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星塔,89层。
这里是整个兰金B区最高的地方,也是唯一一个能接触到真正阳光的位置。巨大的环形落地窗全方位环绕着这一层,保证不会漏过一丝来自地面的馈赠。夜晚的时候站在这里,抬头能看到一角月亮,低头可以俯视整个天星区,仿佛能把整座城市都握在掌心里。
“天星塔,名不虚传。”
一个年轻男人站在落地窗前,望着脚下的城市。这座城市没有白天,永远阴沉、晦暗,五彩缤纷的广告屏在半空闪烁,巨大的广告悬浮飞艇从他的脚下缓缓驰过,像一只行动缓慢的白鲸。飞艇上垂落一张柔性反射式巨屏,屏幕上人鱼正在对着镜头微笑。
“晏先生!”白井建司笑着从他身后走来,他手里还拿了一瓶酒,鲜红的酒液在玻璃瓶里流动,如同未凝固的血。他从旁边托盘里拿了一支水晶高脚杯,亲自倒了一杯酒,递给晏君陇,“尝尝这酒,1108年的柏图斯顶级干红,如今正是适饮期。”
晏君陇接过酒杯,轻轻嗅了嗅味道,“白井先生好品味。”
“哈哈哈。附庸风雅罢了!”白井建司也给自己倒了一杯酒,“晏先生看我们兰金B区如何啊?当然,比不上你们荣州是肯定的!”
“白井先生说的哪里的话。”晏君陇一沾红酒,“嗯,确实是好酒,这恐怕是花了大价钱吧?”
“嗨,一瓶酒罢了。”白井建司摆摆手,话虽如此,表情却控制不住的得意洋洋,“月灾时好不容易才守住的一亩三分地,现在也不是年年都能出好酒。不过我这人没什么爱好,就喜欢喝酒,你若看得上,我那里还有不少,送你几瓶就是了!”
晏君陇唇边噙着笑意,他把那杯没动多少的酒放在一边,“那我可要谢谢白井先生。”
“晏先生难得来我们这一趟,我叫人备了一桌宴席,是我们大和的传统风味,晏先生可要好好尝一尝!”白井建司引着晏君陇往另一边走。落地窗前摆了榻榻米和矮桌,两个美貌少女侍立在两旁,还有一个穿和服的男人等在一边。榻榻米旁摆了一架屏风,绘着颜色鲜艳的仙鹤和红日,屏风的另一边有一个乐队,正在演奏勃拉姆斯的《大调圆舞曲》。
落地窗前种着一排南天竹,郁郁葱葱,颇为青翠,晏君陇拨弄了一下竹叶,笑道,“真是难得见养得这么好的竹子。”
“都是园丁养得好,我不怎么管这些。”白井建司已经在矮桌边坐下了,他招呼那个和服男人准备食材,“这是我父亲常带在身边的大师傅,手艺一绝,晏先生今日可一定要好好品尝!”
新鲜的食材流水般送上来,在和服男人的手下片出大雪般薄薄的形状。一碟鲜红的刺身送上来,男人沉声说:“赤鯥刺身,请您慢用。”
“尝尝,这鱼从捕捞到上桌不会超过两小时,新鲜极了。”白井建司拿起筷子,示意晏君陇。
晏君陇垂下眼,看了那碟刺身几秒,微笑,“那我就多谢白井先生好意。”
他夹起一片刺身,灯光透过薄薄的鱼肉投下来,每一条纹理都清晰可见,像是精致的艺术品。他把那片鱼肉放入口中,慢慢咀嚼。
“怎么样,不错吧?”白井建司看着他笑道,“理子,给晏先生上酒。”
其中一名少女端来一瓶清酒,给晏君陇倒了一杯,“晏先生,请。”
那酒液清澈如水,细细嗅闻的话还有梅子的香气。理子在一旁细声细气地介绍道:“这是加了产自凤游桥的青梅酿造而成的酒,有种独特的风味,请您品评。”
晏君陇的手蓦然一僵。
他缓缓放下筷子,这筷子是木质的,打磨得温润光滑,还雕刻了精美的波浪花纹,十分具有和式风格。他抬眼看向白井建司,温声道:“白井先生,不知您是否考虑过我此前的提议?”
白井建司停下动作。
他是很典型的亚洲男人长相,单眼皮,面部略扁平,鼻梁不算高。他有一双三白眼,在从下往上看的时候,显得异常阴沉和凶狠。
“晏先生,”他慢慢说,“您是与在下好好吃一顿饭都不愿意吗?”
屋里的其他人都在一瞬间屏住了呼吸,那个穿和服的男人片鱼肉片到一半,此时竟不知道应该继续完成还是就此中止。两个美貌的少女深深低着头,一动不敢动,生怕会被白井建司注意到,唯有一无所知的乐队还在继续演奏着乐曲,只是现在看来多少显得有些不合时宜。
“白井先生,”晏君陇依然保持着不变的微笑,他甚至还向前倾了一点,“十分感谢您精心的招待,只是请恕我心急,毕竟下一轮选举近在眼前,想必您应当能理解我的心情……”
白井建司放下了筷子。
他一伸手,少女急忙在他掌中放入一张柔软湿润的巾帕。白井建司擦擦嘴,戏谑道:“我确实没想到晏先生会如此着急,是我考虑的不周到了。”
他此话一出,屋里的气氛立刻松弛下来,和服男人继续片着鲜美的鱼肉,摆成一朵精美的菊花样式。
“晏先生想让我们银盾在选举中支持你,这不是什么大事,甚至不需要通过我的父亲。”白井建司在少女纤细的掌中擦净自己的双手,慵懒道,“只是我总得知道,我能获得什么吧?建学校或者提高孤儿院待遇这种回报我不感兴趣,我毕竟是个商人。”
“白井先生应当知道,山河科技最近新研发了一款义肢,叫做‘野火’系列,比‘星火’质量轻,耐用,还便宜,如果推出的话,应当能在那些可怜的下等人身上搜刮出一大笔钱。”晏君陇说,“但是,这款义肢现在还缺一个适合的智能辅助操作系统。”
白井建司的眼神动了一下,“晏先生,如果只是这样的条件,那还不足以打动我。”
“当然,这只是一个合作的礼物而已,在赌桌上下注,总得先给我们亲爱的支持者一份见面礼。”晏君陇笑道,“想必白井先生也听说了,天宫上现在统御全局的人工智能‘嫦娥’最近出了不少小毛病,有很多大佬对此不太满意呢。”
白井建司蓦然攥紧了拳头,“你有渠道?”
“天宫最初的总设计者,林杭音女士与我母亲也算有些血缘关系,”晏君陇从容道,“在嫦娥这方面,想必我也能说上几句话吧。”
白井建司望着他,眼里闪烁着兴奋的光。他正欲说话,却像是突然想起了什么,又缓缓退回到原来的位置上,“真是……有诱惑力的条件。”
晏君陇的手指在桌下紧紧捏在一起,付出了巨大的毅力才控制住自己不要掀翻面前这张桌子。他继续游说道,“白井先生,如果……”
“大少爷!”突然从屋外进来一名身穿银盾制服的男人,他步履匆匆,走到白井建司身旁,俯身在他耳边说了几句。
白井建司面色剧变,呼啦一声站起来,他一脚踢倒身旁的少女,又在她柔软的腰肢上狠踹几脚,怒骂:“废物!”
少女横遭此难,浑身剧痛,却又不敢求饶或者哭泣出声,只能蜷缩成一小团,瑟瑟发抖。
白井建司面色难看地看向晏君陇,“晏先生,真是不好意思,公司临时出了一些意外状况,我需要立刻赶去处理,请您自便吧。”
晏君陇只好点头,“您请便。”
白井建司带着那个男人一道匆匆走了。
“先生,”理子还站在一边,怯怯出声,“请您随我去休息吧……”
“不必,”晏君陇彬彬有礼地对她点头,“我还准备去天星区逛逛,就不麻烦理子小姐了。”
理子低头,“您慢走。”
晏君陇站起来,走出房间。
门外站着一个瘦高的年轻人,一只眼是义眼,虹膜泛着淡淡的绿色。他跟在晏君陇身后,低声问:“老板,谈判得如何?”
“看来白井先生还有些疑虑,我们下次再来。”晏君陇走进电梯,他苍白的手指上全是用力捏出来的红痕,甚至有的地方隐隐泛着青紫。年轻人一看就明白了是怎么回事,他保持缄默,一直到两人走出天星塔,坐在他们的车上。
“晏哥!”他说,“到底发生了什么?你的手上……”
“杨昭,”晏君陇回头看了一眼天星塔高达四米,华丽气派的大门,沉声道,“白井建司背后必定与其他势力达成了某些坚固的利益联盟,否则面对嫦娥这个条件,他不可能不愿意。他明明已经动心了,但态度依旧很暧昧,背后究竟是谁呢……”
“晏哥,”杨昭看着他,“白井建司是不是还做了什么?怎么能把你气成这样?”
“他在挑衅我,”晏君陇压着眉,唇角紧紧抿着,“故意拿出用凤游桥的梅子酿的清酒……”
“畜生!”杨昭骂道,“狗日的小杂种,我们的人在地面上出生入死,这些资本家却在安全的地下玩弄这种鬼蜮伎俩……”
晏君陇闭着眼,直到胸腔里翻滚的那股郁气逐渐散去,才沉声吩咐道:“今天在谈判中突然有人进来向白井建司禀告了一件事,他听完就怒气冲冲地走了,你打听一下,看看到底是什么事情。”
“明白,晏哥。”
晏君陇思索,“说不定这件事能成为突破口……对了,之前银盾公司是不是还丢了件东西来着?”
“对,听说是他想送给维萨里家二小姐的。”
“这件事也一起查查。”晏君陇看向窗外,一条灯光组成的红色长龙攀在大楼上,正对往来的行人发出无声的咆哮,“我们知道的越多,就对扳倒银盾越有利。”
车辆汇入车流,在他们的头顶,只有寥寥几辆有浮空批准的车在缓慢的游曳,巨大的车翼在半空投下模糊的影子。杨昭开着车,忍不住看了一眼晏君陇,年轻男人的侧脸有一半淹没在阴影中,露出的下颌清晰而坚定。
“我们一步一步来,”他说,“银盾,只是一个开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