暗室中央,沈书清看着正在写文书的萧尘,眼底压着一股近乎绝望的笑意。
在断水崖萧尘借着脊骸化出的那血色一箭,彻彻底底地毁了他的魂台,也让他的多年修为都成了网中之水,漏得干干净净。
身在凌锋,沈书清自知背叛的后果之一就是魂台被毁,所以他并非没有预想过这一刻。
但和他所想象的痛不欲生不同,眼下他唯能感觉到的只有空,好像脑子里突然被人挖走了些东西,空荡得叫他发冷。
萧尘早就听清了他刚刚的话,却没答他,只待写完“冬月三十”四个字后才抬起眼,语气无波地慢慢问:“我为何要给你这个痛快?”
他话音和目色里都没有分毫的冷意,所以这话听起来更像是一种认真的疑问,似在问他,怎会如此之蠢,还觉得自己能配得上痛快一死。
沈书清面上一怔,许久才再次开口:“刚刚……凌锋死了多少人?”
萧尘将手里的狼毫放在笔山上,轻飘飘地瞥了他一眼:“你在意这个?”
沈书清哑然。
然后他没滋没味地笑了一下,接着问:“萧尘,不论现在如何,之前你我也算是朋友,能用魂界的事,怎未听你提过?”
“我要是说了,你打算如何杀我?”萧尘再次反问,语气依旧是淡似散雪。
沈书清再一怔。
自打萧尘进了暗室,他就准备好去挨上一通揍、一顿鞭子甚至一套刑,毕竟他也清楚凌锋卫这些年整治散修积累下来的手段。
但他独独没想过如何去面对这样平静无波的审视,似乎他所做的这一切,全然不值一怒,只配一哂。
“大概是先杀了你吧,最好再提前下点毒。”他有些烦地嗤笑了一声,看向萧尘问,“你用的那个自在界,真的自在么?”
离魂一道和玄修不同,玄修须得成为思者并修至浮生一境后,才能用瀚海魂力化虚为实,以化境之力造出一片自己的天地。
而离魂在能自如抽魂离体后,就可以试着用自己的一魂化出一界。
虽然这一魂之力远比不得从天地灵气中化来的无尽魂力,很难如浮生境那般造生灭万象于须臾之间。
但也因为用的是自己的一魂,所以在造化上更显自如,只要一魂之力足够,那便能随意定下界内的规则法度。
因此离魂一界无论具体如何,都被统称为自在界。
“我那还算不得什么自在界,不过压制你的时候,倒是不难。”
被他话语里的散漫一刺,沈书清当即冷笑一声,彻底寒下了目光:“萧尘,称一声自在界,你就真当自在了?”
说着他点了点额前那承接授印的位置,提醒萧尘别忘了那枚钤刻在魂台上的杀咒:“就算能出天念河,但你也别忘了自己脖子上拴着些什么。”
成为凌锋卫后,所有人都要以魂台承一方咒印,有了这咒印便可自由出入断红尘,从此不受界墙节制。
但相应地,他们也需要接受魂台咒印的管控。若有不轨之举,违背了凌飒之道,那就算这人能逃出千里万里,风雪崖的掌刑思者都可凭着这方魂台钤印,于须臾之间,将这人灭杀于无形。
可以说,这咒印既是让他们出入这片天地的自由保障,同时也是一柄时时悬颈于上的刀。
“而且萧尘,那区区三魂真够你用吗?”
沈书清继续冷冷道:“别真以为你比我好到哪里去,比起我,你这样的人才更该被送去风雪崖。我也就是比你早走了一步罢了。等你日后杀人取魂,就算你是凌锋校尉、门主之子,这凌飒也不会容你,那钤印也照样杀你。”
的确,离魂是不足之人的求成之法,所以取魂补缺几乎是离魂一道难逃的迷障。
三魂和天法,有限和无穷,越是修炼得精深,便越会明白那弥天的差距。
而凭借一魂窥见的那一点自在,难说不会在某一日就变成腥膻的**,让人变得不甘、贪婪……直至杀人取魂。
“往后如何,等久了自会有分晓,只不过,你是看不到了。”
萧尘语气里不变的淡漠磨掉了沈书清最后一点耐性,他话音里带着明显的怒意:“好,就算你不走那歪路又如何?萧尘,你知道你这辈子最可笑的是什么吗?”
说着沈书清往前一冲,却又被铁链牢牢扯住,只得踉跄跪倒在地上。
他就地一手撑身,一手扯住了胸前用银线绣的飞鸦纹,在铁链晃动的刺耳声里字字带狠地说道:“无论你日后多么厉害,无论你这一生修为如何,直到你死的那天,你也至多不过是凌锋的一个掌卫。一旦穿上这身符衣,在这风里雪里颠簸一辈子就是你的命。什么离魂道?什么自在界?在凌锋,你就是一条拴了链子的狗,一辈子休想自在!”
说着他像是想起了什么似的忽地纵声一笑:“对了,忘了你是个魂台被开的短命鬼,没准早死一些反倒是你的解脱了呢。”
和笑得狰狞的沈书清相反,萧尘只是轻轻拢了下眼皮,带着些不大想看的样子,对着站在一旁的弟子道:“去,把他的鸦青服脱了。”
顿了片刻,他还悠悠嘱咐了句:“别把衣服弄坏了。”
“萧尘!”沈书清怒极,他一边怒骂,一边想要挣开身上的铁链。
但没有魂力的他此刻还不如一只待宰的羔羊,那个不过刚入得雨境的弟子,只用了一点微末的魂力就控制住了他的身形,动作麻利地解开了那些碍事的铁链,轻轻松松剥下了他的外袍,再将那些镣铐一条一条地扣了回去。
被人如摆弄一件东西似的折腾了一遍,又眼见着那件他足足穿了六年也恨了六年的鸦青离了身,沈书清终于彻底意识到自己失去的到底是什么。
他一个十四岁就摘玉入楼的踏山弟子,一个十九岁以九盏粉面千瓣莲通过了问花大试的修者,一个在二十四岁突破了拈花境的凌锋卫,现在已经变成一个没有任何魂力,普通得不能再普通的庸人。
刚才萧尘那近乎淡漠的平静,已让他极盛的怒意就像支射出去很久都没碰上靶子的箭,凭空无依地飞到快没了力气不说,还要强撑着遮掩那终要坠地的无力感。
而现在,这衣服一脱,他那最后一点色厉内荏也跟着藏不住了。
染血的里衣上,那道横过胸膛的伤刺目非常,因为他刚刚的挣扎,此时又渗出血来。
沈书清恍惚地想,若非要把祟魔引到侧宫位置祭阵,他本不必受这伤。
而这时一直没说话的萧尘再度开了口:“有些衣服不想穿可以不穿,有些事不想做可以不做。但无论选什么,都得承受代价。”
看着沈书清终于泄尽了力气的模样,萧尘也觉得火候差不多了,他从怀里拿出一个东西,扔给他道:“你看看这个。”
萧尘用的力气不大,那东西在沈书清身上轻轻撞了一下,就贴着衣料滚了下去,在砖石地上敲出叮当一串响。
沈书清瞥过去一眼,就好似突然撞上了一把尖刀,整个人生生地一颤。
那是一枚用红绳拴着的平安扣,是他买给老赵外孙女的周岁礼。
他就那么愣了一阵,才伸过手去拿,但还未挨上就听萧尘开了口。
“不知道你看没看见,但我得告诉你一声,老赵没了,身体让脊骸掏空了一半,三魂也吃没了。但不知怎么的,这块玉一直钩在他挂刀的扣带上,我觉得该拿给你看看。”
低着头的沈书清叫人看不清他的神情,但他的手就那么僵在了那。
萧尘打量着他的动作慢慢道:“别人就算了,但老赵不一样,你刚进队的时候他知道你心里不痛快,常找你一块儿喝酒,也是因为他劝你,你才破了心池入了拈花。我想他若活着,可能比任何人都想知道,既然都打算杀了我们,还买这多余的东西做什么?”
萧尘说话的时候沈书清的手就一直那么悬着,最后,他还是没敢碰那块玉。
默了一阵,他才颤声开口:“其实我也没想我真的会这么做……我真的犹豫过,只是断水崖那里,实在是太冷了……”
说着他慢慢仰脸看向萧尘,虚晃的目光里带着绝望的木然,像是对着萧尘又像是对着他自己喃喃地说道:“我辛辛苦苦修玄,可是为了成仙的。入凌锋不是我该有的命,我这辈子,不该在这啊。”
“你讨厌自己的命,就拿别人的给你改?这世上哪有这种道理?”
萧尘目光里终于染上几分冷,来凌锋的没几个是甘心的,但怎么应付这不甘终究是自己的事,无论如何都不该拿旁人的命当柴,给自己冷了的心取暖。
沈书清没有回答,他只垂下了目光,许久才道:“你说的我都明白,但萧尘,我和你不一样,你知道自己在做什么,而我……这种不成仙反作狗的日子,我是真的烦了。”
萧尘拢了下眼皮没再搭话,此时再说这些也没什么意义,懂这道理的人不会做那样的事,而不在意的……说再多也是徒劳。
他转而问道:“在断水崖布下脊海生花,为的就是不让我们赶去岚隐,可这一路你一直未曾脱队,你是如何同璃人联系,引阵的符咒又是从何得来?”
“说出来可能你也未必会信吧,不过我是真的没有说谎的必要了。”
听了萧尘的问话,沈书清默了片刻才坐正身子开口道:“是梦,我是通过梦和他们联系的。”
“梦?”萧尘提起笔的手根本无法落下,因为这个答案着实太过荒谬了。
“对,就是梦。最开始是个极美极美的梦。”沈书清似是回忆起了那梦中的场景,本是有些木然的脸上泛起了一丝笑意。
“在那个梦里,我离开了凌飒雪原。不是追捕散修、不是例行巡视,而是自由自在地去我想去的任何地方,我可以无所顾忌使用我的魂力,我甚至做了很多……我想都未曾想过的事。”
“那梦太过美好也太过真实,真实到我醒来后便觉得万念俱灰,只想着若能再做一次那个梦,无论要我付出什么代价都行。我知道这个梦肯定是有问题,但又觉得……如果能永远活在那个梦里,就算心魂都被它蚕食也没什么关系。”
“似乎是有什么听到了我的祈求,接连三日,就像恩赐一般,我都做了相似的梦。可到了第四天,一切都不同了,一个东西出现在了我的梦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