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府占地不广,内里雕饰因年久失修更为破败,莫说是那些大商贾,即便与一穷乡僻壤的小县令之府相比,也可称得上一声“半零不落”了。
星华在府中乱逛了一圈,熟悉熟悉自家府邸的构造,又稍稍排解了一番心中冰寒与怒火相碰而生的郁结,便走入了内室。
总领太监与诸宫苑总监二人小心翼翼地尾随在几丈远之后,大气也不敢出一口,心底皆暗自揣摩她这“鸿渊将军”的所思所想。
刚打开内室之门,一股腐朽的霉味便扑面而来,直冲鼻心,熏得连星华这神仙都后退了一步。她身后那两人更是不堪,熏的连连咳嗽,接连倒退数步才站稳脚跟。
内室比之于正厅更为简陋,甚至连屋顶与墙面都朽出好几个窟窿,破败难言。前几日又适逢北方天降大雪,整个内室那可叫一个“床头屋漏无干处”,满眼竟然找不到一处稍干的落脚之地,木具腐朽,瓦片剥落,整个与一间荒废了几十年的山野陋室没什么两样。
见此情形,星华皱捂住鼻子,皱了皱眉。
虽然她作为群星的长公主,并不在意这些身外之物,但鸿渊应当在意啊。好歹鸿渊的身份也是个凡人将军,一个即将大婚和封王的将军,看到自己与将来新娘子的“洞房”竟是这般模样,不大发雷霆一番怎么说的过去?
“府邸是现成的,就算其中陈设来不及换,让这间房通通风,除去怪味应该还是做得到吧?扔掉这些陈旧生虫的褥子能做的到吧?再找几个匠人搭几块木板,盖几片瓦,让这屋顶不漏雨更是能做到的吧?”星华随手掀开内室正中床榻上发霉的褥子,瞪着里面四散奔逃的各色虫蚁,一个接一个的灵魂拷问如滚珠落盘,脱口而出:“你们修缮了半个白昼外加一整夜,就修成了这个鬼样子?”
诸宫苑总监吞了口吐沫,畏畏缩缩地挪至榻前跪下:“大人恕罪,大人恕罪啊!下官与部下们皆在尽全力修缮正厅,内室……内室还未来得及……”
“还未来得及?哼!笑话!”
星华冷哼一声,不满之意溢于言表,话语一寸一寸变冷:“难道你们是打算大婚这几日让本将和新娘子就睡在正厅么?甚至……在正厅当着一众宾客的面当场洞房?嗯?”
“这这这……将军言重了,下官不敢,下官不敢呐!”
诸宫苑总监额头冷汗直冒,连连磕头求饶。期间,他向总领太监投来求助的目光,寄希望于他能出来打个圆场,却被那肥太监直接无视。
总领太监垂首立在一旁,亦大气也不敢出一口,鸿渊将军是他一个太监惹得起的吗?他又哪里敢帮这小小的诸宫苑总监说话……
若论溯源,这张府修缮的确是他大笔一挥,出财出人力的。但具体该如何修,仍是由诸宫苑总监负责。如今办事不利惹得鸿将军不喜,让这小官背锅也是他自己咎由自取,总领太监自然选择作壁上观,免得又引火烧身。
“还有,屋外那红绸之上怎得尽是污物?本将是个粗人,常年跟随陛下常年征战在外,不囿于这些,若是灰尘也就罢了,但有几匹绸子上竟然还给本将瞧见了他人的吐物浊渍,尔等觉得,这说得过去么?”
星华的指尖在剑柄上缓缓敲打着,周身的威势一再攀升:“你们是笃定了本将不在意,就敢随意敷衍?”
诸宫苑总监无言以对,目光却忍不住地往总领太监哪里瞟。星华见此神色一凝,眼风缓缓挪向了一旁“事不关己,高高挂起”许久的总领太监。
总领太监顿时只觉得浑身一僵,仿佛被一只择人而噬的猛虎盯上了,倏忽,一股刺骨的寒意自他天灵盖狂涌而起,顺着后背布散全身,从头凉到脚。
“……”
他心里破口大骂那下官不识抬举,把自己也牵扯进来,面上却只得哭丧着脸,俯身喊冤:“冤枉,老奴哪敢敷衍将军啊!只因灵国常年战乱,北地丝织业崩坏,郡王陛下与王后大婚之时几乎已经搜罗尽皇都家家户户全部的红绸,再无余量了。而上等的绸缎都被用于制作大婚喜服或是供应宫中所需,实在是找不到全新的。老奴不得已,才……才出此下策,令下人挂布郡王陛下大婚用过的绸缎,其中的确有些曾挂在陛下大婚的流水席旁,才沾染了污物……”
“哦?那依你所言,尔等还真是巧妇难为无米之炊啊?”
星华面部表情地把玩着剑柄,剑鞘中隐隐的锋锐,惹得总领太监与诸宫苑总监又是一阵胆战心惊。
“将军明鉴,借老奴一万个胆子,老奴也不敢欺瞒将军您啊……”
总领太监一身肥肉抖个不停,连连应声,试图打消星华的疑虑与怒火。
“把脏的全部拿去洗了再挂上!还有,红绸是多是少,本将并不在意,现有的足矣。且待到本将大婚毕,挑出这些红绸中较新的,从哪户百姓哪里收缴得来,就必须还回哪去!污浊的红绸统一清洗,按行情折价出售,所得银两必须一分不少地归还给百姓!账对不上的、人找不到的部分,全部上缴国库。无论是你们,还是主管此事的其余大小官员,谁要是胆敢贪墨其中任何一两银子,让本将知晓,一律杀无赦!”
星华双眸瞪圆,似个叱咤风云的怒目金刚,再配上鸿渊那本就棱角分明的容貌,威势倒挺足。
“是,是……”
总领太监与诸宫苑总监卑躬屈膝,除了连连称“是”还能说什么?
“还有,灵国未定,府内修缮事宜一切从简,花费的全部银两你们先行垫付,后统一由本将自行承担,不得从国库中额外抽取。”星华起身,有条不紊地吩咐二人:“另外,把这间屋子收拾出来,不管你们怎么修,怎么改,今晚回来之时,要让本将要看到这里是人能住的地方!”
两人点头哈腰,又是忙不迭地应声,星华这一连串的吩咐,似乎让他们有些意外与不知所措。
“怎么,还不滚?难道还要本将请你们出去吗?”
星华见二人迟迟不动,眼眸一瞪。
“老奴,下官告退。”
二人回过神来,慌忙退了出去。室中只剩下星华一人。
待到他们离去,星华原本威严的神色顿时松懈下来,随手一挥,一道薄如蝉翼的星障便逸散开去,将此间笼罩在内。
“小鬼,出来。”
星华袖袍一甩,一股黑气从中飞出,恰是那作童子模样的小鬼。
“请仙上吩咐。”
小鬼垂首低眉,白皙且肉肉的脸庞,乍一望,还真有那么几分可爱的味道。
圆滚滚的,真像个小团子啊……
星华上下左右打量着小鬼圆嘟嘟的双颊,从前没觉得,如今瞧着这般稚嫩的面庞,竟然被她在心底下意识地将这小鬼当成了凡间的孩童了,她可是废了好一阵的功夫,才抑制住内心上手捏一捏的冲动。
“仙上?您?”
小鬼被星华直勾勾的目光盯得浑身发毛,如同天上的萝卜仙见到了玉兔,畏畏缩缩地抬头问道,心里却暗自纳闷。这是怎么回事?难道自己这段时日又有哪里得罪了这尊大神吗?
片刻,星华回过神来,轻咳两声,试图掩饰自己失态的尴尬:“咳咳,没什么。本仙子在这里设下了幻术屏障,就算那些凡人和你面对面,也是看不见你的,你便在这屋内好生待着,莫要乱跑。”
“是,小鬼谨遵仙上吩咐。”
“对了,近来凡间诸事繁忙,你一个鬼物,随时待在本仙子身上也是不妥。”星华思量片刻,又道:“待到应付了那大婚,本仙子自会给你在这将军府中安插一职,让你伪装成凡人一阵子,待到清剿毕这凡间的魔族余孽,便放你自由。”
“多谢仙上,多谢仙上!”
一听闻自由二字,小鬼自然感激涕零,连连道谢。它顶着这么一副可爱的“童子”容貌在星华面前如此低声下气,可怜兮兮的,星华自己反倒觉得有些过意不去了,忙摆了摆手:“行了,不必多礼,你自便吧。”
说罢,星华一个闪身,便消失在虚空中。
小鬼吓了一跳,颇为惊慌地左顾右盼了一番,直到确认了星华真正已经离开,才松懈下来。仿佛施展了戏台上的变脸绝活,小鬼原本可爱的童子之相顷刻拉长,尖牙利齿重现,血红的眼眸配上那慎人的鬼脸,若有凡人在此,恐怕三魂六魄都给当场要吓飞。
鬼脸一动,一道灰色的虚影浮起,圆化成一面银镜,其里灰雾缭绕,看不真切。
小鬼做贼似的又望望身后,再次确认星华未在某处偷听,这才小心翼翼地对着银镜一吹,镜中灰雾翻涌,一个模糊不清的面孔出现在彼端,周身翻涌的气息阴寒刺骨,乍一看就不像什么良善之辈。
“小鬼参见魔君!”
魔君?
若是星华在此,定会大吃一惊。她降临凡间,就是为了魔族而来,但她无论如何想不到,这早已被她“收服”,看似人畜无害的小鬼,竟然在暗中还与那些魔族余孽有所勾连。
“哟,是你这小鬼啊,本君日理万机,可没空和你废话,有事启奏,无事赶紧滚蛋。”
“魔君,大喜,大喜啊!”
小鬼颇为激动地向着镜中魔族高声道贺。
“哦?何喜之有?”那魔族一愣,不耐烦地疑问道:“赶紧说!别给本君在那打哑迷!”
“小鬼成功潜伏到了一刚刚降临这凡间的星族身旁,骗取了她的信任。只要魔君吩咐,小鬼在暗中使坏,灵国大计可成矣!”
“什么?星族?”
那魔君神情中的惊喜一闪而过:“这回又是星族中哪一号贵星?”
“回禀君上,是星族的长公主,星华!”
这小鬼似乎对六界之事清楚的很,根本不像从前表现出的那般懵懂无知。
“星华?竟是那贱婢?好!好!”
镜那端的云雾疯狂涌动起来,彰显对方心绪的激荡,而这其中,多是刻骨铭心的憎恨与莫名狂喜:“没想到啊,本君当初留下你个小鬼,还真做对了!”
“多谢君上夸奖!恕小鬼冒昧,既然如此,那先前商量好之事……”
“好说,好说!”魔君大喜:“只要你尽全力配合洛修那小子,在灵国找到了云梦泽的入口,本君必亲自降临此地,待到那时,无论是湛卢剑,还是星华那贱婢,都将是我族的囊中之物!”
“那小鬼就在此提前恭喜君上大业可成了!”
小鬼迫不及待地献殷勤,“马屁”拍得那叫一个是震天响。
“星华若有任何异动,立刻以魔云镜联系本座。你之后便如此这般……”
魔君仔细吩咐了小鬼一番,便随手一挥,灰色的光芒闪动,银镜中的雾气再次层层叠叠地笼盖而上,敛去了魔君的面容。
小鬼回味了一番这等密谋的滋味,那张歪斜的面容之上摆出一副奸计得逞的表情,嘴脸之丑恶更显几分。
…………
天可补,海可填,群星既往,不可复追。
平旦,星华自张府……不,鸿亲王府内飘身而出,并未未惊动任何洒扫的婢女与仆从。
自那日清晨遭逢顾清风起,这凡间已历经了数轮晨昏昼夜。整个灵国皇都之中,是人或非人的都在等待,等一个晴朗的好天气,等南方几国的使节北上,亦是在等那道定论封王与大婚日子的圣旨最终下达。
时至今日,北地天空阴沉云翳终于消散殆尽。司天监们聚在皇城的日晷台上算了又算,愁了又愁,终于将正式大婚的日子,定在了两日之后,三月廿七,谷雨。
天街小雨润如酥,草色遥看近却无。
最是一年春好处,绝胜烟柳满皇都。
这用于描绘早春的诗句,用在此时的灵国皇都,倒是出奇的合适。
历经十几日的积淀,春神终于在她司掌的最后一个节气到来之前,在这片苦寒之地驱走了严冬的余波。护城河畔柳树发芽,鱼翔浅底,春天的到来似乎给了这片因寒冷与战乱沉寂已久的土地,增添了几分鲜活的亮色。
但土地上的人们,却早就无甚踏青赏春的心情。多年来的颠沛流离,妻离子散,早已耗尽了他们对于美好仅有的向往。从前郊外青山常常聚集吟诗作赋的文人墨客换成了占山为王的土匪,从前桃花树开遍的官道破败成了泥泞的小路,从前农者往来种作的土地荒废成了猛兽出没的荒原。
天星悬垂,已近子时,虽然身处城外的旷野,被夜色所包裹,星华却依旧能借着那些许星光瞥见荒原中的景象。北上那时天降大雪,星华与有莲趁着时光法则的东风一路安然,并未过多留意道旁的景色,如今看来,比起皇城内,城外似乎更加荒芜,也更加愁云惨淡。
平和郡王的确从魔族手中赢得了灵国不假,可这赢来的,却还是当初那个河清海晏的灵国吗?庙堂之上,那些沽名钓誉的朝臣为了歌功颂德所描绘的盛世图景,与这早已千疮百孔江山还真是对比鲜明……
星华站在一处小土丘上极目远眺,心底倒觉得有些好笑。亏得那平和郡王还想借着鸿渊大婚来给南方诸国的使臣展现所谓的“灵国新朝之气象”。如今倒好,莫说什么子虚乌有的气象,只要顺着这条官道走上那么一遭,看看路两旁的荒芜景象,灵国究竟沦落到了什么田地,就一目了然了。
今日出城,她本是受平和郡王之旨,作为迎客之人率领一众宫中文臣武官浩浩荡荡迎接南陈来的使节,尽地主之谊。可是左等右等那使节一行就是不来,武官倒还好,可那些文官不过是一群弱不禁风的糟老头子,在城外野地里站几个时辰岂不是要了他们的命?
于是乎,星华只好在一片怨声载道中打发他们回去,自己跑到北方军团驻扎在城外的一支番号名为“雪狼”精锐军内视察了一番,指导他们的练兵布阵,比试剑术射术。作为一个活了百万年之久的星辰,星华自然是打遍军中无敌手,高超的武艺引得雪狼军诸将士连连叫好,心悦诚服。
从前,鸿渊除了率领平和郡王的亲卫军,便是和那些军团里的高层打交道。那些最底层的兵卒甚至连鸿渊长什么样都不知道,只闻其名,不见其人。
对于这位大名鼎鼎的将军,他们表面上恭恭敬敬不假,但要说“心悦诚服”四字,绝对谈不上。但今日星华这一遭,倒是让鸿渊这位将军在军中底层兵卒里的威信彻底建立起来,将来若是再起战端,想必追随星华之人也会多些吧……
可这威信建着建着,不知不觉已接近亥时。
忙活了好几个时辰,星华终于得空歇了下来,遂辞别雪狼军的将士,独自一人到城外的荒丘之上散步,也好排解一番体内被世俗红尘所侵染的浊气。
“小星,来”
许是独自一人稍显寂寞,星华随手一招,一道星辉汇聚成的银门在虚空中浮现,她的容貌亦恢复如初。长嘶声中,一匹骏马自门中飞扬而出,它的身姿轻盈,纤尘不染,背上的鬃毛柔软若女子的三千青丝,而那双璀璨的双眼眸之中,亦藏着一片星辰大海,就像星华那样。
“待在虚空夹缝中许久,你也是闷坏了吧……”
星华眉眼含笑地望着小星,爱抚了一番它的头颅。而小星则责怪似的轻轻顶了顶她,似乎在发泄自己的不满。
“好啦,好啦,别生气了,这不是放你出来了嘛。”星华笑着弹了一下小星的脑门:“咱们也许久未曾在旷野上奔驰了,这回,可让你跑个够。”
说罢,她飞身上马。小星欢呼一声,打了个响鼻,随即撒开四蹄向着前方狂奔而去,星华亦顺势附身,身形似箭,背后由星辉拖起的长长尾焰随之逸散开去,照亮四野,却又波澜不惊。
无需马鞍,无需缰绳,星华与小星之间百万年来朝夕相处养成的默契已是至深至重,心之所动,灵犀所向之间,这一人一马顷刻化为一个整体,仿佛高空中那星之一宿降临人世,为这偏远的凡间,布散久违的星光。
很久,已经很久了,星华没有像今晚这么畅快过。只有与小星在星空下驰骋,她才能暂时忘却自己星族长公主的身份,才能暂时忘却奔忙六界的劳倦,也才能暂时忘却那些她不得不去面对的是是非非。
可这“命运”二字就是如此狠毒,星华讨厌是是非非,是是非非却偏来找她。
原本空荡无人,只有繁星闪烁的旷野上突然生出了几点幽微的灯火。而马背上的星华则看的真切。只见远方的官道之上,一条长长的队伍从南方延伸而来,当先乃是一队轻甲骑兵开路,随后是两队步兵分列两侧,将三驾朱漆马车拱卫在内,拉车的马匹清一色的是产自西方“天古草原”的罕洛宝马。马车之后足足跟着五十多名作侍从衣着打扮的男男女女,吵吵嚷嚷的,好不热闹。
大旗迎风招展,其上两个大字遒劲顿挫,足以彰显来者的气势。
“南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