幸而离得不远,郁攸文赶到自家一户建楼下时,抬头透过阳台的窗户发现屋里漆黑一片,女友应该还没回来。
虽然不知道为什么女友比自己走得早却还没回家,不回家又能去哪里,但此刻先确保自己进家门再说。
他刚掏出钥匙准备开门,身后突然传来一个声音。
“约阿希姆?我终于找到你了!”
郁攸文闻声回头,只见绿化带中钻出一个陌生的少年,一头毛茸茸的栗色短发,澄黄色瞳孔中闪烁着激动的光芒。
要不是周围没有别人,要不是少年目光灼灼的眼睛一瞬不瞬盯着自己,郁攸文根本不会把这个名字跟自己联系起来,他犹豫道:“额…你是在叫我吗?”
“你不认识我了吗?我是莱利啊。”少年期冀地上前一步,但旋即他溜圆大眼睛上的眉头便蹙了起来,“她给你施了以吻封缄,天啊我早该想到的…”
“什…”郁攸文还没来得及问出口“以吻封缄”是什么,就看到这个自我介绍叫莱利的少年突然警惕地迅速左右转动脖颈,灵活得不似人类,像察觉到危险的某种鸟类生物。
“解决得这么快…”少年嘀咕道,他从怀中摸出一个拇指粗细装着绿色液体的玻璃瓶塞给郁攸文,“我得走了,她回来了。用这个涂在唇上,可以抵挡以吻封缄的魔力。”
他深深地看了郁攸文一眼,“约阿希姆殿下,我很快会找机会再来找你的。”接着不给郁攸文说话的机会,“倏”地一下消失不见了。
少年口中的“她”十有**就是自己的女友了,来不及多想,郁攸文抓紧打开房门,刚匆匆把外套放好,就听到玄关处传来门锁转动的咔哒声,女友真的回来了!
再次见到女友,郁攸文感觉她简直陌生极了。
他只觉得心里冰冷,半点情愫都没有,反而一股极强的怨恨感从心底升腾而起,直冲天灵盖。
眼前的场景仿佛在极速扭曲,空间中的一切变得虚无,一具浑身是血的尸体骤然出现在眼前。
是谁?郁攸文潜意识里急遽抗拒着不想去看,然而那具尸体离他那么近,他被逼迫着不得不看,从沾满鲜血的双手,到汩汩流血的左胸口,再到再熟悉不过的英挺脸庞!
那具血泊中的尸体突然睁开双眼朝他伸出手,阴翳的眼神中蕴含着极大的悲伤和不可置信,他极缓慢地用怨怼的语气道:“约阿希姆…为什么…背叛我…”
郁攸文被钉在原地动弹不得,胸口剧烈起伏,凄惶无助地否认:“不是的,不是我干的,我没有背叛你,我也不想杀你的,不是的,不——”
……
“……郁攸文?”
猛地回神,郁攸文发现自己依然站在玄关处,女友领着包,还是白天在烘焙店前看到她时的那身打扮。“你怎么了?”女友关切地问。
郁攸文的额头已沁出一层冷汗。
这夜,枕边人离自己极近,郁攸文的心却隔得离女友极远。他紧紧贴着床沿,心头是止不住的恶心感。
不知过去多久,他终于沉入睡梦中。
如同坠入一个柔软的云团,他梦见自己来到了一个跟现实生活中所处环境全然不同的异世界,连绵山脉与幽静湖泊织成壮美风景,恍若进入人间仙境一般。
梦境带他来到广袤平原上林立着的一座高贵煊赫的城堡,透过一处高耸尖塔前的窗户,他看到一个虽是异域面孔,但蜷曲的浅金色长发下露出的五官却与他极为相似的人,那人没有穿外袍,只随意地搭一件白色丝绸衬衣,脚下也未着寸履,宽松的马裤在膝盖下被带有蕾丝袖口的亚麻袜粗粗扎住。
这是大陆东部缇斯麦国的王子约阿希姆·富歇,自从老国王茨威格·富歇过世,他已经整整三个礼拜没有出过房间门了。
约阿希姆是茨威格唯一的儿子,母亲生他的时候难产,诞下他的当夜便在痛苦中去世,还在襁褓中的约阿希姆则高烧不断,后来虽万幸痊愈,却落下了病根,自小便体弱多病,常年待在城堡里避不见人,这也使得他养成了忧郁早慧的性格。
茨威格忠实地爱着自己的妻子,多年来从未考虑过续弦,为转移丧妻的悲痛一心扑在整顿国家上,将缇斯麦这个并不富裕的小国治理得井井有条。
不久前,茨威格去民间视察,回来时身边莫名多了一个年轻貌美的女人,在王后离世后始终心如止水的茨威格突然宣布,要娶这个女人为妻。
很快一场盛大的婚礼在缇斯麦举行,老国王跟他新迎娶的继后瑞塔·万提斯乘婚车游于市井街道,所到之处人民皆掷花迎贺。
这是他们衷心爱戴的国王,必然要为他做最虔诚的祷告,送去最真挚的祝福。
然而,不幸的是,婚后不久,为庆典装扮的花束还没来得及从宫殿的长廊撤下,就传来噩耗,茨威格不小心从城堡四层的寝宫失足坠楼了。
他坠楼的那天,约阿希姆就站在一楼大厅门口,父亲直直跌落在他面前,给他造成了极大的心理阴影,他惊慌失措地扑向父亲,可是很快父亲便在他怀中彻底没了声息。
遭此打击后,约阿希姆变得愈发沉默阴郁。
透过玻璃嵌窗,约阿希姆出神地望着塔楼下后花园里的大片玫瑰花丛,这是年幼时他与父亲一同种下的。父亲知道他喜欢红玫瑰,亲自嘱托园丁带来几包玫瑰花种,与总是对什么都提不起兴趣的儿子动手耕种浇灌,一起等待玫瑰从嫩芽长到花蕾,享受珍贵而难得的父子之乐。
正值鲜花盛开的季节,一株株怒放的红玫瑰娇嫩欲滴,约阿希姆被这种高涨的热情与活力感染,心情稍霁,目光柔和了些,试图将自己融进那燃烧的激情中去。
这时,一道不和谐的声音突然从身后响起,是他那不爱敲门的继母。
“我亲爱的儿子约阿希姆,”万提斯堂而皇之地走进约阿希姆的卧室,“放着自己主堡中的寝宫不住,偏要搬到这栋偏僻的尖顶塔楼上,爬这一圈圈的旋转楼梯可真不容易。”
“瑞塔·万提斯,进我的房间要先经过我的准许。”约阿希姆从来不爱理会他这没什么感情的继母,语气冷淡地告诫道。
“要叫我母后,约阿希姆。”言语间,万提斯已经轻快地走到了约阿希姆站立的窗台前,顺着他的视线向外打量。
“视野倒是不错,难怪你喜欢待在这里。”她没有注意到那片玫瑰花丛。
瑞塔·万提斯是个不折不扣的美人,被紧身长裙包裹住的身材丰腴圆润,容貌美艳勾人心魄,不怪老国王会被她吸引。约阿希姆纵使心中对这个突然冒出来的继母颇有微词,但看到父亲多年来第一次脸上有了真心笑容和熠熠神采,还是默默忍下心中不快,只祈祷父亲喜乐安康。
谁成想老国王便突然离世了呢。
“万提斯,你来做什么?”约阿希姆回神,直白开口道。
瑞塔·万提斯放弃了纠正他称呼上的错误,将手中一封火漆封口的烫金牛皮纸信封递给约阿希姆,“维拉扎诺国的王室要举办舞会,邀请咱们这些周边小国前去,你知道的,他们的新国王刚刚继位。约阿希姆,本来你也应该继任你父亲的王位的,一个国家不能没人统治,你也该振作起来了……”
“不必说这个了。”约阿希姆打断了万提斯的话,父亲去世后,约阿希姆整日郁郁寡欢,身体也愈发虚弱,他将寝宫搬到了这栋城堡角落的塔楼,对继承之事始终避而不谈,一副全然无心管理国家大事的样子,缇斯麦一国之主的位子也因此一直空着。
他心烦地转过身在房间踱了几步,背对着万提斯,神色在阴影下晦暗不明,“维拉扎诺那边我会去的。”
在缇斯麦以西紧挨着的,是整片莱比锡大陆最大的国家维拉扎诺,因为新王继位的缘故,举国上下正在举办持续十日十夜的圣典,到处热闹非凡。
整个阿玛利恩堡宫更是彻夜灯火通明,舞会空前绚丽,精美的红色织锦地毯从金灿灿的大门一直铺到宫殿上方歪斜着身子托腮坐在宝座上的新王安斯艾尔·库珀脚下。
白日刚举行完加冕典礼,年轻的王神情恹恹,宴会厅上方高悬的水晶吊灯散发的灯光透过他长长的睫毛在他刀削斧凿般的英挺面庞上投下阴影,他头戴王冠,穿一身繁复的鹅黄色宫廷装,兴致缺缺地看着一室的喧闹,虽然置身于其中,他却感觉这一切都与自己无关。
直到那个人映入眼帘。
“缇斯麦国的王储约阿希姆殿下到了。”仆从俯身在他耳边汇报道。
他漫不经心地一偏头,就看到一个人从被侍卫推开的大厅门进来,像带进来一屋子金灿灿的阳光。
灰色的场景霎时有了色彩,冰冷的房间因为他而变得暖融融,给一切蒙上一层不真切的釉光。
这位王子有着浅金色的头发和瓷白色的肌肤,身材高挑,双腿修长,他身着一身镶金边的白色晚礼服,浑身散发着矜贵典雅的气质。
像童话里走出来的王子。
他的眼睛如同秋日的湖水,沉静而柔和,可是他的眼神里,王动容地深深望去,那是与他同样的落寞。
这是王第一次,尝到了一见钟情的滋味。
他终于从他的王座上走下来,甚至加急了脚步,匆匆地穿过跳着舞步的人群,他想,或许他可以邀请对方跳一支舞,或者仅仅是做礼貌的交谈,哪怕只是寒暄。
可是那位王子似乎只是在门边呆了一会儿,等王拨开人群,他已经找不见了王子的踪影。
只有大门刚刚合上的微微翕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