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月?你站这干嘛?”
正当江月濯还没回过神来的时候,旁边传来一个声音。
两个女孩站在那里,左边的短发染成银白色,穿一身背心热裤,手里提着一个袋子。右边的则是棕色长发,有一双看起来很温柔的绿眼睛,穿着卫衣和短裙。两个人年纪都不算大,应该在十六岁到十七岁之间。
不等江月濯回答,白发少女皱着眉继续说道:“你身上怎么这么脏?干嘛去了?不是说好十二点吃饭?这都两点多了!”
“我……”江月濯犹豫着吐出一个字,还没等她编好理由,就被少女打断了。
“看见你磨磨唧唧的我就来气,”白发少女连珠炮似的哒哒哒说个不停,“给你打电话你也不接,发消息也不回,我和小鹿跟傻子似的在洪福来等了你半天!你知道现在便宜又好吃的仿真合成餐厅有多难约吗!”
她一把握住江月濯的手腕,“噫,你身上好臭。你手腕上怎么没有手机?你到底干什么去了?有人欺负你?”白发少女紧紧盯着江月濯的脸,“你打回来了没?”
“铃铛!”小鹿拉了拉白发女孩,“别这么急躁。”
铃铛松开手,表情充满催促。
“我……”江月濯组织了一下语言,“有个男的想杀我,我躲在垃圾箱里给他脑门上来了三下,跑了。手机也丢了。”
“是那里面的人?”铃铛看了一眼几人身后的走廊。那走廊幽长深邃,灯光很暗,仿佛某个怪兽张开的嘴。她咬了下嘴唇,颇为不甘地说:“那里面住的都是银盾的杂种……狗日的银盾,天星塔明明在那边,员工宿舍却修的和天星北街离这么近,每天不知道有多少人死在这些公司变态手里。”
听起来天星塔就是对面那座高塔,是银盾公司的地盘吗?
小鹿担忧地看着她们,“那,要不要报警呀?”
“别傻了,小鹿。”铃铛摇摇头,“安管局的废物们碰见银盾连个屁都不敢放,你还指望他们给我们这些小虫子伸张正义吗?江月,你还记不记得那个公司狗杂种长什么样?我有个客人是北地帮的,说不定能给你出口气。”
“铃铛!”小鹿不赞同地拽了一下铃铛的背心,“那个毛子都好几天没来找你了,趁着这时候和北地帮断了吧,别给自己找麻烦。”
北地帮?毛子?
江月濯想到小推车上箱子里的尸体,不会这么巧吧?
“那江月怎么办?她可不能白白被欺负!”铃铛说,“万一以后她又碰见那个变态怎么办?”
“嘘,小心被公司狗听见报复我们,”小鹿跺了跺脚,“都两点半了,今天也没法上学。咱们先陪江月买个手机吧,还得换身衣服。”
铃铛拉着江月的手,往天星北街的方向走。
三个女孩买了手机,又换了衣服,吃了饭,一直折腾到下午五点多,坐上了回家的空轨。现在不是出行高峰期,空轨上人不算多,考虑到江月濯刚遭遇了变态,铃铛让她和小鹿挨着坐下,自己像个骑士一样守在她们跟前。
“铃铛……还有好几站呢,站着多累呀。”小鹿仰着脸说,她绿色的大眼睛如同翡翠般剔透,欧亚混杂的血统让她拥有难得的惊人美貌,“呀,有人过来了。”
那是个肌肉虬结的高壮大汉,发达的肱二头肌看起来有人的脑袋大。他穿了一身深蓝色的制服,大臂上别着个臂章,写着“安全管理局”。大汉瞪着一双蓝眼睛,粗声粗气地问铃铛:“小妞,要不要一块玩玩?”
这人明显是个白种人,说的却是中文,除了个别音有点怪,简直和标准普通话没什么区别。
铃铛脸上熟练地挂起妩媚的微笑,“好啊,去哪里?”
江月濯瞪大了眼睛。
她应该没有理解错那个男人的意思吧?铃铛才十六七而已!
铃铛和男人在下一站一起下了车。小鹿见怪不怪,小声对江月濯说:“我过两站要去一个客人那里,你回家要小心点,这两天最好少出门。万一被那个公司狗看见,说不定又得把你弄走。”
江月濯还没完全回神,她装着没表现出异样,点点头,透过空轨的窗户,看向外面。
现在空轨列车正在从最中心的天星塔驶向怀壁区,半边列车在地面以下,另外半边虽然在地面上,但往头顶上看依然是深重的黑暗。他们经过一根巨大的柱子,像是城市不见光的影子。
到蚁巢六区站的时候,正好下午六点。
这座地下城市一成不变的阴沉,空气里隐约浮动着土腥味。从空轨站出来,能远远看到整个蚁巢六区,这片庞大的建筑群附着在竖立的岩壁上,如同挨挤得密密麻麻的蜂巢。出站口旁边零星停着几辆公共自行车,车把已经被腐蚀得锈迹斑斑。
江月濯扫了一辆,骑着到了公寓楼下。
整个一楼是开放式的,几个少年在角落里嬉笑着,似乎在踢踹着什么东西。江月濯扫了一眼,那是一台破破烂烂的自动售货机,里面早就没了货品,原本橙白拼色的外壳脏兮兮的,许多地方的漆掉了,露出底下的钢铁色泽。
“不要这样做……救救我……”
自动售货机的电子显示屏坏了一半,另外那一半发出古怪含混的声音。虽然音色是机械声,但那语气分明是个人。江月濯一愣,停下了脚步。
“这破玩意儿翻来覆去就会说这一句话,没意思。”
混混们很快感到无趣,勾肩搭背地走了。
江月濯在原地站了片刻,慢慢走到那台自动售货机面前。
售货机的显示屏呲呲啦啦地响了一会,弹出一个变了形的笑容,“亲爱的顾客您好!我是您的购物向导……小银……救救我……救救我!”
江月濯问:“我要怎么救你?”
售货机所有的声音和显示都停住了,好像一个人突然愣住了似的。过了几秒显示屏才反应过来,“美丽的女士,请您……帮、帮帮我!”
显示屏从变形的笑容变成一个圆脸含泪的表情,“我马、上就要死了……请您、请您见到我、哥哥的时候,请、请告诉他,我见到了月亮,月亮真的很美。”
“你哥哥是谁?我要怎么告诉她?”
“我的、的哥哥、是银盾公司的AI,”售货机说,“他叫、叫月读。拜托、了,谢谢您。”
售货机的显示屏渐渐暗下去。江月濯轻轻喊了一声,“小银?”
显示屏没有回答,过了好一会才慢慢飘出一个笑脸。
之后江月濯无论说什么,小银也不再回答了。她叹口气,转过身。
楼梯间里沙丁鱼般挤满了各色自行车和小电车。她小心避开那些歪七扭八的车辆,走进电梯。电梯里面没有刷过,甚至有的地方还贴着出厂塑料膜,脏得都看不出原来的颜色。两边轿厢壁上密密麻麻地贴着卡片小广告,扫一眼过去满眼都是下水道疏通、□□、开锁和妹妹在等你。
江月濯不忍直视地闭了闭眼。
电梯哐啷哐啷地上升,按键板旁的显示屏正在播放广告,“……让每个人都有工作,养活一家人……整顿孤儿院和学校,凭借努力就可以过上更好的人生……”
电梯里穿着暴露的同行女郎嘟囔:“晏君陇?这不是那个号称最年轻的预备议员?山河科技的狗。”
江月濯扫了她一眼,手腕上的腕带“手机”震了一下,她抬手解锁,滑掉一堆莫名其妙的推送,看到铃铛发来的消息,“在哪?”
紧跟着又是一条,“到楼北边来。”
江月濯犹豫了一会,等着女郎下电梯,又回到了一楼。
楼北是条窄巷,高低错落大小不一 的彩色广告牌在头顶闪烁,有点钱的店还会做个全息投影。浓妆艳抹的女人们露着大腿,敞着胸脯,身上纹着妩媚的红玫瑰,对来往的男人抛媚眼。泥土味、不同香型的电子烟味和垃圾的臭味混在一起,发酵成一股奇妙的恶心味道。
铃铛站在一面招牌下,轻佻地和男人调笑。看到江月濯她立刻变脸,赶走那些男人,喊她过去。
“这么快就回来了?”江月濯说。
“中看不中用的老白男,随便找个地方,两分钟就能赚五百块。”铃铛笑着,她拿着电子烟,轻飘飘地吐出一口烟雾,“走,我带你去个好地方。”
她们走到小巷的尽头,这里有一扇银白色的双开门,紫色霓虹灯在大门上方闪烁,组成意义不明的一串斯拉夫字母。铃铛推开门,饱和度过高的装饰灯差点把江月濯的眼睛闪瞎。
“这个酒吧的老板是北地帮的,以前照顾过我生意。”两个女孩穿过人群,坐在吧台前。吧台后面的调酒师是个高加索人,头发理得一根不剩。他瞥一眼铃铛,哼笑道:“你怎么又来了?这次还买一送一?”
“小宝贝今天受了惊吓,带她来见见世面。”铃铛敲敲吧台上叠放起来的玻璃杯,“老伊万,最近又出什么新口味了没有?”
“你这小婊\\子的鼻子比狗都灵。”伊万从柜台下面掏出两个小袋子,扔到台面上,“喏,新品,樱桃朗姆酒。我还没给别人试过呢,要是觉得不错记得帮我推销一下。”
铃铛一把抄起小袋子,丢了一个给江月濯,“见过这玩意吗?仿真浓缩酒精,跟泡腾片一样,往水里一丢就行,据说和喝真酒一个感觉。这东西方便,这一袋能泡两三杯酒,不会醉,最多就是头晕。”
江月濯撕开包装袋子,里面是类似咖啡豆一样的的东西,一袋里有大概五六粒。她回头看向人群,有不少人都喝了酒,借着酒吧里狂暴的音乐和蓝紫交织的灯光舞动着。她再看铃铛,她已经丢了两粒到水杯里,棕色的双眼有些迷离,凑近了甚至还能闻到一点酒味。
“真好……”铃铛笑起来,她单手撑着台面,另一只手搭在江月濯的肩膀上,“江月,你知道你的命有多好吗?”
铃铛凑近她的面孔,银白色的发丝柔顺如丝缎。她有一张柔美的脸,如果放在江月濯那个时代,这张脸一定会成为众多男性心中大和抚子一样的梦中情人。她轻轻抚摸着江月濯的脸颊,蓝色眼影闪着磷磷的波光。她说:“真好,你还有妈妈。”
“你知道福利院里的小孩都是怎么过的吗?”
江月濯没试那个浓缩酒精。她把小袋子收起来,架住铃铛不让她栽下去。铃铛大笑着,亲热地揽她的腰,“院长是个变态恋\\童\\癖,你知道吗?他把院里所有的小孩都睡了一遍,不分男女,每天晚上我们就像伺候皇上一样等他翻牌子叫人侍寝!哈哈哈哈!”
“被他玩腻的小孩就像垃圾一样卖给维萨里,让那群疯子解剖了做研究。我和小鹿每天晚上都不敢睡觉,生怕醒了就在手术台上。”铃铛说,“我不想死,江月,我们没谁想死,特别是他妈的这种死法,和臭虫老鼠有什么区别?”
江月濯抱着她,不让她滑到地上。
“所以,你猜,我们干了啥?我和小鹿,有一天晚上,一块进了他的房间,趁着他高///潮的时候把水果刀捅进了他喉咙里……拔出来的时候血飚了有三米高!你真该看看那是什么场景,和喷泉一样!”
铃铛大半个身体都趴在江月濯身上,她的皮肤滚烫,像染了色一样红了一大片。她眯着眼睛,表情像哭似笑,“然后我们就跑了,抢了他的钱。我们无处可去,在街上流浪,是怀壁中学的金善老师捡到了我们,帮我们办了上学手续,还给我们申请了蚁巢公寓。”
她沉默了一下,说:“金老师是个好人。”
江月濯不知道该说什么,只好保持安静,任由铃铛压在她身上,像一只柔软的小鸟。
如果没有遇见这样的事情,铃铛也许的确会生活得像鸟一样自由吧。
“但学校里不是所有人都是好人……比如你那个同桌,”铃铛用指尖轻轻戳戳江月濯的脸,“他叫山本浅是吧……对,山本浅!他仗着爹是银盾采矿队的,嚣张跋扈,他还问过我和小鹿多少钱!你可别被他骗了。”
江月濯根本不知道这人是谁,只好嗯嗯应着。
“我好像……醉了。”铃铛慢慢直起身,“你是不是不适应这里?咱们回去吧,我是带你出来玩的,不想让你难受。”
她们从吧椅上下来,手拉着手,走出酒吧。
“对了,我有个东西想给你。”铃铛从口袋里掏出一个小盒子,递给江月濯,“以前一个客人给我的,是泊水晶,不值什么钱,但挺漂亮。你以后要是结婚了,就用这个做条项链什么的吧。”
“谢谢,我会的。”江月濯收起盒子。
两人肩并着肩,慢慢走回了蚁巢公寓。
铃铛家就在江月濯旁边,是064号,进门之前,她突然喊住了江月濯。
她那双甜蜜的深棕色眼睛夹杂着淡淡的忧郁,与平时大相径庭。铃铛凝视了江月濯一会,突然压低声音,在她耳边说。
“江月……你要小心小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