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了这话叶观海眼皮一跳,神色当即郑重了几分,想起了五年前的那次冬狩。
凌飒是晟坤少有的完全未被封印的灵毓之地,灵气充沛,除了供修者修习外,还孕育了异草珍兽等诸多灵物。
这些灵物入药之后常有奇效,所以每隔三年,凌飒就会在冬夏两季准许有求之人进入雪原采药寻猎。
那年冬月,凌飒依照惯例放人入内。但当时谁都不知道,这些人中混入了为父皇寻药的二皇子禹宗珅。
所以当他带着一身炎璃华弄出的伤口来到凌飒楼前,说是遇到了璃人追杀时,古望溪是全然的措手不及。他只能先派人全力追捕那些埋伏禹宗珅的杀手,并让魂医为他治伤,力保不让这位皇子在他们的地界再出差池。
好在追查进行的比想象中的顺利,很快他们就在天念河畔截住了正要渡河的璃人,严加拷问后便审出了他们的幕后主使就是当朝大皇子禹宗呈,此次前来就是为了杀皇子毁灵药。
而据他们所说,安排他们进凌飒的,正是当时的监正使,冯霁。
古望溪当即协二皇子查问冯霁,他也没多挣扎,就交代了自己借着采集岁贡的方便,助大皇子将人带入凌飒的事实。
此事关乎熙国皇位之争乃至皇帝的性命安危,古望溪并不想凌飒插进这摊烂泥里,见有了结果,就立刻以魂医和凌锋卫护送,将人证、物证以及这位二皇子送回皇城,让他们那边自己去分辨是非。
但刚将这个烫手山芋丢出去的时候,失踪了许久的萧尘就回来了,并带回了与他们之前所查结果截然不同的真相。
原来那禹宗珅的确是遭遇了大皇子的埋伏,但这一切都在他的预料之中,他也早就备下了应对的伏兵。
这些伏兵中有被律法所禁的散修,也有依律须得屠尽的璃人。
他们的分工相当明确,散修只对付大皇子派来的杀手,在他们身上留下玄术造成的伤,装作是禹宗珅身边的司玄监护卫反击所致。
那些璃人则去将真正的司玄监护卫一一屠尽,留下独属于炎璃华的魂伤。
所以当被捕的璃人反称自己是大皇子的手下时,那些护卫尸身上的魂伤就自然而然地成了大皇子与璃人勾结的罪证。
而禹宗珅当日求救时的一身狼狈,不过是为了充实伪证做出的一点牺牲。
就这样,他借着这场暗杀反将一军,让大皇子弑父的行径败露不说,还将同璃人勾结的罪名,扣在了这个稳坐了三十多年储位的皇储头上。
想到这叶观海不由冷然自哂:“当时咱们还真是让那二皇子耍得团团转。”
古望溪也叹道:“不错,本以为他是个不受宠所以须得拿命换药的倒霉皇子,谁知竟是个能要人命的黄雀。”
的确,哪怕远在凌飒,他们也知道这位皇子有多不受宠,母亲是身份低微的宫女且早早去世,他被皇帝冷落多年,在朝中也全无依仗,明明已年过二十却一直留在皇城迟迟等不到前往封地的诏令……
也因此,虽然古望溪觉得这一切顺利得好似一场早就备好的请君入瓮,但终因为这位二皇子的不起眼,心生了懈怠。
“这样的人偏偏能让璃人和监正使通通拿命为他作伪证。可见在他身后的,定是相当了不得的人。”叶观海说到这语气一顿,“这些年我每每想起此事,总觉得和那皇帝脱不了关联,毕竟那大皇子早就等不得他那个过分长寿的父皇。”
“你现在才做出这份猜想么?”古望溪听了叶观海的推测便是一笑,但笑里怎么看都有几分苦涩和冷意。
然后他转脸看向叶观海,问:“师兄,你现在可还觉得我当时太过心狠?”
叶观海闻言一怔,随即一叹。
古望溪这句问的,是这五年来一直横在他们中间的心结。
当年在萧尘那里得知真相后,古望溪做的第一件事并非是将真相送往朝中,而是将这一切压下,任错误发生。
因为他派出去的人此时正细心周到地保护那个杀人者带着所谓证据返回皇城,可以说,不论愿意与否,他们都已经站在了二皇子这边。
而这时再说出真相,已未必能证实什么,还不如装作一无所知,免得被卷入漩涡。
毕竟真相只有在对的时机下浮出,才有它的价值。
所以,在新的监正使宋笛风来凌飒再次取证时,古望溪借冽寒玉将萧刻强行扣住,然后命何覃用二十道魂鞭把想要翻供的萧尘打到神智模糊,压下了他所有的不甘,令他做了伪证。
等叶观海知道此事时,宋笛风已经返回朝中。
有了这份亲历者的供述,大皇子的罪责也很快定了下来。夺药弑父、残害手足、豢养璃人、收留散修,每一件都是不容恕的大罪。盛怒之下禹钺群直接剥去了大皇子的储位贬为庶人,并下令将其终身幽禁。
数月之后,大皇子在幽闭中绝食而死,才算彻底抹平了这场风波。
“当年的事,终究还是凌飒欠了萧尘和那些被害死的人。”叶观海看了眼古望溪眼底的孤冷之意,许久还是说了这一句。
古望溪闻言当即冷冷一笑:“师兄,你还是不明白……”
“我当然不明白,我只知道,那二皇子此后便在朝堂吞黑为白,搅起风云,甚至可以和当年风头最盛的三皇子争夺储位。而那些死的人,只剩一把骨在冻土之下,让人想来心寒。”
叶观海话音越发冷沉:“这一次璃人进犯准备的着实周全,又偏偏赶上这等时候,谁又能说与……”
“今年正逢岚隐冥阵五年重组,阵法薄弱,便于破阵,这便是这次璃人来犯凌飒的唯一因由。”
不等叶观海说完,古望溪就将他的话截断。就见他目色里带着毫不掩饰的冷意,语气含霜地道:“在风雪崖那边过了几十年的隔世日子,就让师兄你忘了天怜七十九年的事了?”
“我当然不会忘……”
这一句话满弓放弦,劲力相当厉害。叶观海当即要开口反驳,但最终还是一默,将嘴边的话尽数咽了下去。
古望溪见状也慢慢拢回目光,一时间室内静可闻针。
沉默了许久古望溪才轻咳了一声,重新开口道:“说回刚才的事吧,师兄,这断水刀主柒白重出的事你怎么看?”
叶观海也跟着他敛回思绪,想了想道:“我觉得她的说辞的确有几分可信,但比起她死而复生这件事,我倒是有些别的想不通的地方。”
“什么?”
叶观海微微皱起眉道:“当年晟坤之战她杀名最盛,功勋应也最多,可为何史书上对她的记载却如此之少?还有她手里那把断水寒,完全堪称鬼神之刃,但却未见哪本书里记载过它的确切来历。”
说着他话音顿了顿,目色里带着几分不解道:“我有时难免会觉得,似乎是有人刻意不想让后人记得柒白这个人。”
古望溪听了他的话也回想了一下,这才发觉关于柒白,他所知的多为口头传说,真正的书册记载,反倒少到近乎寂寥。
正想着就听叶观海接着说:“这些生前事说不清也就算了,可为何她死后,连一座庙一块碑都没有?”
“这个我倒是问过经过那一战的前辈,”古望溪回忆了一下,“说是因为她造下的杀孽太深太重,给她造像建庙反倒容易招揽来因她而生的怨气,滋生邪祟。”
叶观海目色一诧:“一个名字身塑就能让人如此忌惮,她手上到底是沾了多少人命?”
古望溪摇了摇头:“等闫昆大人出关之后,再去请教一下吧,毕竟当年还在世的旧人就只他一位了。”
“也只能如此了。”叶观海捋着胡须想了想,“但无论如何,如今她都是这棋局里最大的变数,我们没有预料到,璃人更是措手不及。要是她留在凌飒,或许还真能做把破局的好刀。”
古望溪听了叶观海的猜想却并未搭话,只目色沉沉地看着殿内的一处,不知是在想着什么。
*
出了协天殿后,萧刻就又转去了地宫,但萧尘却并未回天念城休息,而是先去了魂医堂看了看受伤的凌锋卫,然后借着夜色去了落雪堂。
推窗而入,萧尘就见那些璃人的尸体已被丢在平日用来堆放杂物的耳室里。
而假死的那人正好被放在了墙边,在他身侧,有支矮烛微微亮着。
只抽了地魂确实可以让人陷入类似假死的状态,但有一点,就是必须在子时前将魂还回来。若是过了阴阳交割之际,那再怎么做,也是回天无力了。
萧尘将这耳室打量了一下,走到一旁放着杂物的架子后倚墙而立,一身鸦青顿时没进了黑暗里。
然后他抽出自己的一魂绕在腕间,只留两魂守在魂台内。
离魂一道脚踏阴阳,就算现在丢个破画境的大思者来这,若不提前知道这里有个装死的活人,也很难把萧尘从这个死人堆里挑出来。
他就这么藏在暗处静静地等。
瞒过父亲和楼里人在这等柒白,除了觉得她此举定有缘由,不想贸然坏了她的打算外,还有一个萧尘自觉不该却又无法否认的念头——
他想要见见她。
尤其是在那场满是风雪的梦之后。
今日在楼前,不知是因为她那白衣太过素冷,还是因为与她相关的传说都带着血。当“柒白”二字从她口中说出时,萧尘只觉得自己好似望见了一刃冰。
明明就站在对面,也明明还是记忆里的模样,但五年前那个温淡如月色的人,却一下子隔远了。
他实在无法将眼前这位万鬼帅同记忆中的人合为一人。
而且,不论是在岚隐还是楼前,柒白都看见了他,但她的目光都是淡淡掠过,就如同一片雪掠过另一片雪,是全然的陌生与无关。
只是过了五年,她就已经不记得了?还是觉得即便记得,也没什么好在意的?
正这么想着,萧尘忽地感觉到了一丝极微弱但却特别的魂力靠了过来,他忙屏住呼吸,下一瞬就见一个白影闪到殿内,轻盈得如一道悄然洒下的月光。
正是柒白。
她目光逡巡了一圈,很快就找到那假死之人,走到他身前。
就见她在那人眉心一点,一道白光晃过,那缕地魂被重新放回了魂台。但她并没有收回手,而是凭空画下一道和清魂咒类似的符咒,打入那人额心,然后又渡了一道魂力过去。
这是在清理他的魂台?萧尘心里一疑,想起父亲刚才说的那些人被降术所控的事情。
正这么想着,就见柒白撤开了魂力,然后不知是用了什么幻术,同白日一般,彻底隐去了身形。
随着柒白的消失,那人也逐渐转醒。就见他有些迷茫地撑着身子坐了起来,怔了一阵,才向下方硌着他的尸体低头看去。
矮烛的光不算太亮,但足以让他看清周围。他吓了一跳,呆坐了许久才回过心神。
见四周并无活人,他踌躇半晌,才起身走到门口,打开一个缝隙向外瞧了一阵,确定无人后方闪身出门。
而这一过程里,柒白一直都未现身。
看到这里萧尘终于明白过来,她留这人性命,是为了找线索。
想这璃人刚死里逃生,又见四下无人,定会立刻赶去他认为最安全的地方。
这个时候的人是很难想到去作假的,跟着他就算不能找到这些人的藏身之处,也能得到些有用的东西。
总之,比强行审问要好用得多。
可萧尘刚想通这一关节,就感觉到一星淡似雪沫的魂力向他刺了过来。
这一击来得着实太快太突然,他几乎是凭着本能抽刀去挡。
刀身一颤,室内荡开一道极为细锐的碰撞声,似乎是拦住了什么。
但还不待他细看,一柄冷刃便挟着刮骨寒意向他斜斜破来。
他立刻转刀去挡,另一手紧跟着抵住刀身,才堪堪将那寒光隔在他颈间寸许之外。
一时间,寒锋在侧,生死不过一线。
好在那柄寒刃折过了些矮烛的光,映上了他的脸。
“萧尘?”
如玉屑碎雪般的声音叫出了他的名字,萧尘抬眼看去,就见柒白那清寒的目色在他脸上轻轻扫过,而后如化雾一般收去断水寒,问:“你怎么在这?”
她声音里虽有疑惑但难掩淡漠,一时间,萧尘因被她叫出名字而生的诸多感念,都尽数哽在喉间。
没想到再次与她相对,竟会是这番冷刃相向的场面。
他喉结一动,默了片刻才道:“白日里见你留了这人一命,便想过来看看是为何。”
说着他向门外看了一眼,道:“就这么放他直接带路,的确是个寻线索的好法子。”
柒白并不搭话,只接着问:“既已发现,为何不上报?”
“凌锋出了内鬼,楼内未必没有,查清前知道的人越少越好,不是吗?”
柒白面具后的目光带着几分审视,似乎是在想他话里的真假,但她也没再问,只接着道:“这件事你且先作不知,等有了结果,我自会同楼主交代。”
说罢不待萧尘回答,柒白的身形就如雾气一般消散在他眼前。
萧尘微微睁大眼,这才后知后觉地发现,应是自她收刀之后,和自己说话的就已换作了一个不知用何秘法做成的幻象。
她身上的魂力本就清淡如雾,所以饶是魂念纯如萧尘,也是没能察觉出她和幻象的区别。
或许是因为快要燃尽,矮烛的火苗跳了一下。萧尘这才回过神,忙来到门前,但眼前唯见的,只有夜的浓黑和弥天的雪。
他右手空空一握,耳边无愧闪现,将魂念四下流布开来。
就这么凝神寻了一阵,他终于找到了和几分刚才那残留幻象相近的气息,他将苍风收进腰后,飞身追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