基地,好像空了。”
蒋云梦站在楼梯口,长长的走廊上空无一人,头顶上的吸顶灯耀着雪白刺目的光芒。她往前走了很长一段,依旧没看到任何人。蒋云梦吐出一口气,低声道:“不对劲,我们得抓紧时间离开。”
“云梦,”江月濯喊她,顿了一下,又说,“华盛顿神父的尸体,不见了。”
她站在高高的楼梯下,然而这里空空如也,被灯光扫过的地方只有一条长长拖出来的凌乱灰痕,连血迹都没有。
蒋云梦一停。
她缓缓回过头。
华盛顿苍白僵硬的面孔就贴在她后面!
“他在这里!”蒋云梦的心脏鼓点般狂跳,她想也没想,抬手疯狂射击,“他在我身后!”
江月濯在楼梯上狂奔,“我来帮你!”
子弹没入神父的身体,只留下一个狭窄的伤口,神父脸上还残留着临死前惊恐的神情,两腮瘪下去,看起来可怜又诡异。他一步一步地往前走,沾满灰的长袍裂开了一条长长的口子,一条枯瘦的胳膊伸直,似乎是想要够什么东西。
“神父的尸体肯定是被那座菩萨控制了!”江月濯说,“酉先生……是那个酉先生!不只是那些孩子们,他是想把基地所有剩下的人都喂给菩萨!”
蒋云梦后退着开枪,瞬间明白了为什么酉先生明明已经知道她杀了神父却没有任何动作,他们只不过都是养料罢了!
“江月!快跑!离开这里!”她咆哮着扔出一颗微冲手雷,手雷炸开,荡开一片硝烟,“那个菩萨……那个超生物,它已经进化到新阶段了!它会杀了我们所有人!”
江月濯停在办公室门口,止不住地喘息。
没怎么经过锻炼的身体十分虚弱,她甚至感觉自己的眼前出现了大片五彩缤纷的光斑,肺里仿佛被撕裂,呼吸里都带着腥甜的血味。
她的后背上浸出一片冷汗,心脏仿佛在云端上被丢下,“已经晚了,云梦。”
“它来找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