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星安处是吾乡 第148章 本我

“嗯……”

有莲何尝看不出，在星华那淡漠的外表之下，似乎有那么一丝的…嗯…惆怅？

惆怅也好，意味不明的失落也罢，对于星华而言，她就是过客一位。她们星家已经有一个“好女儿”星黎了，自不可能再多上一个。

“华，你究竟看中那小子哪一点了？”

静默了半晌，有莲到底还是忍不住，揽着星华的胳膊就凑了过来。那一双眸子亮闪闪的，就好像有两团火焰于其中熊熊燃烧。

“有莲以为，天上的神仙应当都是…那句诗怎么说来着？宫中彩女颜若花，翩然回首临紫霞……”

“打住！打住！给我打住！”

星华恨恨地磨着牙，抬手就捂住了她的口：“首先，那句诗原文是：飘然挥手凌紫霞。是我师兄所著！再者，有莲，你这意思…是说我不配？”

“唔，唔唔……”

有莲连忙摇头，却说不出半个字来。

“神仙也分三六九等！下等神仙自然喜欢装清高，阿谀奉承。本公主是上等神仙不成么？”

一提到仙界天族，星华总觉得浑身有股难言的无名之火，即便分情分了大半出去，那股熊熊烈焰依然难减分毫。

“看来你们这些凡民的思知被仙界荼毒的着实不轻！我早就同你说了，你当真以为神仙都是什么好东西？他们没了寿元之忧，玩起争权夺利的把戏可比你们凡人更为过火！”

说着说着，一番闲聊就变成了星华于此大倒苦水，而有莲也只能无奈地听着。

“有莲，本公主之所以留下这顾小子，并非那什么子虚乌有的东西，莫要多想。先已言明，我从他内里神庭穴发现了天上一位神仙留下的碎片，再加之…他长得同本公主的死对头极其相似，留着他或许有用。”

“唔哦……”

有莲又赶紧作应承似地点了点头，以期解脱。

至于死对头…她才不信。哪有面对死对头还这样“以身相许”？放在有莲从前，她怕是要将全天下所有长得一样的“死对头”给屠个干净。

这就是神仙么？果然非同“凡”响。

“至于以真身示陈颂言…天地规则束缚颇多，在凡间施法，对我等神仙之流也并非甚轻易之事。对一个不怎么相干的人，我何必废那功夫抹除他的记忆？”

星华解释道：“自然，对于本公主这种…上等神仙来说，那些都是随意。不过，留着陈颂言，也是给那顾小子找些事做，别总来烦着本公主。”

“唔唔唔……”

有莲连番点头，期盼的双眸扑闪扑闪着，星华却全无察觉，还在自说自话。

“虽然不知为何…顾小子自从同本公主有所瓜葛之后，便一刻不停地纠缠我。有另一人知晓我等身份，顾小子或许会将心思放在防他泄密身上，本公主也能轻松些应付。”

“唔唔唔唔唔唔！！！”

许久，星华终于惊觉有莲之恙，赶忙撤下手掌。再一瞧，其上不但“金津玉液”遍布，甚至还印上了一对有莲用来伪装的红唇脂粉。

“华！”

有莲连声咳嗽了好半天，终于缓过劲来，不无悲愤地怨道：“托您的福，有莲没死在那牢里。但再这么捂下去，您的剑怕是还没炼成就要被您捂去西方净土了。”

星华尴尬地赶紧搓了搓手，故作惊讶地说道：“你竟不会神仙的调息术？”

“有莲如何能会？”一说，有莲更觉无语：“您真是贵人多忘事。有莲得知此身为妖莲之体还是您提醒的。在那之前，有莲受那什么…魔族蛊惑，学的是杀人技，不近神仙术。”

“呃哦，那现在再学也不迟，也正好熄熄你的杀性。来，随我念……”

星华只顾着转移话题，也没管有莲奇奇怪怪的表情：“凝神调息，存息化神；心息相依，气穴归根。”

“凝神~调~息，存~息~化~神……”

有莲拗不过她，只好有学有样地屏气凝神，但口诀却念得极为懒散。

帐子内一时静下，二三刻后，只闻得一女靡靡之音通幽洞玄，后有一女懒音适时相随。二女前后声贴着轮换，若阖眸闭目，不观景色，还真有几分仙家福地揽胜之境感。

“不即不离，无思无想，绵绵若存，寂而常……常……唔……”

咒言忽然停了。

“嗯？”

有莲睁开眼，随着星华一念来过，调息不知调至几何，心底倒是安静了不少。骤一停，天地间无尽的喧嚣便也乘虚而入，在周匝炸开，恍然如入街坊闹市。

是啊，军营里哪有不闹腾的呢？何况是大胜一场之后的军营，分食脍炙，欢歌载舞。

眼及一处，有莲瞧得星华半撑着在地，面上隐晦地飘过几丝痛苦。她忙上前一望，不妙，似乎是一直以来的肩伤不愈有所牵扯，那里的布条又给染了个银透。

原来她一直在强忍着……

有莲再没了随意的心思，趁着星华反应不及的空当，上前不由分说地将她制住。直到…有莲给她解开了肩上的布带，一瞧，更觉心惊。

才抹上去没多久的所谓“疗伤圣药”早就被银血渗得糊成了一团，扒在伤口上好像一摊烂掉的褐色米糊，收效甚微。那些银血仿佛怎么也流不干，有莲分明瞧见，好几滴刚落下，就被一团不知名的灰色光点所吞噬。而那些灰气有若附骨之疽，无时无刻不在滋长。

“华，你真就…不疼吗？”

虽然知道这是句废话，但那惨烈的景象还是逼得有莲问了出去。

“疼，当然疼！”

星华闭目了几息，还是无奈地睁眼，在她的目光下轻轻叹了口气：“自从用了分情轮回诀之后，本公主的感知日渐衰微，疼一些，或许还能提醒本公主尚还活着。”

“你放心，本公主不比从前。那时候初临凡间，本公主…我受分情后遗症影响颇深，多愁善感的很，还…还流泪什么的，如今看来属实好笑。”

星华勉强挤出一丝笑容：“有宸，有天上的星歌；还有妹妹，有你，有远在星空的爹娘，本公主有什么理由自寻短见？本公主好的很。”

“你…你…唉……”

有莲这半日算是彻底体会了好几轮顾清风的心情。你说，她这位新主子怎么这样？她有莲都能从往日的阴影中走出来，求一个随遇而安，这位几万甚至几十万年寿命的神仙怎么就活不明白呢？

未有多想，有莲便抛出了一个她一直想向星华讨教的疑惑。

“华，既然此诀后遗症颇为惨烈，您究竟是为何要走上这条路？就算依有莲浅薄的阅历，也知‘趋利避害’四字。有莲不信，您那里的神仙界就没有任何替代办法。您…当真不知此诀背后利害？”

……

有莲这阵子变化甚多。

“安插入了雪兔营”；“成了上堂部女”，便意味着与星黎这位“主子的妹妹”直接接触，她从这位星辰身上学到了很多——有身为人最基本的“同情”、“悲悯”、“知足”；有身为神谓之无极的“眼界”、“格局”与“爱”。

说来惭愧，她有莲在凡间摸爬滚打了十数年，连身为人最“低”的那些东西，都是从一位神仙身上学来的。

……

如今，冰山消融，有莲不再显得那么生人勿近。到头来，却发觉即将带着她鱼跃龙门的主子，似乎比曾经的她问题还大。

“不是人”，也更不像“神”。

这一问，直中灵魂。

“我……”

星华竟无言以对。

扪心自问，要说不知，她星华何时这么草率过？她虽然知晓不多此中上古隐秘，分情轮回诀这种一瞧就不是什么好东西的咒法——仙界谓之禁咒，连星天也相规劝，向来谨慎的星华难道就这么没心没肺地为了求一场“刺激”而以身涉险？

回望眼，她那时究竟是以怎样的一般心态去笃定……不，是去赌这咒法能给她万年如一日平生带来些许“不同寻常”？

星华发觉，这些疑问在她心中留存的底档，她忘了。

不，这不可能！

她是星华，是星宸华歌的本我，是主导一切的星辰公主，怎么可能连行重要之事的心境都记不得？

是自己遗漏了什么吗？

“或许…或许那时，本公主就告诉自己，去试试如何？它能分出另一个自己，甚至…甚至比道家老仙们的一气化三清还要完美。另一个她拥有我的一切，除了自己的那部分情感，能代我去…去……”

星华想找个理由搪塞过去，却忽然发觉，自己说不下去了。原来宸的评价都是真的，她就是这么一个自私的星族——她将本应她去承受的职责，变成了周匝一切与她有过纠葛的人神的“理所应当”。

但，职责，为什么就“应当”她去承担？

“可是…可是，我又没有骗你们。我真的好累…星华真的好累啊……”

星华眼神中忽然失去了色彩，一阵低沉的呢喃匆匆飘过，甚至前几句有莲都没怎么听清：“娘亲说了，身为长姐，身为星族的长公主，就要担起自己的责任。可我已经担了整整一百万年了，就不能…容许我歇息…哪怕片刻么？”

星华瘫在有莲的怀里，身形微微发颤。

这下，无言以对变成了有莲。她看着自己主子失魂落魄的另一面，总觉得这样的场景在哪里见过。

对！就好像彼时入宫，她初见星黎爱上了一个凡人，自己的亲妹又不服管束与她顶嘴，那一回急火攻心，她也是这样。

“华！你还敢拿这说事！没完没了是吧？”

脑海里，星宸实在听不下去了。

一道冷色霜辉一如从前那般，清清白白，自星华眉心跃出，仿佛汇聚了六界所有的“寒”。

“好妹妹，本公主请问你，你究竟累个什么？”

星宸所化的光球，当着有莲的面化出人形，周缘镀上了一层模糊的青白辉廓：“守护？你所谓的‘守护’里有多少时日是在吃喝玩乐途中顺便行‘拯救’一事？”

“我……”

星宸当面对峙，星华无话可说。

许久许久，一个沉郁的话音终于响起在她们的身前，无喜无悲。

“别说了。且容我…想想。”

…………

南国夏深，北国春去。

漠北这里自然又是另一番光景。

五月廿四，库尔绿洲大捷。

沙丘上，两道瘦长的阴影给尘中生灵撒下荫蔽。丘下，尸骸横积，血流漂杵。

生此人间惨绝一幕，这里无疑是战场。亏得那个不知名的冒牌货，星华这支奇兵得了雪豹营增援，总算是在错误估计叛军郭姓统领所属部人数的情形下险胜一筹。

结局便是在己方损失千人的前提下，全歼了近万南三军先锋。

凯旋归凫城的雪豹营将大胜的消息传了出去。旋即，北地上达天听，下至黎民，无不惊叹这位将军的通天手腕。

毕竟，这是自南境叛乱起生来的第一回正面交锋，朝廷正统就赢了。这无疑给了北军敲响了鼓舞士气的擂鼓，也给作壁上观东西两军狠狠一记警钟。

“华，要不…喝点水润润喉？”

身在马上，有莲见星华久久不语，仅是静观世之相色，便试图找些话活，递来一个水囊。

“喂！这几日，你想好了没？”

壶还没递出去，宸的声音就在二人脑海里突兀响起。

“或许……”

“嘁，你莫不是忘了，你我心意相通，竟然还想揪着那些职责的说辞不放？”

星宸的声音中充斥着不屑：“也就近些日子你算是忙了些。你敢说，这百万来你一直殚精竭虑、矜矜业业？五十万年在修炼，三十万年在游历，十万年在仙界盛气凌人、前呼后拥，剩下那十万年能找出一万年的时日真正用上心去行你的‘拯救’，那可谢天谢地谢群星了。”

星华的手垂下，没能接过有莲的水囊。

“星华，你那套说辞，瞒得了外人外仙，瞒得了至亲，却瞒不过我与星歌！你在想什么，你真以为你不给我们记忆，我们就不懂？啊，对，星歌那笨脑袋或许不懂，我星宸可懂得很呐！”

能让星宸一个理应身作“冰山美人”的分神格都崩出这么多话，看来，自己的确走远了。

星华垂首阖眸。

“别说了，再让…想…想。”

……………

五月廿九，润县大捷。

额尔色郭勒河沿岸再下一座重镇要地。

将军在润县的休憩处是间县衙旁大户人家的主屋，早在草原人入侵时就被废弃。如今王师西北定，草原蛮子迁来的人死的死、逃的逃，县里为数不多的灵国人自是找了间最好的屋子以勤王奉心。

屋门外，有莲端着一盘吃食站定，叩门三两声。

无人应答。

有莲瞥了眼门上不知何时凝出的冰霜，唇角的笑容忽然就变得很是僵硬。

轻手轻脚地推开门，当先映在眼帘里的就是她的两位主子，一个实体一个虚影，分坐在方桌两端。

气氛似乎有那么一丝的微妙。

有莲站在她们之间，大气也不敢出一口。她左瞧一眼，右瞧一眼，看着今天这两位似乎又有要吵起来的架势，顿觉一个脑袋比两个大。

难道是她进来的时机不对？还是她…开门的方式不对？要不…她出去重新来一回？

心中万马奔腾几轮，有莲最终还是扯出一张牵强的笑脸，试图用“吃食”让这两位止息干戈。可还没等她出声，那边星宸就用极其冰寒的目光扫了一眼。仅仅如此，也让她浑身血脉若寒冰凝结。

“你莫生事，这是本公主与她之间的…对决？再不敲打敲打，我这位好妹妹怕不是真要疯魔了！”

星宸的传音在有莲的耳畔响起，言语中充斥着命令、冷漠与不容置疑。

有莲当即静默。确实，甚至就连她都觉得，这几天星华的状态不太对。

“又是五日了，考虑得如何？说到底就是一问：你用分情轮回诀分出我们，是为了什么？”

“许是，婚约？”

“婚…约？婚约！”星宸乍一听，便声色俱厉：“哦，原来如此！所谓长公主的职责，不过是顺带。你可怕死了将来瞧中一个，却因婚约受制不能终成眷属。本公主说的对吗？”

不。

星华一身将军甲胄，又是大漠的夏至，理应炎热不堪。可此刻她浑身硬若坚冰，僵硬地摇了摇头。

“好哇，难不成你是打着主意——索性分出我等，一劳永逸？自己分了情没法子寻欢觅爱，将来找个神仙嫁了也没了心中重压。好一个逍遥神仙！好一副绝顶做派！”

不！不是！！

砰！

那么大一张雕花实木方桌，在有莲眼皮底下化作了齑粉。

“呃…二…二位，再宽限些时日吧。冲杀了几天也累了，星宸大人可否容华再想想。这…这……”

有莲的一众感觉全都在警告她，事态已经到了自己不圆场，这二位真要当她面“开练”的地步了。

“哼，姑且看在有莲妹妹的面上，再宽限几日。”

…………

六月初九，小暑。

归途。

徯城城郊。

“好，既非婚约，职责先前也已谈过，那就是所谓的自由？嗯？”

河畔，北军营帐绵延数里，欢歌鼓舞。

天连大漠宽，夕日的余晖给远方的地线镀上了一层金边。星华与有莲站于此岸，共赏长河落日圆。

见过天地离诀、群星汇聚盛况的星华对此并无甚感觉，不过有莲身为凡人，自是惊艳赞叹有加。

也莫怪星宸煞风景，至今半月有余，星华依旧没能给出个答案。

呈现以虚影的她漂浮在半空，讥笑着，耸了耸肩：“你不会还以为，自由，于你而言是个奢侈？你口口声声说着娘亲要你怎样，父皇要求你如何，那是他们的要求而非强迫！你大可有机会拒绝，去追寻自己所图的‘真实’。依我看，他们也并非不近星情的爹娘，你若是敢提，他们自不会为难你。”

不要白费力气！

星华一如往常沉默着，心中似有一个声响在呐喊。有莲的疑问，星宸一连串的质问，她无法回答，也不敢回答。

“什么白费力气？我是在替你完成你从未做过、也不敢做的事！让你去直面你的内心！”

仿佛感知到了星华的心声，星宸当下也不顾众目睽睽，震声而起。

“不是职责、并非婚约、亦非自由，星华，本公主也没甚心思再在你和有莲面前一问一答地演戏文本子。你如今，只须回答我两问。并且必须立即回答！”

“你究竟想要什么？！我们，究竟是什么？！！”

星华依然沉默。

荒芜一色的瞳仁里再没了往日璀璨的星海，那片空寂无垠的黑里，似乎不知何时隐约染上了一块不正常的灰瘢，并呈扩散之势。

或许有朝一日，当灰迹遍延整个瞳仁，便是星族长公主受难之时。

有莲紧紧抿着唇，看着星华与另一边对峙着的星宸，终是于心不忍。这二位，严格意义上来说都是她的主子，有莲没那么多谓之“心善”的枷锁，比起担忧星华自身，她更担忧她自己的未来。

星华可不能有事，否则…她就没有未来。

星宸却还在不依不饶地激她。

“你连分情分出的我们，分出了什么‘情’都一无所知，无从定义、不敢定义。那你活着还有什么意义？你没西天佛陀大彻大悟的境界，没三清道者大道无情的觉悟，无情无爱无欲无我之辈，无异于行尸走肉！

回答我，星华！

回答我！

“你的本我呢？你的本心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