凌飒之北,岚隐禁地。
肃白雪地中,忽伸出一只手来。
终于从万鬼中夺回了最后一缕魂,柒白斩碎了身体上方结成壳的冰雪,从冰沫里站起身。
冬季日色清淡,但她还是用手拢了一下,许久才彻底睁开眼。
结着冷霜的睫毛在她眼底投了一截影,本就没什么生气的脸看上去愈发恹倦。
多久没见过这样的天光了?
余光里有几只祟魔靠了过来。柒白不大在意地将它们打成飞灰,但瞥见自己那只结着血痂却完好的手时,却皱起了眉。
和这个每次醒来都得忘点什么的脑子不同,这副碎肉烂骨无论折腾个几番生死来回,都有能耐自己拼凑回来。
她嗤笑一声,扯掉身上残存的破布,将雪化水,剥净了那几可蔽体的血痕。然后她将发盘起,白日里拢起了一片夜。
浓发之下的身体白得与雪色无别,唯有背脊上攀着一道嶙峋旧伤,如枯枝映雪,刺目非常。
凝出几截鲛绡裹上身,柒白将目光落向岚隐冥阵的东北角。
细微的魂力波动正不断从那边传来,记忆里第一次出现,还是在四年前。
那时她刚将刀里的万鬼揍过大半,恢复的魂念已能感知到身外之物。
于是她游荡了这个以她为阵眼的冥阵,就见封印完好无损,阵内除了祟魔外便没半个活物,这个神赐的阵法果真结实安全。
正当她要放下心思找回最后一点魂时,冥阵外却传来了魂力波动。
她的魂念无法超出阵外,只猜是有人破阵。
可很快她就发现,那股波动实在太过微弱,对于这个可分天地拘神魂的冥阵来说无异于蚍蜉撼树,便不想理会。
却不料,这波动只是个开始。那蚍蜉执着得很,一旦开始撼树就没打算停下来。
一年三百六十五天,他至少能来折腾上个三百三十三天。
终于,在第三年的时候,柒白感觉到那蚍蜉碎了冥阵发出的一道刃,从这棵巨树上抖下了一点尘。
但也仅是一点尘。
没有任何威胁,不过是像静夜时在梁上啮咬的耗子,扰得人心里难安。
她在刀中日日打鬼本就心烦,所以醒来的第一刻,就打算先去给自己捅个清净回来。
却不想,这耗子竟是个手握一把残刀的少年。
他大概十六七岁,苍白瘦削的脸上完全没有这个年纪该有的朝气,一头墨发草草束着,因打斗而散落的发丝让他更显落拓。
可他被碎发遮掩着的眉眼却是与年纪不符的英锐,如寒刃出鞘时的光,有种硬净难折的冷铁味。
恹恹的落拓里,偏生出些难驯的不羁来。
柒白微微挑眉,心道不愧是个能一连折腾四年的犟种,就该生得这样一双眉眼。
视线里倏地闪过一抹红,她跟着看去,就见少年握刀的手上有血洇了出来。
但血液还不及滴落,一串黑色咒文就自他腕间舔了过去,绞上刀身,化为刃端的实质冷光。
以血代魂?柒白目色一顿。
血化的魂刃与冥阵生出的碧蓝光刺撞在一处,碎如冰裂,其中几片还划过少年腰侧。一时间,柒白几乎闻到了碎刃擦身时的腥锈味。
但少年却是眉眼无波,只重新推算冥阵的阵盘宫位,然后移动身形,对着魂力流动的薄弱处,凭血出刃。
位置找得倒是准,但靠着血肉入咒榨出的那点魂力,他折腾不了四年。
柒白不信这小耗子只有这点手段。
她手指一扬,虚空中便有三道光刺突至少年近前,来得远比之前要快。
少年微一吃惊,却也不挡,反倒将刀掷在一旁,朝那光刺迎去。
这是什么找死的法子?
柒白眉间一皱,刚要去拦,却见少年脚下铺开一方阵台。
无数魂诀如散星般自他周身绕布开来,竟带着冥阵的魂波也随之斗转,似乎是自开了一方天地。
而那已经刺破了他脸颊的光刺也倏然凝定,随着手指一勾,逆势落入他掌心。
有如搓捏面团般,三道光刺很快便在他手中合而为一,被他反掷回冥阵。
化用冥阵的魂力?
柒白眼中露出些兴味,她转向少年左耳看去,就见一枚小而殷红的魂幡正摇摇晃晃地咬在他的耳垂。
果然,是那以活人为祭的拘魂。
凭魂念为疆、布七魄为网,开自身魂台为阵台,狼蛛般地将所有入网的魂力,贪婪地化为自己的食料。
柒白没再出手,只任冥阵自发回击了一柄灵剑。
这次依旧是双双碎裂的结果,但她分明看见,少年的魂刃比那灵剑晚碎了一瞬。
同样察觉到这一点的少年眼中终于露出了一丝笑意,他略松一口气,抬手拨拢开了被血黏在脸上的碎发。
但他忘了他的手本不干净,一张苍白英锐的少年面顿时被污得不成模样,衬得耳垂下的引魂幡更是浓似滴血。
一时间,他整个人看起来既规整又狼狈,而那副全然不知的神情,则让他显露出一种近乎安静的疯狂。
而后,他又捡回了断刀,如同他之前千百次重复过的那般,再次对着冥阵出手。
原来如此,柒白心中了然。
这个冥阵由岚隐魂树支撑,每隔五年随魂花开放补魂,所求的不是凶险,而是长久。
所以对于一般的破阵之人,它只会用外层的叠阵予以阻隔,不受重击,便不会大举开阵。
而这个年岁不大,却一脚死人路一脚不归路的小疯子就是钻了这个空子,把这天地间最大的神赐冥阵当成了自己磨刀的石、对练的靶、可以随时拿命来参的禅。
但明白了也就明白了,柒白并未做任何。
世人为能驱用魂力而百般疯魔,也各有因由,少年所做,不过是其中一二。虽是吵了点,但不成威胁,便也无须理会。
更何况那以血代魂和拘魂一阵都是以寿数为烛的末法,光用这些,他也活不了几年。
柒白折身回到刚刚的冰窝,转而清理起那些早就躁动不堪的祟魔。
后来,那少年仍来,但她一次都未去看。
她只在阵里忙自己的事。
说实话,打了那么些年的仗,柒白已不记得上次过这样的安宁日子是什么时候了。
昱丰三十三年,也就是她刚出生的那年。堕神携僇民自神界海中天游方至晟坤大地,先屠玄门凌飒,后灭晟坤三国。用往后二十多年的烽火把人间变成了汤镬,熬炖着凡人的血肉骨沫。
而在昱丰四十七年,还不到十五岁的她,为了救下护过自己的青岚婆婆,拿起了那把本不该属于她的鬼刀断水寒。
彼时的她哪里知道,这把好似月下美人的刀,会成为她一生的拐点。
从此,她便以半鬼之身入离魂,周旋生死,往来冥阳。
所遇的一切都变成了磨刀的石,和着血磨透了这把断水寒,也将她磨成了一把不知后退的刀,万人畏惧的鬼,战场上立如长旗的白衣帅……
但不论为何,都不像人。
也因此,眼下这常人才有的安宁,让她分外不习惯。
正经适应了好几天后,柒白才开始着手收拾恰被罩在阵里的濯清居,找回被埋在土里的浊世灯,还在一场大雪后,给青岚婆婆他们立好了衣冠冢。
然后她在旁边刨了个坑。
给她自己的。
虽然脑子里的糊涂账还要等她的魂兽十二醒了才能对,也虽然这个冥阵她出不得,但她大概猜得出,眼下已非战时了。
且不说那混在万鬼里早被她杀得没了烟的堕神残魂,就说阵外那每隔几日就来巡视的凌飒弟子,设若当年的僇民还在,他们绝不会懈怠到任那小疯子轻易跑来这里参禅。
刀锋里磨出来的人自有一副脱不掉的敏锐和戒备,柒白一眼就看出,他们没怎么见过血。
懈怠是不对,但这也说明,眼下应是个不需要刀的好年岁。
于是,柒白开始计算自己那把断水寒里还有多少只鬼,以及,还要多久才能杀完。
以前青岚婆婆说,断水寒的刀身凝自鬼之阴寒,刀锋取自鬼之毒怨,所以只要能散了里面所有的鬼,这刀便毁了。
因此,很长一段时间,柒白都把它当成了自己的念想。
就等着有一天战事结束,断水寒鬼散刀断,她好再做回人。
可惜,那日四平落的一念之差,千人在万鬼中命殒如烟,而她,也活成了与这刀同生同死的一只鬼。
虽是费尽力气才没让这副身魂被吞为刀伥,但终究还是杀了不该杀的人,沾了不能沾的血。
罪愆之身,惟欠一死,去如一场无声夜雪,已是她最好的结局。
不过,她不能死在这把刀里面。
她本是最恨束缚之人,但偏偏步步为命所困,早年在乐游原白梅笼中如此,后来魂困于断水寒中亦然。如今终于从这战事中解脱,她该从这命里夺来些自在。
她忍着万鬼啃啮之苦拼凑回这半身残魂,为的就是这点儿不甘。
当久了刀的人早不明白什么叫刚极必折,也早习惯了所求的一切永远都须耗尽最后一滴血,所以即便明知这自在的反面便是毁灭,她也必会亲手将其达成。
可这安心除鬼毁刀的日子才过了不到两个月,她就见那少年浑身是血地倒在了阵外。
不知用了什么法子,这次他竟然走到了冥阵深处,不远不近,刚好在她用上一式破渊就能够到的地方。
也正因此,柒白看见了他身上,那唯有炎璃华方能留下的伤痕。
一时间,她只觉得似有火焰灼至目前。
当年僇民就是凭着这一密法,将无数血肉燃作飞灰,将整个晟坤拖进战火,也烧尽了她的一切。
想着眼下距岚隐花开补阵至少还有五六日的时间,无论多少事,都来得及在这之前问个明白。
于是,隔着不知漫漫多少年岁,柒白再次祭出断水寒。
万千鬼气漫过霜白刀身,凝成似夜浊流。而那不染刀锋傲立其间,随她一式破出,去如星坠。
阵内经年未曾撼动过的寂静里,炸开一声轰然。
故事节奏比较慢热,从柒白百年后苏醒开始。作为一个背负很多的人,柒白她最初会有一点厌世感,但慢慢会建立和这个世界的关联,整体上是一个“用刀锋回答万人与我何干”的过程。
因为男女主人公的性格都相对沉冷,所以开头的文风不会太轻松,后面人物多了会热闹起来~
总之,求天使读者们收藏评论,会认真更新,望多多关照[三花猫头]~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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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百年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