假期的消逝速度远超人类反应,人们常常还没反应出自己假期做了什么,上学便开始了。
正如此时,江迟洛刚进教室门,还没落座,魏成和方圆一齐向他伸出手,大爷似的讨要作业答案。
方圆和树墩子——方旭两人,双胞胎亲姐弟,或者亲兄妹,两人向对方直呼其名,并不承认对方地位。两人看上去也不像有血缘关系,方旭矮矮胖胖,笑起来却很有亲和力,方圆一点也不圆,她瘦瘦高高,立在那里不动时,让人联想到冰刃,又冷又锋利,事实上这孩子喜欢仰天大笑,笑到露出后槽牙,为人爽利又大方,也许这一点可以证明她和方旭确实是一家人。
至于魏成和方旭有什么过节,江迟洛并不清楚,他一向游离在校园八卦之外,打架只是因为和魏成关系好,迫不得已被喊去充人数。也许青春期男生就是会打莫名其妙的架,再莫名其妙的和好。
此时已入六月,即将升入高三,假期作业量只增不减,江迟洛会挑出有价值的做一做,不值得做的只简写或者放个最终答案,这足够魏成和方圆两位大爹拿去糊弄老师了。
江迟洛嘴上仍然不忘叭叭:“非要早自习抄,这么极限吗,至少昨晚抄一下呢?”,手里把作业递了过去。
魏成表示自己憋了两天检讨书,没空写作业,方圆则爆发出标志性大笑:“你跟方旭一起上台被批,我今天一定要冒着手机没收的风险录下来!”
这两天那人没有出现,小腿也没有任何痛感。一切异常事物似乎只有江迟洛一人记得,他不断询问魏成,甚至问了隔壁班方旭,两人都说没有去过后湖,在半路就被年级主任王文才拦下来带去教务处教育了。
他不断分析,不断回想,那人苍白的面貌越发清晰印刻在脑中,银灰月色衬得那人面孔如梦中人。实际上一切确实不断在他梦中重现,江迟洛几乎快要说服自己,那是一团不可信的乱梦。
所以姬昱穿着校服大喇喇从教室前门进来时,江迟洛心影里的面貌和眼前人重合,他还以为自己是白日做梦,稳稳喝进一口水。
直到姬昱径直坐在他旁边的位置上,声音带笑,说出“作业也借我抄抄?”时,江迟洛完全呛进一口水,身体剧烈咳嗽起来。他感觉自己心脏也在强烈震颤,如果有心电图,他觉得自己这心率完全是拉成一条直线前,最后的波形狂舞。
姬昱看热闹不嫌事大,甚至伸出手给江迟洛拍背顺气:“喝凉水也塞牙缝?这么倒霉?”,顺手捡去一份作业,“别把水喷作业上,我还没抄呢。”
江迟洛不习惯和人有身体接触,立刻绷紧了背,还好脸已经咳红了,不需要掩饰。
方圆和魏成是同桌,两人坐在江迟洛前排。
方圆停下抄作业的手,转过身,在江迟洛震惊的目光下,十分熟练,递出一份抄完的作业给姬昱:“姬昱你居然来上早自习,太稀奇了。”
姬昱很自然地接过作业:“谢谢圆姐。一直睡过,错过头两节课也不太好,偶尔也来上个早自习,补个作业。”接着奋笔疾书。
“你……”江迟洛坐在教室后排,一直没有同桌,现在面对这位新同桌,他有许多问号如鲠在喉,一次性太多问题,反而不知道先问哪个。
更恐怖的是魏成也转过来打招呼:“姬昱,前两天约架你不去就算了,打球也不去,不够意思。”
“之前有事儿呢,今天有空就去呗。”像真的是班上某个和大家无比熟稔又不爱来上课的某人。
“你有课本?”江迟洛最终问出了这个问题,他觉得自己一定是被某人传染了,开始偏离主线问一些怪问题。
姬昱真的带了书包,随后在包里掏掏,找出一本高考数学复习资料,扉页赫然写着“姬昱”两个大字。
江迟洛现在才知道姬昱这两个字具体怎么写。
“你怎么来上学了?”这才是关键问题!
姬昱头也不抬抄作业:“因为我看大家没意见?因为我梦想成为品学兼优男高中生?”
随后他转身,两人座位正是教室最后方,离贴在后墙的月考成绩很近,姬昱指了指:“我上次月考还是年级第十呢。”
很好,至少没把自己放到年级第一。
“不对!是你疯了还是我疯了?”江迟洛否认姬昱避重就轻的回答,声音略微大了些,引来方圆和魏成缓慢回头,不过他俩又迅速转回去,打开语文古诗词,假装自己读得很认真。
不要忘了,这是教室最后一排,班主任的凝视扫射,没有任何防护空间。
贺阑珊老师往后门口一立,椭圆形镜片一闪,就知道此人实力不俗。
班主任贺阑珊,本校物理骨干教师,四十多岁正当黄金年龄,教学经验丰富,多次参与高考阅卷,巾帼不让须眉,在本校一众男物理教师中是十分耀眼的存在。
她穿着运动鞋,从江迟洛身旁的过道缓缓走过,难怪走路没有声音。迫于巨大的压迫感,江迟洛随意翻开高考语文必背古诗词,干巴巴地念道:“空山新雨后,天气晚来秋。明月松间照,清泉石上流。”
贺老师慢慢移动到前门,最后转身扫视一圈,出去了。
姬昱凑过来瞄江迟洛的书本,江迟洛很不自在地往边上退了退,架不住姬昱脑袋硬凑过来。江迟洛穿着短袖,姬昱的脸蹭到他胳膊,触感居然是凉的:“你们现在背这个啊?以前我也看不懂呢。”接着好像想起了什么,语调变正经,“王维的诗里有禅宗的空灵,‘万古长空,一朝风月’,说是在当下的瞬间体悟宇宙的永恒,花落花开,永恒就在当下。”
江迟洛注意力被转移,想听听姬昱要发表什么高见。
“屁,车轱辘话来回说,我现在也看不懂。高考结束就全忘了吧。”接着扔了个包子过来,“早餐吃不下这么多,分你一点。”
“你还能吃东西?你不是死人吗?鬼?妖精?”江迟洛是个学习物理化学生物的理科生,现在他的基础理科世界观受到严重挑战,莫非科学的尽头真的是玄学?
姬昱两眼一转,真的露出思考的表情:“能吃啊,还能拉,大便通畅,消化系统正常运转,就是尝不出味道。”居然听出一丝惋惜!
早自习结束,同学们鱼贯而出去吃早餐,江迟洛端着包子,感觉无处下口。
他最后挣扎蹦跶一次,几乎要认命了:“为什么来上学,你谁,为什么缠上我。”已经不是在问,是在喃喃自语。
姬昱这回没贫嘴:“我是姬昱,一般正常历史里周天子那个姬,日立昱,日光明亮的意思。”可是你明明苍白得像千年不见太阳,哪里阳光?哪里明亮?
“当然是为了陪你上学啊,还能因为什么呢?太子伴读、同窗之谊!你把我从水里捞上来,我无以为报,只能舍命陪你上高三咯,我前世才不会六点起床呢,这个点简直要了老命了……”
江迟洛敏锐地捕捉到信息:“前世?”
“鬼有段前世很正常啦。”
“怎么死的?为什么转生?”
“什么快问快答?”
“回答我!”
“基本上可以说是淹死的。”
“……”姬昱突然沉默了,表情严肃,“你就这么想知道?好奇心害不死你。”
忽然一阵大力把江迟洛整个人掀起来,姬昱抓住他手臂,在空中甩出一个漂亮的月牙形后,稳稳落地,落在姬昱背后。教室天花板上的吊扇同时砸在江迟洛原本的座位上,爆发出一声巨响,混杂着短促的惊叫声。
江迟洛看着姬昱的背影,脚下震出的麻感一路上升到全身,他刚才没有看错,姬昱并不是徒手抓住他的,两人手臂上刚才绑着无数条红色丝线,一如那天晚上化作校服的红色丝线,吊扇上也隐约透出红色丝线消退的微光。
江迟洛小的时候会看着教室的吊扇发呆,据说大家都有过这种恐惧:教室的吊扇会掉下来吗?
这真的发生了。
如果不是姬昱抡了他一圈,他现在已经脑袋开花了。
姬昱侧身回头:“跟你说了好奇心要害死你啊。”
教室里同学此时回来了一小半,魏成奔过来将吊扇挪开,座椅上砸出一个凹坑,江迟洛想象了一下如果是在脑袋上……
方圆则冲过来问:“洛儿?没事儿吧?”确认江迟洛安全后,她转向姬昱:“幸好姬昱反应快,不然今天麻烦大了。”
这是反应快能解释的吗?他那么大一个人在空中飞了半圈,没人看见?
小腿又开始隐隐作痛了。
江迟洛微微弯下腰,沉下脸:“你一直在骗我。”
他手上的包子一口没吃,被扔了个稀巴烂。
姬昱回转过脸,表情比他想象中坦然轻松,“是,但我没有恶意。”
他说:“我想救你的。”
“你不需要知道那么多,知道了也没办法解决,只是徒增烦恼。我悄悄把你救了,你照旧开开心心该吃吃该睡睡,不挺好的吗?”
姬昱面无表情的时候,脸上也是带笑的,嘴角天然就向上,眉眼天然就弯弯,面容端丽清晰,是标致的东方美人相,有些华丽和锋芒毕露感,叫人移不开眼。
他强撑着微笑,双手插在校服口袋里微微发抖。
姬昱心中苦笑,还是高估自己现在的实力了,这就力竭了,什么绯噬真没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