隔日,廖真在晃晃悠悠的马车里醒来,窗外日出东方,毒辣的阳光让人睁不开眼。空气中弥漫着醉人的香气,那香味无比熟悉,似乎是属于某人特有的味道。
有那么一瞬间他很是恍惚,他想不起来自己是怎么上的马车,甚至想不起来自己是何时睡过去的,似乎记忆有了断层,好像忘了很重要的事。
“你醒了?”晋王懒洋洋的靠在一边,两脚搭在窗子上,枕着双臂,嘴角还叼着一只芦苇,那样子活像春游一般散漫。
“朕何时出的宫?”
晋王心道:那玲珑香果然霸道,不愧是为廖真量身定制的。看他的样子就知道,他已经把最重要的事给忘了。“皇上怎么什么都不记得了?您不是被他打伤了吗?”
廖真按了按自己胸口,依旧能感觉到内力紊乱,似乎还未恢复,“朕记得。”
“然后您就晕过去了。”
晕过去了?“可朕明明记得......”记得什么他又无论如何也说不出来,明明后来还质问了背叛的属下,又是何时晕过去的?不对呀。“你可有事瞒着朕?”
晋王没承认也没否认,眯着双眼盯着外面的云,“去的时候我就说过,难得糊涂,怎么时至今日你还这般追根究底的。好好回去做你的皇帝不好吗?”
廖真呆呆的看着窗外,呢喃道:“朕一定是忘了很重要的事。”半晌,他突然吼道:“停车!”
马车骤然立在了原地,玄风一脸惊恐的掀开了帘子,见皇上醒了,不自觉的垂下了眼,“皇上有何吩咐?”
廖真一看二人表情皆是如此,便猜到此事定有猫腻,怒声质问道:“你们对朕做了什么?”
晋王一脸无奈的摇了摇头,开口道:“听哥哥一句劝,回去吧,就当什么也没发生过。”
廖真突然觉得鼻子有些发酸,不是因为晋王那句哥哥,而是心中无端端冒上来的伤感,心口为何这般难受?为何这般想哭?廖真痛苦的扶住额头,极力压制那股子感觉,可眼泪还是控制不住的流了下来。
我到底怎么了?我忘了什么?心口越发的钝痛,仿佛被人挖了心肺一般,再也控制不住泪如雨下,失声痛哭了起来。
眼见他如此,晋王终是狠不下心肠。他打开香炉,熄灭了里面的香,对玄风吩咐道:“前面不远处有座庄园,今日便去那里歇息吧。”
“是!”
那庄园离此不远,不过几里的路程。一路上不管廖真问什么他都不再言语,其实再多的话也是多余,只需他亲自看上一眼也就全明白了,何况,这整件事,解释的清吗?
廖真所有的彷徨在看见那副匾额时全部清明了。
晋王背着手站在一边,眼睁睁的看着他从震惊到崩溃再到瘫软在地。还好,至少他还认识他的字。君莫问给玉郎准备的庄园,他是知道的,只是,这庄园为何选在官路必经之地?他又为何要亲笔题字?也许,就是给廖真看的吧,可惜那时他已经被满腔恨意迷了心神,这么大两个字都没看见!
玄风此时也才终于明白,昔日飞云为何要执意借宿在此,原来竟是为了通风报信。难怪二人一入城便暴露了行踪。飞云这个人,果然诡计多端!也怪自己在那人身边服侍的时间短,根本不认得他的字,否则,真该一早就劝诫皇上,不该来的。
“胤儿,他是我的胤儿?......”廖真此时像个无助的孩子,再没了往日的帝王风范,他抓着晋王的衣摆一遍遍问他,“真的是他吗?你告诉我,真的是他吗?”
晋王点点头解释道:“是人-皮-面-具,石青见过,不会有错的。”
廖真已经彻底崩溃了,心中却又不敢相信,他害怕这一切都是假的,到头来不过大梦一场。心心爱恋之人死而复生,这想法即使在梦中也不敢奢望,他真的怕了,傻了般问道:“可胤儿明明不会武功。”
晋王撇了撇嘴,道:“你也未免把他想的太简单了!我朝历代储君自三岁起皆是每日寅时起子时休,你以为那十个时辰只是习文吗?我也曾被当做储君栽培,自是也受过那样的苦,只不过我没坚持住罢了。在此之前我也以为他薛胤软弱无能,文武不全,却不想那地狱般的磨练他竟挺了下来,难怪当年父皇将帝位传给了他。”晋王认命般摇了摇头,“本王甘拜下风!......话说回来,他既受下了那般磨练,只怕到了十二岁时就已经是大成的境界了,内力可收放自如。也难怪你看不出来,就你在江湖上学的那点三脚猫的功夫根本不是他的对手,十个你都够呛!”
竟是我太过自以为是了,把看他的柔弱不堪,昏庸无能,原来不过是班门弄斧,跳梁小丑般滑稽可笑。
明明一早就怀疑过,不是吗?明明真相就在点滴之间,不是吗?为何定要一遍遍的证实才肯相信?是怕黄粱一梦,还是从心底就不愿相信,甚至不想相信他还活着?
“你早就知道他的身份?”
晋王点了点头,“事到如今难道你还看不出来吗?所有人都知道,唯一被蒙在鼓里的只有你!”
“他竟如此绝情?”
晋王才不理他此时绝望至极,还翻了个白眼,“是你先绝情的好吧?当初所有的人都知道真相,唯独瞒着他一人,他现在这么做摆明是想让你也体会一下这种滋味,将心比心,难受不?亏你好意思说人家绝情!”
说得对,若非我对他无情,他又怎会对我无义。廖真终于从刚才的颓废中回了神,此时才想起来自己到底该做什么,脸色一变突然起身大步离去。
晋王一见他那架势摆明了是要回去,赶紧冲过去拦住了他的去路,“事到如今你还想干什么?”
“给朕让开!”
“人家本就不想见你,天各一方两两相忘不是挺好吗?你不要回去惹人嫌好不好?”
“让开!”
眼见他怒发冲冠,失了神智般,晋王剑都拔出来了,“你到底要伤他几次才肯罢休?”
廖真没功夫解释,他现在脑子不清楚,他甚至不知道自己到底要回去干什么,“我不会再伤害他,我只想见他,对,我要去见他!”廖真甚至已经忘了自己是会功夫的,就这么不管不顾的往前冲。
晋王哪敢真的伤他,撕扯之下也全然不是那头猛兽的对手,心中一急,脱口而出,“他马上要死了,你就不能放过他吗?”
“你说什么?”
晋王一愣,这才惊觉自己说错了话,不自在的避开了他的视线,许久才道:“那日宴席之上我见他脸色不好,又见他遣散随从独自离去,因为担心我一路尾随,竟见他行至无人处吐了好几口血出来。之后他便急急忙忙的送你出了宫,想来,他已知自己时日无多,许是怕你再受一次打击承受不住,所以才......他既已做了选择,你又何必再为难他?”
廖真哪里受得住这样的打击,日夜思念之人就在眼前,却突然得知他时日无多,这无疑是再次对他宣判了死刑。他此时哪里还顾得上任何事,一句话没说翻身上马,绝尘而去。
玄风追赶不及,怒声质问晋王,“王爷既不想皇上回去又为何要告诉他这些?”
“我故意的!”晋王挑着眼毫不避讳的道:“本王心中难过,又怎会让他好受!”
“你!”玄风恨的牙痒痒,恶狠狠的瞪了他一眼赶紧翻身上马,追了上去。
晋王望着大队人马绝尘的背影,长长的叹了口气。心中暗道:君莫问啊君莫问,替你了却这桩心愿,今生欠你的,也算是还清了。
石青眼见如此,除了摇头只剩叹气了,“将倾心之人让给别人,王爷这又是何苦呢?”
晋王叹息道:“本王今生与他注定是无缘了,既然如此,又何不成人之美呢?说不定还能修得一份来世的良缘呢......哦,不对,是来世的来世。”
石青点了点头,“王爷很有自知之明,论用情至深王爷的确不如玉郎。”
“滚!”
石青笑道:“属下这就滚!”随即招呼部下,大声吆喝道:“走喽,回家喽!”
庆新城南宫门前,君尚戎携一众人马死死的堵住了进宫的路。不知是先行得到了消息,还是早已料到廖真会去而复返,他今日等的就是廖真。
廖真与他并不熟络,匆匆见过几次而已,却也心知他与君莫问关系匪浅,此时不好开口得罪。逐耐下性子问道:“国师何故挡住朕的去路?”
“故人相见,难道不该叙叙旧吗?”
“朕无心叙旧,让开,朕要见他!”
君尚戎冷笑道:“昔日来药王谷求药时你可不是这般态度!”
廖真暗自思量片刻,虽有传闻说他是药王的关门弟子,可去求药时并不曾见过此人,他又怎会得知朕曾亲赴药王谷求药?难道......“你是药王?”
君尚戎没有否认,神色已是确认无疑了。
廖真心中暗惊,如果君尚戎是药王,那他岂不是早已识破了朕的计划?“莫非...你一直都是他的人?”
“你可知,那蜉蝣与龙回的名字还曾是他亲赐的!”
“他,他早就知道?”
“岂止,包括你的身份,包括你与齐王妃的关系,甚至包括太子的身份,从始至终他都像个旁观者一样,看着你们对他使尽阴谋手段!”
廖真突然觉得自己无比可笑,费尽心机对他万般设计,原来他什么都知道,甚至知道我要杀他。廖真羞愧的垂下了头,低喃道:“他定是伤透了心,才会甘愿赴死。”
君尚戎叹息一声,“自我被先帝赐予他做隐卫,伴着他自小长大,这天下怕是没有比我更了解他的了,他自小心性凉薄,孤冷无情,却不想最后竟会栽在你的手里......太医院掌院江鸿誓死谨言,疑有人暗中下毒致使皇上绝后,而他的做法却是借由窃药案大开杀戒屠戮百人之多!......你来求药,我曾连上三道密函与他,告知你心存歹念,他却只回了两个字《赐药》!”君尚戎越说越气,没给他半点好脸色,可心中又着实无奈,谁叫自己这儿子是个多情的种子呢。“你以为他留下玉郎在侧是色令智昏吗?你可知玉郎正是江鸿之子江羽,他对玉郎万般恩宠皆是出于愧疚!可这份愧疚明明是该你来承受才是!”
廖真无地自容!“原来,你是隐卫,并不是他父亲。”
君尚戎大骂道:“我是太子隐卫,也是他的亲生父亲,拜你们所赐让我父子二人分别八年之久!若非先帝将我赐给了他做隐卫,恐我父子二人今生今生都无缘相见!”君尚戎不知所谓的点了点头,“我承认,我也曾利益熏心试图不费一兵一卒的改朝换代,暗中助他登上皇位,为保他帝位稳固我也曾想将你除之,可那一箭却是被他挡了下来,可这一切他并不知情。两年前他才知道真相,你可知他当时是何反应?他丝毫没有与亲人相认的喜悦,他只怪我当年为何要去伤你!”
廖真被骂的哑口无言,除了心中无比的懊悔,再也无话可说。
“廖真,他如此待你,换来的却是你一次又一次的杀戮,不死不休,事到如今你还有何颜面见他?”
“......他的身体?”
“你还敢提?他本重疾在身不可乱用内力,若非你不留余地他又怎会罔顾性命,致使血脉逆流,伤及根本,无力回天!”君尚戎越说越气,来回渡着步子口不停歇的继续骂道:“现在你高兴了?你满意了?你就是他此生的克星,他这条命早晚得断送在你的手里!”
廖真心痛至极,低声求道:“求你,让我见他一面!”
“见他做什么?看他死了没有?死了你就称心如意了?死了你就能坐收渔利霸占这江山了?我看你根本就是居心叵测!”
廖真一句也反驳不出来,实际上在两天前他心里的确是这个想法,无力辩解。
时过半晌,一言不发的廖真终于下定了决心。他吩咐玄风取来文房四宝,烈日之下搭桌研磨。毫不迟疑的写下了一道圣旨,随手丢给了玄风,“带着朕的诏书即刻回朝!”
玄风接在手里一看,大惊失色,“退位诏书?皇上!”
廖真一字不言,宽衣解带,当众脱下了那件象征身份的龙袍,取下白玉发冠。一身脱簪待罪的模样向君尚戎拱手让礼,“如今我已非中都皇帝,手无一兵一卒,不带一兵一器,只求觐见天都皇帝陛下,还望国师恩准!”
他会做下这个决定,在场之人无不大感意外,那江山曾是他费尽心机夺来的,如今竟如此随意的弃之不顾,试问,这天下还有什么能阻挡他此时的脚步?
君尚戎定定的看了他半晌,最终还是让开了路!也许,他目的正是在此,君莫问若死,廖真便成了心腹大患,无人再可与之抗衡,这天都的江山势必会岌岌可危。如今他让位年幼的太子,相当于直接折断了中都的臂膀,至少在数十年内将再无威胁。
只是他没想到廖真竟真的会为了那份情而舍下万里江山!
所有人怕是都没想到,也许连君莫问都不曾想过他会做到如此地步。
后宫的花园绿树成荫花团锦簇,他自万花丛中走来,一身素衣,身无长物,干净的犹如初见。
那年,他一十二岁,眼神清澈而明亮,笑的温柔而爽朗,他是那些奴才里最明亮的一抹光,干净的根本不像是宫里的人。
此时,似乎又看见了那时的少年。
君莫问弯弯的勾起嘴角,笑的煞是好看,那是他从不曾有过的笑,发自心底的笑,美的让人移不开眼。玉郎知道他这一世终是得偿所愿,盼来了他最盼的人。自己,也是时候该退场了。“皇上,园子里的树该打理了,玉郎......要回去了。”
君莫问没有挽留,望向头顶那片随风舞动的枫叶,醉人的阳光从叶间透过,暖洋洋的。他轻声问道:“园子里那些枫树,是朕亲手为你种下的,可还合你心意?”
玉郎笑着点了点头,“那园子里的每一处玉郎都喜欢。”
“喜欢就好,余生几十年,只盼你不会看腻了才好。”
带着诀别的话让玉郎红了眼眶,他知道,这一别,此生怕是再无相见之日,忍不住泪如雨下。他谦卑的蹲在身旁,轻轻握住他的手,“皇上天之骄子,玉郎身份卑微,本不该亵渎,奈何情到深处难以自制,竟想常伴君侧,是玉郎太贪心了。”
“是朕对你不起,仇情两债,今生恐难偿还,若有来世......我许你白首不离!”
玉郎哭着哭着笑了,笑着笑着又是泪如雨下,“那玉郎就再贪心一回,先行定下了你的来世,皇上不许骗我。”
君莫问在他额头落下轻轻的一吻,对耳轻语道:“不骗你!待我了了今生的缘,来世定去寻你!”
玉郎终是走了,带着那句共度来生的承诺。
回头最后一眼,他见那个曾高高在上的男人终是弯下了膝盖,跪在了脚下。声音嘶哑,泪如雨下,他说:“奴才,给皇上请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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薛胤耗尽一生甚至搭进了性命,终是盼来了他想要的结果,盼来了那个男人的回心转意。
二人兜兜转转数十年却是最终回到了原点,原来人生不过如此,你一生所求所愿所祈所盼却是你曾亲手丢弃的。
儿时的两小无猜,少时的相依为命,初时的情比金坚!当至高无上的权利蒙蔽了双眼,心之所求只剩世间俗物!
若待白头卧于病榻,回首往事,方知权与利皆是身外之物,心头不舍的只会是记忆中的他!
他一生倾尽所有全部给了那个他深爱的男人,而他留给那个男人最为珍贵的礼物却是“不悔”。
老天对那个男人总是偏爱,给了他一次又一次悔悟的机会,能陪伴心爱之人共度残生,听风看潮,花前月下,终是了却了心中遗憾。即使再受一次离别之苦,余生也将坦然度过,不必抱憾终身!
那最后的相伴时光也终将成为最美好的回忆,伴他浪迹江湖,孤独终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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冬初雪,国丧至,举国哀!
玉郎收君莫问绝笔书信一封:《愿你余生安康,若遇良人,白头偕老!》
另有良田千顷,房契无数,黄金万两,免死金牌!
次日,玉郎服毒自尽,追随而去!
《全文完》
这是数年前写了一半的文,几个月前没事翻开看看,突然又有了写下去的冲动,所以前后四十章的风格差异较大,想必大家也能看的出来。
感谢大家能忍住前面无聊的铺垫一直看到最后!希望没有让你们失望!
下部新书与此文多少有些关联,算是玉郎来生的故事吧,对玉郎的结局感到遗憾的亲们可以去关注下一本书!
我喜欢全文存稿,所以大家不必担心烂尾。
感谢大家几个月以来的支持与厚爱,希望继续支持哦!比心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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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0章 第八十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