鹅黄色那抹身影在雪中就像一点燃动的火焰。
宋容时执伞站在她身后的远处,迎面向着劈天盖地的雪,和沧淼无际的回忆,看着她摇摇欲坠的模样,他并没有上前,而是陪着陌如玉在峰顶立着。直到雪停了很久,夕阳的余晖不知何时已经洒满整片连绵的雪峰。
悬崖边上的女子站了起来,她拍了拍冻得失去知觉的手,拿起那把被她随手一扔、现在已经被雪覆盖住的伞,开始往回走。
陌如玉一步一步走回鹤凇阁,还离得很远就已经闻到了熬出来的药香。她加紧脚步,走进药室所在的珲春院里。
有一白色模糊人影,正站在门前,面朝着门口的方向。
她脚步平稳,这些日子已经将这个院子的一砖一石记住,不由得加快了脚步。走上石阶,与早已猜中的人面面相向。
“我来晚了,宋公子。”
“不晚,还未到酉时,我熬好了药,你快进屋吧。”宋容时一摆袖,陌如玉见到了一抹烟蓝色,但刚冒出的想法立马就被药味取代了。
她脱下的斗篷被宋容时顺手接过,突觉不好意思:“公子不必这么照顾我。”
“为何?”声音清泠如同水石相击。
陌如玉仰面看去,徒劳地眨了眨眼:“公子,总是给我一种很熟悉的感觉,只言片语道不清,难道我们以前见过吗?”
宋容时自嘲地笑着:“或许,这就要如玉姑娘用自己的双眼来看了。容时若此前真与姑娘见过面,那该是何其有幸。”
他搪塞过去,走到药炉旁边倒药汤。
陌如玉走过去,按下心中疑惑,好言奉承着:“宋公子的岐黄之术奇绝天下,年少有为,平生所欲幸事恐是我等一生难及。”
“非也,世人所谓之幸事,于我不过东流逝水。我所求,才是唯一能称幸之事。”宋容时用蒲扇拂去药汤上的袅袅热气,递给陌如玉。
陌如玉接过,正要喝下,却耐不住对他称幸之事的好奇,问道:“公子所求为何?如玉有这个能力一定给公子办成!”
宋容时摇头:“如玉姑娘你不用为宋某过于挂怀,我所求,会亲自去做。”
陌如玉没再说什么,端起碗重新开始喝药。
“苦吗?”宋容时从袖子里掏出一袋饴糖,放到桌上,“这是下山采买的人带回的饴糖,喝药后可以含一颗解苦。”
“不苦不苦,如玉都习惯了。”她很快喝完了汤药,然而还是飞快拾起那袋子饴糖,含了一颗在嘴里。
宋容时见状浅浅一笑。
接下来就是每日一次的针灸。陌如玉乖乖趴好,只等着针扎到头上,却忽觉一只大手揉了揉她的头顶。
“公子?”陌如玉疑惑,刚想回头看。
“别转头看。”宋容时出声制止,手上的动作有点慌乱,他手底下刚抓住的,其实是一只黑鳞毒蜘蛛。毒蜘蛛已经被他捏死,不过他还是被咬了一口,指根已经开始有些红肿。他把毒蜘蛛丢到一旁,右手微微颤抖。
“你怎么了?”陌如玉坐起来,看到他的异样。
“刚才一只蜘蛛落到了你的头上。”
“没事,我不怕蜘蛛,在哪儿?你让我给它拍死!”她说着拿起鞋。
“我已经捏死了,不过,这蜘蛛,有毒。”
“你中毒了!可有解毒之法?”
“无甚大碍。”
好在宋容时左手施针之法也是炉火纯青,硬是在解毒之后给陌如玉照常施了针。
回到鹤淞阁,长烟从暗处走出,跪到了宋容时身前。
“阁主,请罚属下失职之过。”
宋容时正在挑烛火,见状摆了摆手:“当时你离得远,看不见那毒蛛又不得我传唤,这不算失职。你先起来。”
“是,阁主。”长烟恭敬地站起。
“今日这黑鳞毒蛛,来得蹊跷,毒蛛畏寒,一般在冬季不会出来,而虞雾山的毒虫蛇鼠早些年已经不敢靠近鹤凇阁了,今日却突然出现一只成年毒蛛……长烟。”
“属下在。”
“你让皓月去调查一下。”
“是。”
长烟退到暗处,闪上房顶,皓月正坐在这里。
“哥,有事么?”皓月拍拍身旁的瓦,示意长烟坐在那儿。
“没规矩,我是你统领。”长烟一板一眼地道,倒也没拒绝和皓月坐在了一处,这两个男子相貌极像,但是周遭气质却迥异。
皓月翻了个白眼:“好的,长烟统领,有什么吩咐。”
“阁主吩咐你去查一下药室里毒蛛的来处,有任何蹊跷,立马来报。”
“是,皓月领命。”他飞快地行礼以后,就跳下屋顶,如鬼魅一般消失在夜色之中。
次日,辰时。
司宴惦记着昨日不吃不喝的兔子,于是一大早就挣扎起来,去看望兔子的状况。
走到偏房,他看到笼子里的一团白今天缩在角落一动不动,心下就有些惴惴不安。
等到走近,才看清兔子已经四脚朝天,死得僵硬。
他打翻了手中给兔子准备的食物,急嚎出声:“哥!哥你快来!小白……”
没想到走进来的却是晋娘。
“一大早喊叫什么?还不快些去穿衣。”
“娘,小白死了!”
晋娘闻言凑过去,打住了司宴想伸出去的手,跟着阁主这些年,她也算小有眼力,这兔子鼻尖有一层浑浊之物,分明不是寻常冻死。
“你们昨晚喂它吃了什么?”
“萝卜,但小白一点都没吃。”
此事自是有些蹊跷,但是若因此事劳烦阁主,未免兴师动众。
她摆摆手挥退司宴:“看样子是天太冷,兔子冻死了。罢了,待会儿为娘将它埋了,小孩子还是不要看这样的场景为妙。你出去寻你哥。”
司宴有些不舍,但是不敢违抗娘亲,只能答是转了出去。
晋娘用盒子将兔子装好,然后出了门。
庭院前落下了很多枯枝,她随便拾起一根,便发现断处竟是齐齐整整的刀口。不必说,这必定是那三个煞神搞的。
阁主很是爱惜这些树木,她必须得找他们好好地交代清楚。
于是她转身往秭归轩而去。
此时朝槿三人还在院子里切磋,连晋娘走进都没留意。
“你们三个!可注意点我们庭院里的花草,别光顾着舞枪弄剑的,这些弄坏了可都是要赔的。”
朝槿作了个停的手势挥退了其他二人,对着晋娘恭恭敬敬地作揖:
“晋夫人放心,我等已经小心注意这些树木,并没有损毁。”
晋娘一脸迟疑,看了看庭中,确实也挑不出什么错处,便点了点头。
她手中的盒子实在惹眼,掬尘心直口快地问道:
“您手中的盒子里装着何物?”
晋娘不愿与之多言,便短促答:
“正要拿去埋的死物。”
此时她已经转身向外去,朝槿伸手拦了下掬尘,提醒他不该有此发问。
掬尘悻悻地收起武器:“这虞雾山上虽然日子清净,但未免太过无趣,你我兄弟三人,已经许久不曾酣畅饮酒了。”
就连一向与他意见相左的绿沈也点了点头:“这山上的日子就跟坐牢一般,难不成我们以后再也下不了山了?”
“你们尚且年轻气盛,定然难以忍受沉寂。但目前虞雾山是我们的安身之处,贸然下山只会得罪容时公子,也逃不过铜雀黑羽的追杀。”
朝槿说着,沉默半响,复道:
“不若我去找宋时公子领些差事,也不算平白蹉跎时光。”
“好,我们听大哥的!”
……
于是朝槿一到鹤松阁,就看到陌如玉正站在宋容时身后为他束发的场面。
女子正拿着木梳将男子的青丝拢在一起,男子温润的声音偶尔响起:
“偏了些,往右一点。”
陌如玉还会垂下头看一看身前的镜子。两人远远看去简直像互相依偎的一对玉璧。
朝槿看得正愣神,突然被陌如玉出声打断:“门口那人是谁?”
朝槿这才收敛心神走了近前。
“属下朝槿,拜见容时公子。”
陌如玉愣了愣,然后宋容时就挥手让她先停下。
“朝槿,你寻我何事?”
“属下和绿沈、掬尘三人既已归顺容时公子,便不想做个闲人无所事事,此次前来,是想寻些差事。”
陌如玉在一旁听得喜上眉梢。
“你们倒是很上道。”
朝槿偏头看她:“没有玉姑娘上道,这么快就当上了侍婢。”
他这话里的含义陌如玉属实捉摸不透,所以也没有贸然接话。
“我昨晚被毒蛛蛰了手,束发有些不方便,便请如玉姑娘帮忙。”宋容时解释道。
一句话否认了朝槿刚才的猜想,朝槿有点面热,又反应过来,刚才宋容时实则在为陌如玉说话,维护之意不难品出。
宋容时为何待陌如玉如此宽厚?当初答应救治陌如玉本就分文未取,如今又对她呵护备至……难不成他对她别有所图?
他被自己内心的猜想惊到。
“咳。”宋容时一声清咳将他从自己的思绪中拉出。
“公子,有何吩咐?”
“你倒是提醒我了,就派你三人将这鹤松阁周围的毒蛛毒蛇清理干净吧,顺便追查一下来源,应当不难。”
“好的。”朝槿正要告辞,就听宋容时说:
“另外,我虞雾山近日急需一笔钱财进账,你三人能抽出一人下山去帮忙挣点,自然更好。”
“公子允许我等下山了?”
“当然,必须隐姓埋名,不然你们就会被铜雀楼追杀。而且,你不会跑的,是吧?”
这是指定他一人了。对于朝槿来说,逃走的确是没有意义的,他挂记着山上的掬尘、绿沈和陌如玉,一旦逃走,可能永生难以再见。
“朝槿遵命。”
“记得,我虞雾山不收不义之财。这五百两银子,只给你一旬的光景。”
陌如玉听到五百两倒吸一口气,难不成这就是救她小命的报酬,既然如此……
“公子,陌如玉应有分量参与挣取这五百两银子。”她走到朝槿旁边道。
“你眼疾未愈,武功也尚未恢复,还得留在山上休养。”宋容时摇头。
“无事,朝槿只需一人前往即可,属下告退。”
陌如玉只感觉身边刮过一阵风,便知朝槿这小子轻功又精进了几分,不一会儿便出了阁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