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药室回到秭归轩,朝槿三人反而陷入了更大的混沌之中。
三人皆是沉默着不动声色,各自回了屋歇着。
黑羽这一条命,从来不握在自己手里,或在杀人劫货时被反杀,或因叛出铜雀而被同门处决,更有甚者,死在自己手里。
朝槿本来以为自己做一辈子黑羽,杀人无数,已注定是惨死下场,他不在乎这条命丢在哪儿、何时丢。
他在铜雀楼混的风生水起,不知疲倦地完成被指派的任务,生怕自己失去价值。也就是失去活着的感觉。
而此时,他坐在窗前,一遍一遍地擦着他的宝剑。月光凉寒,他时不时看到自己的眼睛被映在剑上。
而那双眼里的东西令他心惊,如坠冰窟——里面空无一物。不见月光,也不见刀光。黑洞洞的,灰败而幽深。
比服下宋容时给他们的药丸时更强烈的死亡的压迫感涌上心头。
他无从得知的秘密,人却不信他不知。所以,只有死路一条。
他将剑擦得很干净,然后飞身跳下窗,出了秭归轩。
……
阿荷熄灭最后一盏烛火,出去关上了药室的门。
陌如玉睡得很浅,几乎是窗外刚传来动静,她就睁眼了。夜色下本来只能凭月光看个轮廓,这下她连睁眼都不用了,索性闭上眼装睡。
一息之间,一股杀气袭来,她利落地滚下床,躲过了刚刚扎入枕头的那剑。
又是一个腿风扫过来,她用小臂挡住了,立刻开口:
“别动手了,你想问什么便问。”
朝槿不得不承认这样冒进的打法是他以前绝不会施展的,这跟他一直管教掬尘的初衷违背。
但是现在别无他法,他很恼怒,恼怒陌如玉的缄默。是的,一直以来他都在骗自己置生死于度外,然而哪怕身为屠夫,他也会贪生怕死。
“我必须知道,盒子里面是什么。”
“朝槿,以我们的交情,本来告诉你是无可厚非的。但是……你一旦知道,就完全回不去了。”
陌如玉看着他,失去光芒的眼里却是盛满了悲伤。
“你就当我想死个明白。”
“好。十日前,我师父急召我回楼里,安排脱身之计,让我为她寻找一个盒子。我找到了,又碰巧打开看了,里面是铜雀楼藏在朝廷各处为官的卧底名单,而他们,我粗略看过,没有一个人在我师父的青门下,都是隶属于赤门严漉长老部下。这些卧底的官位有高有低,官盛者,至正三品。”
听此,朝槿心惊更甚,他所有的设想都比不上现实更令人窒息。
“铜雀楼自诩独立于江湖,和正邪两道以及朝廷三不站边,但是很明显赤门的势力是蔓延或者说,植根于朝廷的。这机要若是散布出去,恐怕就不只是铜雀内部争斗那么简单了,整个朝廷和武林都会经历一番动荡。
谁都无法预料铜雀楼植根于朝廷或者江湖各门派的势力以后会长成什么样的恶果。我现在尚且是知道了赤门的一部分名单,但是你我都说不准青门是不是也有这样的名单。
总之,得到盒子的你我,不可能活着回到铜雀楼。更妄论现在连盒子都失掉了。
我师父给我一个月的期限,这一个月到了,恐怕她也保不了我。”
朝槿听完最后一句话,便发问:
“你觉得她让你取这物,抱了多大把握你能将东西带回去?”
陌如玉沉默。
她当然知道,从她一路被追杀的程度看,她几乎是有去无回,很可能带不回盒子。如果追杀她的人是赤门黑羽的话,就可以解释了,他们会一直缠着她,直到把她杀死。
那师父……果然是把她当问路之石吧?毕竟就算她得到名单,也是不可能公之于众的,那顶多是两门之间的制衡之物。赤门有,青门也不会少。
她顶多是被车辙轧死的一只蚂蚁。
陌如玉脱力坐到地上。
“你为什么要救我?上山这一路……”她语速很慢,像是问出口后,就会立刻死掉,于是她根本无法说完。
半晌,朝槿把剑收回剑鞘,反问道:“你还想回去吗?”
“……”
朝槿眼神复杂,看着跌坐在地上的女子。她和铜雀楼大多数杀手不一样,不是从小就被发卖到楼里的,她是被柳岸青捡回去的。她应该和他一样,从未把那里当成归宿。
他转身推开窗,在月色下很快走得无影无踪。
陌如玉没有抬头,她知道他已经走了。她抚开脸上的发丝,抚着桌角,慢慢站了起来,拍拍衣服上的灰尘转身坐在了榻上。
……
次日。
云开雨霁,陌如玉一早起床梳洗,穿上宋容时命人为她准备的常服,然后绕到了院子里。
宋容时在这药园种了不少花草,她光是闻着就已经心旷神怡,不由得走近些,想看得更清楚。
突然脚边蹿过一个白色影子。她及时刹住脚,紧接着就听见小孩的大喊:
“别踩它!”
是司宴。
陌如玉蹲下将白兔子给逮住,举了起来。
“你们平时这么喜欢乱跑的吗?”
“是你,把兔子还我。”司宴见她今日这打扮,目不转睛。
陌如玉把兔子给他:
“山中的野兔,不食,竟用来养着,你们就不怕它跑了就什么都没了?”
后来的司辰怼道:
“我娘说过,山中生灵都生了自己的神智,不能随便杀戮。否则就是积业障!”
陌如玉开口刚要回答,就被一妇人打断。
“我养你们两个小兔崽子就够受,还要我养它?给我回去!”晋娘眼见他们和陌如玉走得近,是又惧又惊,连忙呵斥他们。
陌如玉向她低了低身子,算是行礼。
“晋夫人。”
晋娘许久没有听到别人这么称呼她,还有些恍惚。
“陌姑娘,小儿顽劣,不要同他们认真。”
眼前这个年轻女子,抛却杀手的身份,属实是有几分闺秀的风范,谦和守礼,她能看得出来,就连容时公子,都是对她不同的。晋娘现下根本不敢开罪她。
陌如玉知道自己的身份根本不适合同天真孩童亲近,她只是点点头,复又道:
“晋夫人,能否帮小女一忙,引我去见宋神医一面。”
“小事一桩,姑娘跟我来。”
……
“不必拘谨,坐下与我同饮。”
陌如玉看着对面的玉色公子,越看越觉得他像一块玉石,总是很平静,沁萦着淡淡的雾气。
她朦胧的眼神却结结实实落在宋容时眼里。端着茶杯的手不自觉抖了抖,好在她看不清他刚刚不小心洒了茶水的动作。
“宋公子,我是前来同你协商一件事的。”
“你但说无妨。”
“我知道虞雾山从不轻易收人救治,我现在拿不出更有价值的东西来报答您的救命之恩,这块玉佩,是我带了很多年的,值一些钱,先抵押在您这。”
她从袖子里拿出自己的旧物,是一块羊脂白玉,刻有鱼戏莲花图样。宋容时眼眸一动,他认得这块白玉,从前她经常挂在腰间,他至今记得少女裙摆飞舞的模样。
陌如玉还在继续说:
“这块玉当然不够偿还,所以,我陌如玉愿意留下来,在公子身边做牛做马。您别看我现在跟个瞎子似的,我的拳脚功夫还是在的,以后做您的打手也是够的。”
宋容时听到打手二字,不由得笑出声。
陌如玉以为是嘲笑,便停了下来。
“我是说真的,不信您可以考验我。”
“我没有不信你的武功。”宋容时摇折扇道,“你不如把你想要的一次性说清,我才好考虑考虑。”
陌如玉心想他果然早就猜到了,于是也不再兜圈子:“希望您能放朝槿他们三人离开,我保证,他们以后绝不会上虞雾山,也不会把这里的秘密泄露出去。”
“如果我没有猜错的话,他们三个算是叛逃出铜雀楼了吧?”
“……我不知道。”
“如今他们已无法像曾经那样回到铜雀楼,铜雀楼必定会将他们视作叛徒。”
“那如果他们在被铜雀楼当叛徒追杀的时候,把我这里的一切出卖给铜雀楼,到时有灭门之灾的,就是我虞雾山了。”宋容时摇着扇子,笑容不及眼底。
陌如玉没法接这话。她这个提议本来就是自私的,宋容时也不傻,自然不可能看不出。
红泥小炉里的炭火还在烧着,宋容时起身踱到窗前,看了看窗外树上的雪。抬手,将窗棂上的雪茬随意拂去。
“或许你该问问他们,想不想走。”
陌如玉闻言,突然福至心灵,她兴奋地站起,朝宋容时拱了拱手:“多谢宋公子指点!”
然后就疾步走出门去,宋容时在后面朝她喊:
“小心点路!”
“放心,无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