星宸仰起头,她丝毫没有在意星华的颓丧。纵然,这股情感其实来源于她。
分情轮回,早就剥夺了星华除“中正平和”之外的大部分情感。好在星宸的本源尚存星华体内,不同于星歌,她们尚未分开。
这也意味着,只要星宸认为,星华理当感受到“绝望”、“颓然”的时候,那么她就会感到绝望、颓然。
……
操弄本体的情感、充沛的自我、独断专行——毫无疑问,无论置于仙界、魔界还是阴司,这都是各种“分魂术”失控的前兆,是要扑杀的存在。
然而,星华因分情轮回发狂的危机,让星宸有了必须存在于此的理由。
……
星宸凝望着星空,皱着眉,将那日从星华的记忆长河里拾回的“贝壳”,一一排列于自己心中的“滩涂”。
“时机竟是分毫不差!南……某人还真是工于心计!”
星宸的一句感慨说出声来,并不像是感慨。反倒像是轻蔑。
“什么?”星华缓缓仰起头。
“无甚,就是感慨天上某些老家伙也真舍得,下了血本。山河社稷图都拿出来了!”
星宸所化的童子,招牌的动作,便是环抱起她那细小白净的双臂,遂再一通指手画脚:“华妹妹,本公主且问你个……闺私……私闺……密话?凡人女子该当这般说?”
旁侧,有莲一直小心听着,揣摩着两位主子的心迹。
听到此处,她赶忙绕到星宸面前,揖道:“既然星宸大人与华主有要事相商,那……有莲便回避……”
“嗳!那么拘谨作甚?”
星宸伸出一根白嫩嫩的小指头摇了摇。明明一副童子貌,却老成地点了点有莲的眉头:“权当作闺阁调趣,闺友密话那二三事尔。”
闺阁……闺友?
对于莲来说,这是个相当陌生的词汇。
她的面色无甚变化,以凡人而言,“喜怒不形于色”贯彻得甚为高明。但星宸只肖觑一眼,便知,这位的心绪稍显低落。
有莲的气息乱了。
“闺友怎么了?”星宸的话,让有莲为之一惊。
“星宸大人见笑,有莲长于山野,修行多年才得灵智,后又被……魔族收留。”有莲低着嗓口,沉声道:“您说得……闺友,有莲早年有幸见识过,但不曾拥有过。”
见识过?
这番明显斟酌过的用词,让星宸眉梢一挑:“说得那般漂亮作甚?于‘血莲凌华’而言,是‘杀过’吧?”
“……是。”
有莲垂首沉默。
“你俩在打甚哑谜?”星华疑惑的目光飘来,心底的担忧,总算在星宸的插科打诨下缓和了多许:“宸,有事便说,不必绕弯子。”
星宸闻言,飘到星华面前,罕见地正色。
“那便言转归正。星华,我且问你,你如何看待南极长生大帝。”
这句问出,其效不啻于一声惊堂木。
终于,她们将潜藏于星华心底的这层疑问,再一次搬出了台面。
星宸必须要问。
纵然她与某两位私底下达成了交易,纵然她说这是“自救”,纵然她大体也能知会星华的心迹,但星宸也必须问出来!无论是否辜负了星华,至少对得起她自己。
——这是一个“恶”仅存的“善”。
闺阁调趣?
以这般诙谐的态度随口道出,星宸的漫不经心,听在另两位女子耳中,也仅是漫不经心而已。
“能如何看待?交集寥寥,根本不知其仙何如。”
兀然提及那家伙,星华倒也不恼,仅是认真地盯着星宸:“被他缠上,本公主自认倒霉。只愿他莫忘与本公主的约定,看护好星歌便可。”
“喂!不是……”
所答非所问,星宸瞪了她一眼:“本公主是问你。你!作为一个星族!作为星华!如何看待他这个神仙!”
“你究竟想要问什么?看待……看待……”
星华美眸睁圆,不解。
星宸翻了个白眼,一双小手扶住星华的双肩,鼻对鼻,眼对眼。生冷的寒气顺着玉臂传来,刺燎地反而像炭火灼烧。
“那本公主说得再明白些,你恨他否?爱……他否?”
无论星华、有莲。星宸不着边际的发问,尤其是最后一句,还真让两女愣住了。
“恨他?”
星华好笑、荒诞地摇了摇头:“只要他保全星歌,如此约定达成,何来一恨?”
“嗯~~~~”
雪童子样貌的星宸,拖出一个长长的尾音,幼小的脸蛋不置可否。
星宸当然知道,这里的星华,的确只与南极长生大帝有过寥寥数面之缘,后边那些孽债,她绝无知晓的可能。
夜晚漠风,在林间的每一处角落回旋,散尽。月光抛洒林间,于泥土薄叶上起舞,宛若冷烛银光摇曳。
“还有爱……哼!本公主之‘爱’,早就给了星歌,所剩无几。于众生,吾爱尚且不足,又谈何对一仙之说?”
星华的语调归于不屑。
总得说来,这时的她,对南极长生大帝的印象算是不佳:“至于天上的星歌如何去爱,太遥远,本公主管束不了她。”
“是么……”
至此,话便说僵了,沉默一如既往地蔓延。
星华望天,目光驻足在夜幕里最闪亮的那粒星辰上;星宸望她,目光驻足在夜幕里最娇美的那粒星辰上。
有莲则偷瞧着二位主子的神情,皆是同一般的淡漠。据她所知,所谓“闺阁密话”,不应当是这样的展开。
她们之间,并不像“密话”,更像是某种……试探。
“好极好极!那便是说,你星族长公主星华,既不厌、也不爱他,无论怎样都无所谓咯?”
星宸陡然出声,令有莲心中莫名地一激灵。她猛然抬头,目光飘向那个笑意冷冽的“雪童子”。当年的她,在某个人脸上,见过几乎同样的神情。
“那……如若让你嫁给南极长生大帝,你会反对否?”
没了星歌那部分情感,此言并不会带来甚激荡。仅似一道涟漪,在星华与星宸共同的心海里荡起。
“星宸,闹腾了半晌,你‘闺阁密话’的目的在这里?”
星华的“中正平和”乱了那么片刻的方寸,便不在意地轻笑起来。
“你不记得了?本公主早就对天发誓,‘甘愿当一百年凡间的猪,也不嫁给那家伙’!虽然有爹娘定下的仙界婚约在,也不至于饥不择食到这种地步!”
星宸所化的雪童子绕着星华转了两圈,看似劝说,一双雪灵的眼眸里也藏着幽深。
“星华,论理,南极长生大帝也许真是个不错的选择!他配得上你的身份,又有风流传闻,等闲仙女谁敢靠近那神霄玉清府?嫁给他——讨个清净、给个名分、再结一段婚约因果——一箭三得,岂不快哉?”
“星宸,今个你又是哪根弦搭错了,说媒来了?”
星华面色沉下去。
今天的星宸,很不同。
“笑话!本公主才不在意你将来如何!我仅作为星族长公主的一分寸,给予我那‘一分寸’最佳的回答而已!还望你仔细琢磨琢磨。还有!莫忘了去涂药!”
把话搁下,星宸狠狠瞪了她一眼,走得干脆利落。
她的身形微微一转,雪童子便钻入了星华的身子中,再无踪影。有莲与星华被冷落在了原地,对视一眼,都很哭笑不得。
沉默良久。
有莲——“那位大人啊,还真是……颇有性情。”
星华——“……”
…………
一个时辰之后。
行军帐里再次燃起了灯火,星星点点,与月光共相摇曳。
应当说,不止是中军帐这边,整片绿洲的边缘都点起了黯淡的火光。
有林木的掩盖,南漠一军万余人,大半隐入夜色中。再加之绿洲边缘沟壑土丘纵横,若不接近探查,叛军斥候断然难以察觉。
“将军召,雪豹营主陈颂言,北三郡都尉顾清风,入中军帐!”
在顾清风拖走陈颂言后,两人就一直在中军帐不远处等待着。等待这边两位女子处置停当,再次召见他们。
这回,即使正式的了。
“属下陈颂言/顾清风,参见将军。”
中军帐里,同一般的光景,气氛却与之前截然不同。陈颂言与顾清风单膝跪地,向着高坐首位的“鸿将军”行礼。另一边,有莲已经恢复成了李岚的容貌,负手而立。
“二位久等了。请起。”
星华正襟危坐,鸿渊的脸上闪过一道锋芒:“军中眼杂,帐外兵士来往不息。还二位请以正名称呼,多谢。”
“尊令,将军!”
陈颂言与顾清风站起身,已经换上了虚与委蛇惯用的颜面。四人一团和气,就着摊开的军机图商议战事,将友士恭,仿佛真是相识不甚的军中将领。
“鸿某以为,南漠相近三城——天和、边坝、班戈,应当分割包围。各遣一路人马,不低于一千,切断各城互通要道。”
星华在不大的帐子里踱着步,思忖稍许,抬手一指图上三城周围交错的水路与石丘陵地带。
“将军,天和与边坝皆在绿洲支流附近,地势起伏,据守可得,陈某认为可行。向南,唯有班戈这里的地势更为平缓,官道仅有一条,两侧皆是沙原,无可据守之要地。”
陈颂言建议的话音传来:“草原骑兵,在平缓处最为凶猛。此处……难。”
“此地先放一放。切断那两城的要道再议。”
哪知,星华双眸一眯,却似不甚在意,转问顾清风道:“班戈离丰罗近,顾都尉,本将有一法。给你升个官,你意下如何?”
升……官?
这不是正讨论南漠战事么?
顾清风愕然。
他最先冒出的念头竟然不是“为什么”,而是“你是鸿渊的妹妹,你怎能代他行任免之事?”
星华则摆出一副理所当然的样貌:“本将打算升你做‘权长史’,不然名不正言不顺。反正你那北三郡的都尉不过是个虚职,如何?”
长史……
顾清风眼眸一亮。
长史——即将军之“近臣”、“幕僚”一类的官职。可领兵作战,助将掌兵;亦可随行军中,出谋划策。
这也意味着,顾清风待在星华身边,无论领兵与否,总算是“名正言顺”了。
“谢将军抬爱!只要能待在将军身侧,顾某无所不愿!”顾清风一时兴奋,话语稍显激动了些:“只是,将军您能任免……”
“将军,就是将军。”
星华无法说得太明白。毕竟军中纪官尚在,此等正式军机要会,纪官都会在帐外跪坐,记录下各将言辞以留存。
陈颂言一直默不作声,看着显然雀跃起来的顾清风,心下暗讽。
“这小子,□□上脑,怕是一心都扑在那位‘郡主’身上啰!”
战事当前,此时给他升迁,无非是那位女将军想真正用起来顾小子。也不知鸿尘究竟看中了他哪一点,明明就一竖子——毫无城府,有勇无谋是也。
他对男女之事并不热衷,看顾清风的眼神也多了些怜悯。陈颂言他的爱好仅是做一位“伯乐”,骑着良马驰骋疆场,才是他的快活。
星华自然读不出陈颂言的心声。她这时候在作甚?她在皱着眉,听取识海里星宸的“高见”。
……
须臾之前。
“华,这小子毕竟和你有些因果缘分。以凡间气运大局来观,所及不甚,但亦不可轻视。”
不如从前,近些日子,星宸的话显然多了很多:“若你想护住他,再了结这一段因果。本公主以为,眼下,你离他越远越好!”
“何以见得?”星华那张美人面,飘在识海的上空,注视着星宸。
星宸仰起头,不用雪童子样貌的她仍是那般冷艳凛冽:“星黎那边,必然已有所动作。那个执虎符来的温小子,即是‘朝廷’与‘鸿渊’生了嫌隙的证明。你在西北一再立功,树大招摇,同你亲近之人皆会身陷漩涡。此后,不必我说了吧?”
星华的面孔依旧平淡,瞳光一闪,似在思索着。
“喂!你什么意思?我……为何要护住他?他一个凡人……”
愣神了片刻,星华的面孔突然变了,话音莫名显得有些急促。
“嘁。好啦好啦,你在本公主面前装蒜?有用么?”
星宸则是一副“尽皆知,看透你”的表情,诡笑着踢打着星华意识之海的水花,掀起异样的波澜。
“你于顾清风,无非二:其一长得与某帝君好生相似;其二与你拉拉扯扯,你也生了些好感。本公主说得对么?”
“哪来得好感……”
星华眼神迷离了。星宸又在说着些她听不懂的鬼话了,她一个星辰能对凡人有什么好感?无非就是……
“就是,他是个有趣的小家伙。本公主,还欣赏挺他的执拗劲。”
“那好!”
星宸一惊一乍地突然嚷嚷起来,打了个响指,吓了美人面一跳:“华妹妹,为了守护咱们的‘有趣小家伙’不被魔族残害。你信我,给他升个官,再给些人,让他去丰罗痛陈我军利害。”
“嗯……”
星华不知,有莲这是否是个馊主意。但她相信,存有“星族长公主星华”几乎全部“理智”的星宸不会害她。
“还有那个陈颂言,你就如此这般……”
……
“擢升北三郡都尉顾清风为北军大将广平王‘权长史’,率兵五百往丰罗,商谈边境事宜!”
“什么!”
顾清风还没高兴起几息工夫,就被星华吩咐帐外纪官的话给一道响雷,劈得魂魄俱震。
“顾清风,听到本将的话了么?”
该死!这女人究竟在打算什么?
是想甩开他么?
就在刚才,顾清风经历了一回此生的“大起大落”。陈颂言看着,外边纪官听着,他却什么也做不了,只能跪地谢恩。
“你去吧。带上赵军师,去挑些谋士说客,明日启程,以广平王与雪豹营使节之名往丰罗周旋。”
顾清风还能说什么?只能恶狠狠地瞪了星华一眼,一句“我们之间没完”的口型,没出声,但意思到了。
“外边,诸卿散了吧,本将和陈兄、李兄另有私事相商。”
“是。”
帐外飘来几声应承与脚步远去之声,而顾清风在星华冷冷的目光中也没法厚脸再待下去,只能悻悻离去。
待到一切归于沉寂,星华与有莲各自一抹,展露两张绝色娇颜之时,陈颂言心中便是一凛。
他有所感觉,正题,终于来了。
“陈兄,本姑娘也就不卖关子了。陈家与王后一事,你了解多少?”
星华伸了个懒腰,慵懒地斜靠着。漫不经心的目光撒在陈颂言的脸上,但他丝毫不敢松懈。
“多半了解。”陈颂言的回答极其谨慎,垂首而立,惜字如金。
“那好,陈兄,本姑娘直说了。”
在星华道出“直说”二字的刹那,有莲突然暴起,手中血光一闪,几朵血莲暗器便飞射而出,定在帐子的四个角落。
机括铿锵的响声接连传来,血莲暗器之间溢出几道光芒,竟连成了一个四方域,将四周事物隔绝在外。
“血域。”
陈颂言的脸色逐渐难看。
莫误会,这并非仙术魔技,而是凡间武学集大成者——“十尊者”之一,血莲凌华的拿手绝学,名曰“血域”——以涂制特殊涂料的暗器光影,扰乱视线与声响,隔绝“生气”的武林邪术。
其实,星华只肖设下隔音仙障,就能阻隔一切偷听。但本着能不用就尽量不用的前提,星华便让有莲代劳了。
“这下,就不会有偷听的了。”
星华支着侧颜,淡笑着。看在陈颂言眼里,却仿佛恶鬼勾魂时的厉笑,令他毛骨悚然。
“请赐教。”临危,陈颂言倒还算沉稳。
星华却摆了摆手:“赐教不敢,陈兄,鸿尘就是想拜托你一事。你看呐!如今朝廷对我兄妹俩生了嫌隙,温大人更是来者不善,恐怕,要借陈兄雪豹营一用。”
有莲目光森然,星华更是淡漠,陈颂言一惊,下意识地后退了半个步子,手已经摸向腰间佩剑所在。
“难不成,你们兄妹二人,想谋反?”
“不不不!我等兄妹二人如何,陈兄猜不到,也不必知道。但朝中风暴定会到来,本姑娘能给你一个保全陈家和雪豹营的路子,使你与尔族独善其身。”
“什么?”陈颂言声色不显。
“在必要的时候,杀了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