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色昏黄,天地间流窜出的几缕风丝也带着躁热,见雾峰后山一向阒寂,连鸟雀踪迹都难觅。
山林深处,谢荐衣背靠一棵参天古槐,百无聊赖地以灵力翻动书页。
哗哗响声中,纸上阵图几番变幻,她蔫蔫瞧着,却起不了苦心钻研的念头。
常用来摆阵的一对无极纸鹤也褪去了灼热的焰色,恢复成一黑一白,躺在衣摆处,彰示她的懈怠。
天色与心绪一般闷重,谢荐衣兀地想到师兄下山前为她留的两坛浮花蕊。
甜香浓郁,她又贪凉,早早沉入了师尊后院寒潭底,若是此刻能满饮几杯,沁凉入喉,想必什么郁气都烟消云散了。
一念兴至,她跃起簌簌抖落裙摆土屑,右手轻拂收敛杂物,单手捏了个御风诀,脚底生风地往山间院落赶去。
寒潭边,谢荐衣踩踏水畔青石去捞瓷坛,澄澈的潭水登时映出张俏生生的小脸来。
水影浮照,最惹眼的一双桃花眼璀璨明净,眼尾微微上挑,灵动不已,偏生脸颊小巧又圆鼓,与眉眼一合,显出几分娇憨。
谢荐衣撩起袂袖,手浸入透骨潭水中几番摸索,终于眉头一松,拎起个拓印花蕊的白瓷坛。
天色渐晚,后院幽暗曲折,谢荐衣提着坛子行走其上,神情魇足地抬头望天,眼尾惯常扫过师尊前院的紫藤架。
乍见时,她动作怪异一顿。
猛眨几下眼睛后,开启心目再次聚神望去,才敢相信前院上空的古朴印记确实消散了。
那紫色花瓣印记是师尊设下的防护阵法,他老人家以己身修为作阵,十年里岿然不动。
怎会就这么毫无预兆地没了?
识海中嗡鸣一声,她想起前些日子外敌避开宗门大阵,潜入见雾峰。
虽发现及时已被羁押在牢,可终究还是心有余悸。
这次闯入的可是师尊的阵法。
心神动荡,她手微微颤抖起来,瓷坛脱手滑落,应声而碎。
淡色花酿泼溅一地,她却无暇去管,御风诀起,人已狂奔向师尊前院。
没了防护阵,踏入此院如入无人之境。
哐啷一声,门内尘沙在夕阳余晖里翻飞,给她一种难能窥得天光的沉寂。
门槛外谢荐衣脚重若千斤,有一种强烈的不安摄住了她,仿佛无论她是否走进这间小院,已有什么在不经意间永远改变了。
院子正中央安置一张矮实黄木桌,亮得如同光可鉴人的铜镜,放着师尊平日里雕刻的宣炉罩、鸟兽坐屏等物。
没有打斗痕迹,师尊却不在。
谢荐衣心中惊慌仍悬而未定,长长吊着一口气,只余些脖颈发冷的古怪异样感。
她迫不及待地从内院踏进正堂,抬嗓喊道:“师尊!”
清脆的嗓音掷在满室寂静里,无人应答,又自发消隐了,留下的仍是古怪的静谧。
异感逐节攀升,她慢慢走进室内,淡淡血腥味传入鼻尖,这种异样已不可自抑地变为悚然。
顺着师尊常待的地方一路找过去,竹木桌案、熄灭的炉香。
越过那幅兰草屏风,翻倒的轮椅,猝不及防对上一地鲜红间,侧身而卧的男修。
谢荐衣瞳孔微缩,呼吸渐重,在心脏将要破膛而出的惊痛里,她看清了倒在血泊中的那张脸。
发丝花白,眉头紧锁,微微下沉的嘴角,怒睁的眼。
那是她的师尊。
教她开蒙、伴她长大的师尊,曾经以燕氏心法冠绝仙门四大宗的燕广云。
后来他败了,潦倒间废弃半身修为,隐入了临源宗,拼尽心力抚养他的两个徒弟长大。
再后来,他就这般无声无息倒在了自己的居所里。
谢荐衣奔至身侧探他鼻息,气息全无,仍执拗地用力把师尊揽到自己背上。
鲜血沾身,脚步就要迈向灵芝阁疗伤。她的脑海中闪过太多念头,惶急间却一个也抓不住,只凭本能去找人救师尊。
观他神识未散,体温尚暖,想来只要她去得即时,一切都来得及!
她转身欲奔,电光火石间,有一道煞厉的剑气从帷帐后直奔谢荐衣而来!
谢荐衣陡然一惊,躬身相避,以毫厘之差闪过了那一式。
回头,见一高大男子自阴影中现身,脚步不急不缓踱来。
当他整张脸出现在光亮下时,但瞧这人衣饰华贵,面容宽慈,唯一双眼阴仄如蛇,此刻正紧紧盯住她。
视线下移,谢荐衣看到他手中握着一把鲜血淋漓的剑。
谢荐衣认得那把剑,那是临源宗的镇宗之剑,唤作渊玄。
如今持剑之主,名为文敬澜,正是临源宗现任宗主。
“是你!”谢荐衣心神动荡,仇恨逼得她气血翻腾,几乎要化作喷薄的血意。
她抬起眼直视他,眼底一片狠绝:“你害了师尊!”
扶稳背后的师尊,她另一只手腕翻转,唤出了一把窄薄的铜刀,神情如同被擅自闯进领地的小兽,满是要拼死奋杀的倔强。
“可惜了师弟一番心思,”文敬澜没有错过谢荐衣眼眸中一闪而过的猩红,他用一种头回注意到她的眼神打量着她:“藏得这么好,灵力低弱,任谁也想不到。”
谢荐衣仇恨入心,根本没分神注意他在说些什么,刀已出鞘,与她的恨意一齐震颤。
她凝神汇聚灵力,心法刀相起,刀身腾地燃起熊熊烈火。
她提刀向文敬澜斩去,灼热的刀身激起一片扭曲的热浪。
文敬澜却连眼皮也未掀一下,他未提剑去挡,而是宽袍水袖一舞,自身灵气便凝结成一根根冰锥朝她刺来。
冰锥撞上刀身的瞬间,叮当几声脆响,水汽蒸腾开,一阵劲风自二人灵力相接处荡开,谢荐衣像一片无力的叶般猛地倒飞回去。
她护着背上师尊落地,堪堪稳住身形。
文敬澜从旁冷眼俯视她,与弟子大会上的肃穆威仪、见松峰小宴的和蔼皆有着天壤之别。
他望向谢荐衣的眼神,轻蔑,又隐隐透出几分贪婪。
他没打算给谢荐衣喘气的机会,转眼剑锋已寒光大盛,毫无顾虑地朝向她而去。
小小筑基弟子,在他面前犹如蚍蜉撼树。
谢荐衣受炼虚境一击,灵力倒灌回转不成,只眼看剑劈向她头顶,寸步不移地打算以刀硬抗。
就在剑势即将触及她时,她脚下骤然亮起一圈青色的铭文。
铭文在她面前一一连接成圈,筑成圆润光晕包裹住她,将文敬澜的剑气阻拦在外。
谢荐衣低头去辨,仓促间只认出这是个古老繁杂的传送阵法,灵力光芒来自她腰间悬着的木雕镂空流苏小球。
那是师尊赠予她的礼物。
从前她无论如何也打不开,缠着师尊问询,哪知听了她的问话,平日里不苟言笑的师尊竟堪称温和地答她:“不必深究,我只希望你永远不要有知道的一日。”
过去她闲来无事试探多次,都不曾发觉小球中还隐藏着传送阵法,更不知直到她承受致命攻击时才被触发,化成坚定保护她的一面盾。
阵法亮起,传送阵一点点开启。
她忍不住望向背后的师尊,这才发现师尊身上竟已开始忽明忽灭,背上的重量逐渐减轻,这是神识在泯灭的征示了。
谢荐衣惊惧交加,慌忙将师尊的躯体半放倒,灵力从她经脉内不要命地流淌至师尊体内。
可那灌进去的灵力如泥牛入海,尚不如她不知不觉砸落的泪珠,还能在他青袍上留下水痕。
“师尊.....”
老者的面容已无生机了。
一寸一寸,人从脚尖开始消散成明亮的青色光点,如油灯一点一点熄灭在她眼中。
“不!!”谢荐衣半蹲在地上,伸手拼命去抓,徒劳几次,却连师尊的衣角也无法触及。
漫天青影弥漫,如青色的萤火虫飞舞在阵法内,又转瞬即逝,干干净净,什么也没有留下。
两手空空,光色湮灭。
谢荐衣透过阵**愣看到的最后一幕,只有文敬澜试图破阵,终究耐此阵无法,因怒意而扭曲的脸。
伴随着阵法,腰间香球轻轻晃动,‘咔哒’一声对半开启,散出一道留影符。
师尊沉肃的声音直接传入她识海:“万物有命,若有所惑,可跟随指引,寻东壑深墟,俞青。”
深墟在哪?俞青又是何人?
谢荐衣接住变为两半的香球,其中装着的半颗圆珠冰凉凉地落在她掌心。
那半颗珠子散发月色莹光,颠簸间显得愈发晶亮剔透,谢荐衣触到它的霎那,便感到磅礴的灵力萦绕其上,温柔如水。
她也见识过不少好的法器宝物,可这般品阶的,连在文群玉手中都未见过,况且,这还只余半颗。
再次回神,谢荐衣人已被传送至见棠峰的山脚下了。
见棠峰位于宗内西侧,离几座主峰甚远,却有一条人迹罕至的小路通向宗外。
临源宗不少山棱峰角都相似,若不是窥及一旁的碑石,她甚至无法确定自己身在何处。
就在她望着碑石未回神时,临渊宗主峰顶那座古钟兀然嗡鸣出声。
有人持钟杵重击而上,敲出的钟声沉闷却慑人心魄,如一颗巨石急坠入湖面,惊起万千生灵。
整整十二声。
那是宗门最高级别的诛杀令,谢荐衣在晨间讲斋上听说,已有上千年没动用过了。
文敬澜饱含威严的嗓音通过腰间悬着的白玉元牌印入她的识海,字字锥心:“见雾峰谢荐衣,为上古凶兽‘狏即’化形藏匿,今弑师潜逃,堕为邪魔,触怒天道,宗门难容,临源弟子听令,即刻起全力捉拿谢荐衣回主峰,不可击杀,生擒者重赏。”
传令三遍,声声入魂。
在谢荐衣的识海里,她似在一片空旷里茕茕而行,飘忽渺茫,每个字都听得懂,连成篇章,却涌起无力的茫然。
上古凶兽,说的是她吗?
她到底是什么?
她低头望向自己手里的刀,刚才它甚至连文敬澜的衣角都没摸到,又不由自主地活动了下腿,才发现如此僵直。
弑杀师尊?
师尊是因元牌里所说的,她的身份而亡吗?
没有人可以给出她回答。
自山脚下抬起头,看向她一直视为家的宗门,山间有数间弟子居、长老堂,此刻都沐浴在传令声中,灯火转瞬盏盏亮起,连起一片天光。
默然望着,每亮一盏,她生还的希望就更小一分,直至万灯如昼。
谢荐衣四肢逐渐僵硬,抑制不住地遍体生寒。
她禁不住想,雁桃和云逸二人听到传令后,究竟会是何等心情。
朝生暮死,她什么都不甚清明,识海混沌一片,一会闪过师尊血泊中的脸,一会又是那些多年来与她相伴习武的同门。
下次相见,他们会举起兵刃,像往日里除魔那样毫不留情地砍向她吗?
到那时脸上有的,想来只剩深恶痛绝。
传令声停,山林归于沉寂之刻,她腰间象征临源宗长老亲传弟子的白玉元牌顷刻碎裂。
红绳坠土,她自有记忆时起便伴随的身份一瞬消弭。
从此往后,她便是不被正途仙门认可的邪修,所见之正道修者,皆可为了苍生斩杀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