星华静静地躺在木板上,晃晃悠悠,身子之上幻化出的异味也随风而逝。
她半闭半睁着眼眸,迷离地望着蔚蓝的天空,心中却在胡思乱想。
星歌她在仙界过的如何了?她是否安好?可有安居之地了?她……
自己有三妹,有四妹,有小弟,还有千千万万的群星相伴,可她没有。细数仙界,她能真正依靠的除了青莲师兄,也唯有自己这所谓的华姐姐……
星歌是星华的良善,是星华的良知,更是星华至情至性的那一部分神格。若是她像从前一直率真也罢,可一旦她被仙界那些杂像污染,无论是她,还是自己,恐怕都要万劫不复。
把星歌只身留在仙界,此做法是否有些欠妥?
心绪翻涌,星华皱了皱眉,竭力排出心中的杂念。
天上一天,地上一年,这才来凡间几日?星歌怕是在仙界才过了几个时辰,何况又有自己与那讨厌的南极大帝的约定在,应是万无一失才是。
可是,边缘界域的时光法则凌乱不堪,还时常与其他鸿蒙重叠,是不是真的天上一天,地上一年,还是两说……
星华似乎体会到了自己幼时每每贪玩归来之际,娘亲满是担忧与焦急的那种情感。娘亲对她,就像她对星歌,这其中种种,又是何其相似?
木板忽然停下,星华一愣,暂且将心中的纷乱思绪收起,微睁双眸望去。只见捕快们抬着她到一片青砖黛瓦的坊间,身侧,却是一处在众多民宿中颇为醒目的大宅。
宅门前一左一右两个长枪侍卫静立守卫,甚为庄重。正中匾额上书两个烫金大字“衙门”,匾额下方两侧立柱各贴对联,左联曰:“守洛城安然,息事宁人佑百姓”,右联曰:“平江湖恶险,伸义疏财济苍生。”
济苍生?没想到这洛城城主竟然还有此等远大的抱负?
星华草草望了一眼,便兴致索然地闭目。现在的她,唯有无欲无念,才可稳住心底那纷乱的负面情感。
捕快将星华抬进了衙门大宅中一处偏室,观其模样,应是衙门捕快自己的厢房。那些大大小小的官员不知何时已然散去,只余下茶博士,牢头和捕快头目三人。
那牢头面如死灰,垂头丧气地跟在茶博士之后,不敢言语。捕快头目则满面晦气地使唤捕快们干这干那,找水的找水,安置的安置。茶博士则满面阴冷地瞪着青砖地面,时不时瞧一瞧“奄奄一息”的星华,神色更冷了几分。
不多时,室外响起了马蹄声,随之而来的是一个身背药箱,腰间挂着葫芦与串铃的白须老者被接他来此的捕快一脚踹了进来,跌倒在地。
“哎呦。轻点,轻点啊,你个小子,也不知尊老爱幼……”
那老者“哎呦,哎呦”了几声,火冒三丈,刚想回身把那年轻捕快臭骂一通,却猛然瞧见室中竟有三位本城的达官贵人在场,不敢怠慢,连忙俯身,似要以大礼参拜。
茶博士似乎也认识这位老者,上前将老者扶起,沉声道:“李老,您的医术也算是十里八乡中数一数二的,不必行此大礼。鄙人有一位朋友,因遭逢一些意外而生命垂危,还望李老为其诊治一番。”
捕快头目对这位李老也是相当客气,抱拳说道:“一时情急,手下不懂事,李老见谅啊。”
身处江湖之中,厮杀纷争自然是免不了的,而一位手段高明,妙手回春的医者,自然也受到十里八乡,尤其是官场与江湖中人的尊敬。
“哦?竟是博士的朋友?让老夫瞧瞧。”
那老者一听闻此处有病患,立刻精神起来,与刚才的那暴跳如雷的模样判若两人。
捕快们早已请来衙门中的婢女,将星华整理了一番。而星华也很配合她们,将身上“污物”一块块消失,虽算不上纤尘不染,但体态面容也大致清晰。
捕快头目和牢头见到星华那一张绝世面孔,神色顿时游离起来,而茶博士则面色坦然,定力十足,未见其他非分之色。
李老见到星华的姿容也是大为吃惊,粗略地观望了一番她的面庞,又具体问了问星华那所谓“遭逢意外”的情况。
那捕快头目和牢头对视一眼,见茶博士未有反应,牢头便嗫嚅着大致言说了一番前因后果。李老听毕自然也是一阵唏嘘,从药箱中拿出了一方月牙白绸,搭在星华的腕部寸关尺三部。
望闻问切,四诊合参,医者断病的基本准则。
星华见这老者的动作,毫无生疏,切脉精准,也算是从医极久了。
然而一颗星辰的脉象,又岂是他一个凡人又能识得的?
李老堪堪将手搭上去,只觉得指下如同火烧火燎一般滚烫,可那脉象却又起伏不定,时缓时数,时散时聚,就连凭他从医多年的经验,也无法断定这究竟是何种脉象。
指尖越发火烧火燎,李老一触即收,眉间紧锁起来。
他盯着星华的面孔,沉吟良久,这才转身对茶博士说:“博士,你这位朋友的脉象着实古怪,脉形沉而实大弦长,轻取,中取均不应,这本是‘牢脉’之像,由阴寒极胜,阳气沉潜于下所致,是为实证。可偏偏其脉中却又兼有‘散脉’,‘数脉’,‘缓脉’的特点,交替轮回,复杂不定。老夫无能,根本无法断定这位姑娘究竟身具何种证形,又得了何种疾病。”
“什么?”
听闻李老此言,尤其是那“交替轮回,复杂不定”这几字,茶博士仿佛想起了什么,面色忽然大变,眼神死死盯住了星华,而那牢头则向后缩了缩,面色更加灰白了几分。
咦?
星华暗中窥伺,这茶博士的神色似乎有些古怪。
他们毕竟只有过一面之缘,茶博士就算是个义薄云天江湖客,也不至于区区听到一个脉象就如此神情大变,其中,似有猫腻,难不成……
星华躺在那里,依旧一动不动,静观其变。
“或者还有一种可能,这位姑娘修习了何种以寒为引的古怪武功,这才造成了其体寒热交替往来,脉象变化多端的体质。”
李老又猜测道。
……
寸关尺三部为太渊穴所在之处,是为脉之大会,气血交融之地。方才若非她刻意收敛了体内星力,莫论指尖滚烫,怕不是刚一接触,老者整只手都要被星辉燃成飞灰。
群星的脉象,或许唯有星族自己和仙界的药王医官才可稍稍体会一二。
……
茶博士似乎意识到了自己的失态,忙将先前那般神情收回,问道:“那……李老可有方子应对此情形?”
“嗯……”
李老摇了摇头,说道:“此等情形,病者又是位姑娘,绝不可随意用药。老夫也只能开一些中正平和的调养之方,暂且先维持,至于能否痊愈,就看这位姑娘的造化了。”
“嗯。暂且如此吧。”茶博士神色莫名地看了星华一眼,旋即对牢头冷声道:“你随我来。”
牢头愁眉苦脸地随着他出去,那捕快头目也吩咐了婢女照看,也随之离开了。
茶馆门前与牢中的一场风波,并未给这座小城百姓的生活带来什么惊扰,最多也就是茶余饭后添了些许谈资,可在平静背后,凡是与星华有所交集的那些生灵的运数,也悄然发生了变化。
…………
“柴胡,山药,核桃仁……”
那李老写下方子,交给婢女,也随后离开了。婢女们见星华仍在“昏迷”中,也各自去忙衙门的洒扫事宜,整个厢房中只余她一人。
星华睁开双眸,略一打量梁上的蛛网,回想体悟一番近日来所经历的种种红尘是非,纷乱的心也渐渐平静下来。
有人的地方,就有江湖,这句话果然说的不错。
从前的她,就算到凡间游历,也是以星族长公主的身份与阅历,居高临下审视这凡间一切,却从未真正沉浸其中。今时今日,她作为气运之心与凡间气运交合,沉下心来,这才发觉这所谓的红尘,远比仙界辰域要精彩太多。
众生繁相,江湖风雨,处处皆是看客,处处又皆是戏台,你方唱罢我登场,而她,既是一个旁观者,也是一个参与者。
群星,神仙,凡人,魔族,鬼魂,这些种族又有多少不同呢?他们有着各自的悲欢离合,也有着各自的追求与职责,包括星华自己在内,众族皆为人,而人也皆为众族。
有此一念,星华才发觉自己从前虽有见识,虽有身份,甚至也曾有过类似的想法,可这“格局”二字却似乎有些小了。
如今没有星歌那部分情感作梗,双目清明,此回下界,也不失为一番大机缘。
可惜,她不能在此地久留,小弟他们还在等着自己,否则,这洛城小镇之中的风风雨雨,是是非非,她还真要费时去探究一二。
尤其是那洛城荒废的水牢之中,为何会关押着一位女子?
念及此事,星华眉头微微一皱。自己被扔进那废弃的水牢,不过是狱卒试图让她吃些苦头。而她若真是个凡人,必定早已被那饿极的女子给生吞活剥了,而这绝非狱卒们的本意,足可想见,他们也不甚知晓水牢中还关押一人。
而且观那女子形貌,也绝非在水牢中一日两日了,甚至久到这洛城之中,已经没人还记得他。
除去那些狱卒,一座城池的大牢还会有谁能涉足呢?牢头,捕快,茶博士……
星华默然。她起身撑开幻境,思量片刻,点燃了自己身上最后一根传界香。
袅袅白烟弥漫开去,虚空变幻,一面由云雾汇聚而成的银镜浮现,镜面之上如水波般荡漾起来,其里,现出极远之处的景象。
那是一处金碧辉煌的宫殿,雕梁画栋,璀璨无极。混天二十八星宿皆围绕其缓缓旋转,星辰之辉自四方汇聚而来,灌入宫殿所在的那颗星辰之上,耀出一片夺目的紫色。
而宫殿正后,则树立一长达千万丈的漆黑巨洞,不断吸入周遭的万物,甚至星辰辉光也无法逃脱。远远望去,整个星穹仿佛就是无边无际的两仪太极图,宫殿之处为阳,而那巨洞则为阴。
辉光浩荡,星海浮沉,阴阳轮转,分时化运。
那宫殿,恰是本辰域紫宸星天上的群星之宫,而那黑色巨洞,正是群星之巅的始源光墟。所有星辰,甚至紫宸星天本身,也终有归入光墟的那一日,这是星之一族的宿命,就像仙界的那些仙人,必须要渡的劫。
景象变幻,移至宫殿西方一处偏殿。四个身披银甲的侍卫在此殿门前守卫,门扉上书三个大字“公主殿”。
为首的侍卫原本一动不动地平视前方,忽然发现这团由传界香化成的云雾,神色顿时一冷,手中长枪横起,沉声道:“谁?”
“荧惑,你连本公主都不认识了?”
星华将那团香雾移至荧惑身前,以便让他看清自己的面容。
“你是……华主?”
荧惑看清星华的面容后一惊,连忙收矛,单膝跪地:“属下参见华主。”
四周侍卫一愣,也随后单膝跪地,以礼参拜。
“嗯,免礼,起来吧。”星华摆了摆手,面色淡然地说道:“荧惑,将最近一月天华宫的六界简报呈上来。”
“是。”
荧惑领命而去,片刻之后,他携一团淡蓝色的星辉归反。
荧惑捧着那团蓝色星辉走来,有些犹豫地望着星华的面庞,不知该如何是好。
星华瞧了一眼那团星辉,说道:“这是传界香所化的幻象云雾,两端的时光法则已经被本公主调至相同,你直接将其放进云中便可。”
“是。”荧惑将那星辉呈了过来,水光一转,便出现在了星华的身前。她将其一吸而入,细细感知其中的星象变化。
当阅至“仙界新晋天乐上神,归南极大帝座下。”此条之时,星华的神色略微一松,向荧惑道:“荧惑,你去召集四方星圣,让他们商量好了,决定一可靠之星潜入仙界,暗中守护那位新晋的天乐上神。但千万别被那些仙界仙人察觉,尤其是那南极长生大帝。”
“守护天乐上神?”荧惑听闻此言,满面不解:“不知华主您为何……”
“那天乐上神乃是本公主的一个分身,因施法出错稍有残缺,性情天真。”
星华解释道:“本公主怕她误入歧途,或是被奸邪者掳走,对我本体有所影响,此举不过是以防万一罢了。传界香不能持久,你速去宣我令便是……”
星华沉吟片刻,又在眉心一点,从中抽出了一团淡银色的星辉,交与荧惑:“你将此团记忆星辉交给娘亲,其中之事让她定夺。”
言毕,她随手一挥,便要熄去传界香。
“是!”荧惑垂首应喏。随即,他见星华就要离开,神色莫名一变,踟蹰道:“华主,属下……”
“嗯?”星华停下了动作,望向他:“你还有何事启奏?”
“无……无事。”
“那便离安吧。”星华将那传界香熄灭,也不是是否为她的幻觉,最后一刻,似乎其中隐隐传来了嗤笑声。
……
天华宫乃是星华与星天在星河之战期间所创立的汇集军情之所,在星河之战中一举重创魔族起到了至关重要的作用。后来六界太平,天华宫也渐渐演变为星族潜藏在各界的暗部,其事宜也多半是由星天操持,星华则很少过问。
……
星华并未深究那嗤笑的来源,心中轻快起来。派遣隶属天华宫的星辰前往守护,算是了却了一桩她的牵挂。
随后,她又打坐调息了几个时辰,待到夜幕降临,便趁着夜色化为了一团但若不见的星辉飞出了衙门,在半空一转,瞅准了大牢的方向疾驰而去。
…………
片刻后,洛城大牢。
星华在牢中飘然落下,也不知是否因今日风波,守卫狱卒竟一人也无。而从前那些穷凶极恶的罪人也隐在暗中,不见踪影。一股诡异的寂静弥漫此间,似暗藏凶险。
不过对于星华而言,凡间再大的凶险也是没有凶险。她在其中似闲庭信步,悠哉悠哉地踱至水牢前,随手一招,牢门便“呯”的一声打开,那女子依旧躺在原处,一动不动。
星华纵身一跃,便落入水牢干爽的地面之上。那女子即便在睡梦之中,也是缩成一团,眉头紧紧皱起,还不时呓语几声,仿佛一遇危险,便能即刻醒转。
星华望着她小小的身影,心中闪过一丝怜意。随手一挥,那女子便慢慢飘至星华身前,她将掌心轻按在女子的眉心,细细感知她身中的气息变化。
“咦?”
星华猛然睁开眼眸,面上闪过一丝疑惑之色。旋即她又合上双目,仿佛在确认什么。
片刻,星华眉头皱了起来,这女子体内的气血运转似乎与初见时又有不同,其经脉循行随着最初星力的注入而产生了某种奇异的变化。以主枝向四方扩散,就像是……
就像是一株草木。
草木……可她是人啊……
星华正思量着,忽然,耳畔响起了一个阴冷的声音。
“‘人生一世,草生一春。来如风雨,去似微尘。’此本应为天地伦常,不能违背。只可惜,这贱婢得了个莫大机缘,坏了规矩,我本着除魔卫道的正心,想借着尊主给的秘法汤蛊将这妖物炼化成蛊丹,没想到啊,竟被你给打扰了。”
黑雾,自四面八方涌来。
“既然来了,就留下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