吉格拉怔然片刻,方才想起李兰初在外可是有“神算子”的名号,心里安定下来,抽抽搭搭地说:“那以后小姐若有什么需要帮忙的,尽管吩咐吉格拉就是。”
李兰初笑道:“一定。”想着吉格拉是从依木国出来的,携了她的手道:“跟我说说你的故乡吧。”
故乡啊。吉格拉面露怅惘。
她想起那片无边无际的若尔沁草原,白天会有数不尽的羊群像浮云一样铺展,日轮似乎在燃烧,炽烈的阳光如熔浆般滚滚流动。到了晚上,澄净的夜幕下缀着许多明亮的星星,马头琴的声音传遍了每一个部族,似是来自远古祖先的感召。
“小姐可听说过血狼王?”
“自然,依木国国君,十八部族的至高君主,血狼王阿勒苏赫,”李兰初对依木族的认知完全来源于民间的传说,有些不确定,“传闻中他的射箭,策马,摔跤功夫均是一流,不仅血统纯正,而且英勇善战,是称霸草原的一代明君,只可惜……”她蓦然停住,深深地叹息。
派出去的探子来报,血狼王中了海神藻,那是神冥宗奇毒之一,一日内若是没有解药,只怕会凶多吉少。
吉格拉身子晃了晃,面如纸白,眼神却出奇地坚毅:“我王受乌萨天神庇佑,定能逢凶化吉!我们的狼军个个都是可以一打十的好男儿,怎会轻易认输?再说还有世子呢……”她双眼忽然亮了起来:“是了,我们还有世子,伟大的阿勒钦殿下!有世子在,一定不会眼睁睁看着我族覆灭,世子他可是真正的大英雄啊!”
世子阿勒钦?这个名字李兰初倒是没有听说过。
但看吉格拉提到他瞬间神采飞扬的样子,心下了然,笑道:“这个阿勒钦,可是吉格拉心悦的男子?”
吉格拉脸上浮现出一抹红晕:“恐怕所有依木族的姑娘都在夜里梦过阿勒钦殿下,他是那样的英俊,不过十五岁便已生得非常高大,阿勒钦殿下在承袭世子爵位的大典上,与一头凶狠的恶狼搏斗,当着族人的面徒手将那匹狼的脖子拧了下来,狼血溅满他金色的甲胄,那一刻所有的姑娘都爱他,所有的男人都仰慕他,他真的……真的很好。”
李兰初心想:才十五岁?竟然残暴至极,这样的人,未来能当好一国之君么?
中原人讲礼法,崇尚圣贤之道,对终日生活在草原上的依木族存在固有的偏见,有种说法叫北蛮之地,未开化也。听吉格拉的描述,难以想象如此血腥的场面。
不知说什么,李兰初只好抱以一笑。
又听吉格拉问道:“小姐呢?可曾有过心悦的男子?”
李兰初只是笑,却不答话。
要说心悦的男子,李兰初其实也不是很懂“心悦”这二字到底是什么意思。但提到男子,她自小长在神明宗,养在宗主膝下,顶着个圣女的名号,等闲的男弟子她也没见过几面,唯一入过心的男子,只有师父了。
思及此,她面上笑容淡了少许。
她与师父之间,终究不可能。恰如那句佛语:缘起缘灭,缘聚缘散,此乃天意。
*
此夜长漫漫,有人说尽闺中事,有人相思无用,唯余千般煎熬。
岳如是与侍从孙柏自出了天界山,便马不停蹄地往郢都赶。这日,他们临时找了间客舍歇下,孙柏半夜听到隔壁传来些许动静,担心岳如是安危,焦急之下推门而入。
靠窗的俊逸男子身披锦袍,正对着天上一弯弦月吹笛。笛声凄切,吹的是他自谱的曲,孙柏记得从前好像听过。
雨过凉生,风来香远,柳塘池馆清幽。
惆怅好景难酬。谩赢得,终日空留。(1)
这词太悲,叫人听了不忍,于是孙柏走近了问:“宗主怎么还没歇息?”
“笑空归去,篮舆路转,月上西楼。”岳如是放下玉笛,低吟道,“今夜的月色清丽,我……睡不着,索性起来赏月。”
孙柏还是少年时便跟着岳如是,主子心里想什么,他如何不晓得,忙劝道:“小姐将来会明白宗主良苦用心的。”
“她明白又如何,不明白又如何?”岳如是自嘲地笑,“自此一别,不知何年再相见了。”
孙柏想到过往李兰初待在岳如是身边的种种,一时感慨良多:“如今小姐已能独当一面,宗主将她教得很好。”
岳如是轻叹:“是啊,她很好。”
他亲眼看着长大的姑娘,又怎会不好?
月影洒下清辉,拢着他的眉眼。恍然间他似乎看见一个少女,病中跌跌撞撞地向她跑来,每一步都牵肠萦心,光影晃动间,她的身影又消失了。
*
若尔沁草原,依木族边境。
蹄声纷乱繁杂,一列马队冲破黎明,朝着天光至盛的方向奔驰不止。
乌纳罕纵马向前,追上前头的阿勒钦:“世子,江先生说身体不适,请求休整片刻。”
阿勒钦回头看向马队最后方,一架简易马车歪歪扭扭趟过草地,体弱多病的江言正坐在车里头。
依木族出行没有乘坐马车的习惯,他们认为烈马是用来驾驭的,就连七八岁大的女娃娃都能骑着小马驹四处玩耍,要是不会骑马,会被所有同族的伙伴耻笑为怂种,是非常值得羞愧的事。
为彰显对贵客的尊重,小队动身前,阿勒钦特地牵来了他的爱马武星,一匹纯黑色的乌珠穆沁马,江言见了却面露难色,说他身患腿疾,上不了马,只能坐马车。
“中原的男人都如此柔弱么?”阿勒钦冷嗤一声,骂了句娘娘腔,“咱们别管他,继续前进。”
临行前血狼王特意吩咐,要好生照料江先生,切不可出什么差错。乌纳罕面露难色,道:“世子,要不还是歇会儿吧,我看江先生晕车晕得厉害。”
阿勒钦勒紧马绳,吁了一声,座下的红马高高地抬起前蹄,瞬间刹停。烈烈风中,他的脸色陡然一沉:“天杀的怂包,若是延误了战机,我就扒了他的皮!”
世子治军严明,麾下的每一位将士都恪守职责,江言屡次打破军纪,俨然触及了世子的底线。
小队暂停行军。阿勒钦打马回头,行至马车前,探手掀开车帘。
江言脸色惨白,方才捧着盆盂,险些连胃水都吐出来,见了阿勒钦,歉然道:“世子,我拖大家的后腿了。”
阿勒钦面色缓和些许:“既然江先生身体不适,我们原地休整一番也好。”又问:“江先生可要饮茶?”
依木国产的茶叶,苦涩如药,口感粗粝,江言回想过后又是一阵胃水上涌,艰难道:“不……不必。”
阿勒钦笑笑:“不习惯草原上的饮食?还请先生多担待了。”
“世子客气,”江言拱了拱手,道,“我方才看行军的方向一直向南,世子这是打算往哪里去?”
阿勒钦眉间泛起冷意,嗤道:“这还用问?自然是打入东荣国境,砍了那东荣皇帝的狗头!”
江言惊讶道:“血狼王只是让世子到战事前线刺探敌情,可没让世子出兵上战场!世子莫要冲动啊!”
阿勒钦沉声道:“跟着我的这支小队,虽然只有二十余人,可这二十余人都是同我一起出生入死的好兄弟!我们早已下定决心为父王报仇!”
他又想起父王那条血淋淋的断臂,眼中煞气毕露:“我依木族不是好欺负的!东荣的中原人杀了我们的狼军和狼军养的马,我就踏平郢都三十二重镇!用狮鹫大军的血来祭祀伟大的狼图腾!迟早有一天,中原的狗杂种要为他们所做的事付出代价!”
“狼军虽然曾被誉为大陆最强军队,却并非战无不胜,”江言摇头叹道,“世子啊,很多事情并非你想象中的那样,这战场上的学问大着呢,或许穷尽许多人的一生,都没法解释清楚。”
阿勒钦沉默下来。他想起伤了父王的那种叫做海神藻的奇毒,还有父王说的那些闻所未闻的暗器,这都出自神冥宗的手笔。
“先生是从神冥宗出来的,应是再清楚不过,还请先生告诉我,该如何对付神冥宗?”
江言大笑:“世子问我该如何对付神冥宗?实在惭愧,江某毕生之愿就是杀了岳如是那个狗贼,可你看,十多年过去了,岳如是还好好活着,江某无能,世子莫要抬举江某了。”
阿勒钦拧眉:“凭江先生的本事,耗费十多年都不能料理那位岳如是么?”
江言笑道:“世子有没有听过一句话,东有岳明,西有江羽?”
“略有耳闻。”
阿勒钦从前出于对中原的好奇,经常搜集用中原汉字写的话本,偶尔会看见这句话,至于具体是何意却不清楚。
江言道:“这岳明么,自然指的是我师兄岳如是,明是他的表字,而我的表字是羽,也就是江羽本人了。”
阿勒钦略感惊讶:“想不到,先生竟如此出名。凭先生在中原的地位名声,定然能保衣食无忧,又何苦千里迢迢来到若尔沁草原,帮助我们北境蛮人呢?”
(1)《夜合花·雨过凉生》宋·丘崈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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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章 9