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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之后秦翎听从嬴政安排,继续留住宫中。如今工坊里基本都在按图谱出兵甲农具,并不需要他跟着。外头军队按兵不动,暂无战事;开春秦国各地风调雨顺,政务也不烦人,阖宫难得的清闲。
秦翎去章台宫的时间也多了些,两人常腻在一处,翻翻策论,下下象棋,切磋剑术,即使无声相对坐着,也有一种岁月静好的默契。
某日嬴政正在临摹字帖,秦翎在旁边指点。嬴政很能认得楷书,却不怎么写,此刻仿写秦翎笔迹誊抄一卷《谏思书》(秦翎根据唐时名臣魏征的《谏太宗十思疏》改写的),忽然听得宫侍外头禀报,“凝芙宫公主求见。”
嬴政正写到关键处,被突然打断,面色不虞搁了笔,淡淡道,“她不是还在养病么?怎么出来走动。”
这种无关紧要的闲杂小事,从来不会在嬴政的计划内出现。他甚至并不能记得这个庶妹长什么样,也不关心她现在如何,不过到底是因为秦翎在旁边,多问了一句,“她来做什么。可是又有宫人以下犯上,苛待了她?”
“并不曾。公主自己绣了荷包,想要献给王上。”宫侍小心翼翼道。
嬴政看起来并不想让她进来,也不想收什么荷包,旁边秦翎适时开口,“公主殿下一直在凝芙宫静养,许久未见,臣好歹也是替她看过病的大夫,总也想见一见的。”
嬴政便点了点头,“请公主进来吧。”
宫侍应声去了,不一会儿凝芙宫公主被身后嬷嬷扶着走了进来。小公主虽然还有些瘦弱,但神态气色已经比秦翎湖边第一次见她时好了太多,看起来也养出了些女孩儿的圆润娇软。
小公主郑重给王兄行了大礼,嬴政漫不经心受了,她又给秦翎行礼,秦翎哪里敢受,连忙侧身避了。
嬴政吩咐人看座倒茶,开门见山问,“何事?”
公主不能说话,身后嬷嬷代替回答,“公主幼年体弱,幸得大王施恩,精心养了小半年,如今已大好了,公主铭感五内,亲手绣了荷包献上,万望大王不弃。”
公主再拜,捧出一对荷包,请宫人奉在了嬴政案头。
那是两只祥云形荷包,玄锦为底,金线绣着盘龙团凤,底下缀着编银流苏。荷包绣工虽然只属平常,但对于七岁孩子来说已经难得了。
嬴政只看了一眼,不以为意叫人收起来,嬷嬷又赶紧说,“公主日夜琢磨,精心绣出这一对龙凤荷包,献与大王与凌海君。愿大王与凌海君如愿所想,福泽安泰。”
这话说的巧妙,仿佛有那个意思,又留着分寸。嬴政略略挑眉,叫住宫人,把荷包拿起来仔细看了看,神色缓和不少,夸赞道,“公主有心了。”
秦翎也往他手里瞥了一眼,意识到那两只荷包虽然长得像,却不是一样,而是一对:一只龙在中,一只凤在中。他忽然红了脸颊,很有些不好意思——公主才七岁,哪里懂这些,怕不是哪个机灵宫人撺掇的,竟用这个做筏子。
“公主殿下厚爱,臣本不敢辞。”秦翎说,“只是殿下身体还未好彻底,也不该劳心劳神做这些绣活。底下服侍的人也该留意,以公主贵体为重。”
公主怯怯抬眼看他,羞怯一笑,大眼睛水汪汪的,神色很是依赖亲近。
嬷嬷回道,“公主感谢凌海君救治恩情,不肯借他人之手,只愿亲手制作表达谢意。也请凌海君放心,公主前后做了近一个月,每日绣的时间不长,奴婢们服侍公主,并不敢纵着公主伤了身体。”
秦翎不好再拒绝,只问了几句公主日常起居闲话,嬷嬷一一回了,又坐了片刻,公主起身辞去,临走前很有些依依不舍望着秦翎。
等人走了,嬴政拿笔继续接着方才笔迹写,见秦翎还望着宫门,哼了一声,阴阳怪气道,“凌海君对公主心心念念这么久,今儿见了一面,可终于放心了?”
秦翎无奈笑着说,“大王与一个七岁孩子争什么气?更何况她也算臣的病人,医者心心念念病人,有何不妥。”
“寡人争什么气了?”嬴政拖着尾音说,“寡人又不是小孩子。”
“是是,大王不是五岁小孩儿。”秦翎看他,眼神温柔宽容,就像是看无理取闹的小朋友。
嬴政被这眼神看得憋屈,暗暗发誓今晚得叫秦翎反复确认一下他究竟是不是小孩。
秦翎对他危险心思一无所知,拈起墨锭替他磨墨,斟酌再三,问,“说起来臣还不知公主名讳,公主又无封号,宫人们也总是凝芙宫公主这么叫着,听着怪生疏的。”
嬴政微微一怔。他虽然对庶妹不上心,不过记性好,就回答说,“公主名字单一个絮字,柳絮的絮。”
“絮……怎地取了这个字。”秦翎微微蹙眉。
柳絮是轻薄无依、随风飘逝之物,公主又气喘畏惧絮尘,这个絮字,实在是不好。
嬴政也不知何故,侧目瞥高内侍令一眼。
高内侍令赶紧回答,“回凌海君,公主殿下母妃去的早,未来得及给公主取名字,因公主生辰在初春,凝芙宫外头都是杨柳飞絮,乳母就做主定了絮字,一直便就这么记着。”
秦翎想了想,道,“公主殿下所居的凝芙宫周边全是柳树花草,柳絮花粉本就不利于公主殿下养病,若是想再不发病,要么那些树挪走,要么公主迁居别处。”说到这里,看一眼嬴政,补上一句,“……大王恕臣多嘴。”
嬴政皱眉生气,“不恕!”小发雷霆罢,还是说,“既然如此,那就叫她换个地方住吧。”
后宫各处如今都空着,嬴政便指了远离花苑树木的一处大宫殿,叫做姝华殿的,吩咐宫人给公主迁居。
又说,“宗正司当时也不拟个好名字来,不如凌海君想个名字,给公主改了罢。”
秦翎赶紧推辞,“公主贵为王室亲族,臣如何敢为公主取名,也太以下犯上了些。”
“你不管她,那她宫殿也不必搬了。”嬴政板起脸,又忽地将手贴在秦翎腰侧,凑过来语气亲昵,“怎么能算是犯上?论理,公主还得称呼凌海君一声……王、嫂。”
最后两个字在唇齿间咬得清清楚楚一字一顿,秦翎听得脊背发麻,逃也似的从他怀里挣出来,面红耳赤瞪过去,“大王好不正经!”
嬴政慢条斯理道,“哦?还有更不正经的,凌海君要不要听?”眼神深深从他领口肩颈滑过去。
秦翎在转头就跑和留下改名之间犹豫片刻,忍气吞声说,“还是请大王认真给公主想一个名字吧。”
嬴政并不肯费心想这个,自顾自拿了卷策论随意翻。他肯把羲和望舒和长翊等最好的字都赐给秦翎,却不肯分一点心思给旁人,此刻同意更名,也不过是顺着秦翎的话说。
秦翎看他兴致缺缺,只得自己提笔,写了个珝字。
珝,音似絮,意为美玉。
嬴政立刻凑过来看,拿竹简在右边羽字上微微一点,“换一个。”
秦翎略一思索,又写了一个煦字。
煦,音同絮,温暖和恩德之意。
嬴政探头看过,就点头允了,“可。传诏宗正司,公主名讳改絮为煦。”又对秦翎补了一句,“等公主及笄,凌海君再给她拟个封号吧。或者叫宗正司拟了来,选一个也好。”
秦翎无奈,“大王作为公主的王兄,这般小气,封号都不肯亲自拟。”
嬴政充耳不闻,专注看着手中策论,似乎自己庶妹的名字封号并不比手里随便一卷竹简重要些。
高内侍令捧了诏书卷轴来,嬴政直接握了秦翎的手,用他手里的笔在绢上写了个“煦”字。
写罢也不撒手,拿指尖点着秦翎手背道,“凌海君拟的这个煦字好,寡人便把这个煦字赐给公主罢。”
秦翎还没反应过来,高内侍令心里却滔天惊骇。后宫事务本该是太后、王后掌管,现在华阳太后无权,夏太后软弱,赵太后在蕲年宫活着和死了没区别,王后之位更是空悬……
王上叫秦翎拟了公主名讳,甚至许凌海君拟公主封号,就很有些意味深长了。
究竟是当真不愿为庶妹费心,还是在告诉宫里众人,凌海君位同王后,可掌管后宫诸事?
血脉亲缘、同父异母的庶妹,在王上心里,连凌海君一丝一毫都比不过,若不是当初凝芙宫落水牵扯到了凌海君,只怕如今公主早就溺死在湖底,草草下葬也无人知。
如今公主迁宫不过凌海君一句话,改名封号更是叫凌海君全权定夺。
凌海君秦翎,权势竟然大到如此地步……
高内侍令余光扫过秦翎,见他垂眸带笑摆弄笔墨,一派光风霁月端庄君子姿态,不由得暗暗叹了一口气。这样的人,太过明亮干净,并不适合在深暗宫闱生存。
高忠自嬴政九岁归秦时就开始服侍。那时他只是吕不韦随口就要处死的最低等宫侍,是嬴政求情要了他在身边,于是从那以后他成了嬴政的近侍。他一路见证了嬴政从太子登基为王,他也从不起眼的小太监,一路到了如今的大秦王宫内侍令。
十二年的血雨风霜、明枪暗箭,废相吕氏、废长信侯作乱时的忍辱负重,长安君叛乱和赵姬宫变的生死一线,种种凶险,他都跟在嬴政身边,忠心耿耿。
他从未见过嬴政有这般宠爱某人,甚至,远远超过了传闻中魏王圉对龙阳君的宠幸。
听闻龙阳君与魏太子不和,已经到了势同水火的程度,若有一日……龙阳君将死无葬身之地。
那么,凌海君的下场,是否也会像……
“——高忠!”
嬴政不悦的声音打断了他大逆不道的思绪。高忠抬头,秦翎已经拿了玉玺盖好印,将诏书递在半空,他却发呆没去接过。
嬴政望他,目光平静,“若有事,寡人许你半日休假。”
“大王恕罪!”高忠惊出一身冷汗,有一种被看透心思的惶恐,“奴婢竟一时走神,该死该死。”
“多谢高大人了。”秦翎开口解围,温柔一笑将诏书放在他手中。
高忠纵然是阉人,也被那一笑时的风华美色怔住片刻。
他捧着诏书退出殿时,恍惚中坚定了一个念头,凌海君秦翎,那样才色双全的人,不该落到龙阳君那样的下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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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今正是四月,各地春耕播种已经陆陆续续开始,过几日城郊行宫要举行耕礼,国君需沐浴焚香净居三日,再前往郊野祭礼,祈求今年风调雨顺农业丰收。
嬴政连着几日都宿在长翊宫,每次起兴都折腾半夜,若不是还顾忌着不能白日宣淫,秦翎怕是白天都下不了塌。秦翎实在受不住赶人回章台宫去,偏偏嬴政还义正言辞:“寡人出宫耕礼,凌海君又不能去,生死蛊距离超过十里,若是不提前好好补一补,万一蛊失效了怎么办?”
因两人几乎日日亲近在一处,现在生死蛊已经彻底稳定,只要保证最基本的每月一次蛊虫接近,其余时间即使超出些距离也不会有什么问题。
秦翎认真把这些理论给嬴政讲清楚,嬴政似笑非笑听罢,伸手把秦翎强行按回榻间,语气慵懒却又强势,“……不如留着嘴上力气说点别的。”
于是又是一阵迷乱浪潮席卷,直到秦翎嗓子沙哑,再也没力气说一个字。
几日过去,嬴政终于出宫前往城郊行宫时,秦翎腿都是软的,面无表情把日常喝的茶里枸杞份量加了三成。
嬴政不在,他再去章台宫也无趣,又不想在长翊宫待,就常去兰池闲逛。春末时分,兰池花草烂漫繁茂,亭台楼阁掩映在垂柳绿烟之间,湖泊流水上廊桥环绕,鹿鹤水鸟漫步水畔,既有世外桃源的风雅韵味,也有楼阙天宫的精美华丽。
秦翎最常去听风台。这是曾经嬴政弹奏《子衿》的地方,他便也抱了琴来,坐在水廊边,慢慢拨动琴弦,思绪也随之纷飞。
只是现在弹的却不是哀愁忧思之曲,而是欢快活泼之乐——郁郁思念暂且没有,分离不过一天,又知道那人必会回来,安心等待即可——更何况总有小别胜新……之说。
打住打住,不能再想,手下的曲子已经从万花谷小师妹常哼的《两只松鼠跳一跳》渐渐缓下去,变成了《凤求凰》。
有一美人兮,见之不忘。一日不见兮,思之如狂……
才不见一日,果真如隔三秋。
秦翎数着手指算,那人是前儿傍晚出的宫,昨儿一天,今明两天,祭祀前要在行宫沐浴焚香三日净居;然后后天祭祀,大后天便能回宫……四舍五入,就是六日不见。
秦翎悠悠叹了口气。
……倒是真有些“缦立远视而望幸焉”的感觉了。
原本嬴政也是想带他去行宫的,但是一来怕忍不住坏了祭祀三天净居的规矩——正是年轻气盛、蜜里调油容易上头的时候;二来行宫到底不如咸阳宫森严,人多口杂难免落在别人眼里,平白惹出事端。
最后到底还是让秦翎留在宫里了。
一曲《凤求凰》罢,天色渐渐阴了,落起了小雨。春季的雨水金贵,秦翎抹去琴弦上一滴雨水,微微笑起来,“好雨知时节,当春乃发生……偏是春祭前下雨,上天果真眷顾大秦。”
他起身吩咐远远跟着的两个宫侍,“把琴收了,回去吧。”
他不爱人跟着,若不是话梅坚持,只怕是要一个人出来逛的。两个宫侍收了东西,远远跟着他往长翊宫走。小雨酥酥春风拂面,并不需要撑伞,他就这么雨中漫步赏景,悠闲往回走。
走至内宫道时,迎面来了长长一排辇车仪仗。秦翎略略愣了愣,这样的仪仗规格,如今宫里并不常见。身后侍从快步赶上来提醒,“这是哪位太后或是太妃出行,凌海君需行礼避让。”
秦翎便依言退在宫道下站了,躬身拱手行礼。他虽无实职,却有位同九卿的秩别,秦王又给了他特权,故并不跪拜。
宫车碌碌走至他眼前,车边内侍抬手示意,车驾仪仗便缓缓停了。秦翎忍不住诧异抬眼,正好与车内掀起垂帘往外看的一人对上眼。那是位宫装妇人,衣饰端庄华贵,眼神上下打量过秦翎,又将帘子放了下去。
身后抱着琴的内侍小声提醒,“这是明乐宫主子,尚太妃。”
秦翎大抵听过宫里太妃们的身份背景。华阳从楚嫁来秦,带了数名陪嫁滕妾,如今这位尚太妃就是其中之一。她是华阳的庶妹,进秦宫后被封为八子,为秦孝文王生育了一位公主,只是公主及笄后嫁去魏国王室,没多久就香消玉殒了。
那名内侍向秦翎走来,不近不远立定,尖细嗓音听着甚是居高临下,“太妃娘娘请贵人往驾前说话。”
秦翎微微眯了眼。虽是初次见面,但他相信彼此都知道对方的身份,这句“贵人”称呼,很有些不伦不类。
来者不善?
秦翎走至车驾窗下,不亢不卑行礼,“臣秦翎见过太妃。”
侍女挽起车上垂帘,车上一人冷冷开口,“许久不见,凌海君容色更是出众了,果真是倍受恩宠,春风得意。”
这话内容饱含恶意,声音更是熟悉。秦翎抬头,就见车上除了方才露面的尚太妃,还坐着一位妇人,正是华阳太后。
上次见面还是五个月前的章台宫生死蛊之事。彼时华阳太后趁秦王昏迷把持宫务,被醒来后的秦王请去闭宫“养病”,只是两个月后秦楚交好,秦王不得不启用昌平君,连带也半解了华阳太后的软禁。虽然华阳太后权势大不如前,但到底是秦宫经营了数十年的曾经掌权者,在宫中积威犹在。
如今宫务秦王交由夏太后做主,只是夏氏性格惯是软弱。从前她是姬妾,华阳是王后,夏氏只能小伏低在华阳手里讨生活,如今两人都是太后,夏氏却还是对华阳唯命是从,许多事务看似是步高宫夏太后的懿旨,其实背后还是华阳太后的指示。
见是华阳太后,又这般来意不善,秦翎身后一名宫侍就想悄悄退下,去章台宫或者襄佑宫搬救兵——虽然秦王离宫,但宫里也安排了照看秦翎的人,比如襄佑宫的冯郎中令。
那个内侍眼睛一立,尖声厉喝,“大胆!是何人在太后面前鬼鬼祟祟!拿下!”
立刻有侍卫来抓住那名宫侍,按在地上。华阳太后冷冷吩咐,“此人形迹可疑,说不得是什么刺客窃贼。拖下去杖毙。”
“慢着!”秦翎开口,“太后容禀,这是臣的侍从,并不是刺客。方才他只是要抱着琴先回去,虽有失仪,罪不至死。”
“回去?”华阳太后嗤笑一声,“哀家还未发话,这奴才就敢自作主张,不把哀家放在眼里!凌海君管教不好自己的奴才,哀家就教教你们主仆什么是宫规。”
小宫侍一直在长翊宫服侍,见到的秦王都从来是和颜悦色带笑的,哪里见过如今这个杖毙的阵势,吓得连哭带喊,“主子救命!主子救救奴婢啊!”
秦翎怒视那两个押人的侍卫,“住手!放了他!”
那两人虽是太后宫里的,但如何没听过凌海君的名号,如今神仙打架凡人遭殃,不由得带了怯,手上一松,小宫侍一溜烟逃回秦翎身后,缩着脖子瑟瑟发抖。
“凌海君好生飞扬跋扈,”华阳太后厉声道,“哀家竟不知,如今宫里是凌海君做主了。哀家的命令,岂容你放肆!”
“太后有令,臣自当听从。”秦翎依旧不卑不亢,抬眼直视华阳太后,“不过臣身边这几个宫人都是王上赏赐,若有死伤,臣不知如何给王上交代。若这几个宫人确有不当之处,等王上回宫,自会重罚。”
华阳太后听罢冷笑一声,并不看秦翎,只懒懒摆弄手上琉璃手钏,说,“哀家从前听过个故事,叫做‘狐假虎威’,那狐狸当真狡猾可恶。又传闻商纣惑于狐妖,进而亡国身死,可见这狐狸不是什么好东西,很该吊死在宫门前,以儆效尤。”华阳太后眼神在秦翎脸上转过,幽幽道,“从来只见母狐狸精,如今哀家倒是开了眼界。这后宫没个正经主子管着,竟是什么妖孽都横行起来了。”
秦翎默然,对她的指桑骂槐毫无反应。
“今日本宫也是开了眼界。”尚太妃叹了口气,“从前华阳姐姐是王后的时候,那些个妃妾哪里敢爬到姐姐头上?如今夏太后管着后宫,也不知是不是能力不足,怎么尽出这种尊卑不分的事?”
“无能倒也不要紧,怕就怕有些人能耐太大,手眼想往天上伸。”华阳太后刻薄说,又意有所指看了一眼秦翎,“就比如前一阵儿,嬴絮公主竟然从凝芙宫换去后宫宫殿住着,那是王妹,又不是妃嫔,住在后宫成何体统?更利害的还在后头,公主竟然不声不响改了名!金尊玉贵的公主王孙,尊贵名讳竟然叫那起子外人随意就改,传出去王室的脸面还要不要?”
“哎呀,怎么会这样。”尚太妃拿帕子掩住嘴,惊讶道,“诸位公子公主的名讳,向来只有王上,以及公子公主的母妃、母后,乃至太后才能更改。这规矩,怎就轻易……”
华阳太后点点头,恍然道,“是了,王上年轻不懂这个。到底是后宫没个正经主子,赵姬……”她嘴角微微一撇,是个不屑又厌恶的神态,“罢了。秦国闺秀也好,六国贵女也罢,这宫里还是得选秀充盈起来才是正道。”
她悠悠然俯视秦翎,问,“凌海君说,是不是这个理儿?”
秦翎平静回答,“太后说得是。”
等王上回宫,太后应当亲自去教导王上这些规矩——后头这句他没说出口,只冷冷在喉咙里翻滚一遍。
方才太后要打杀他的侍从,人命关天,他不得不开口违抗。现在不过是些阴阳怪气口舌争锋,认输就认输,他才不会傻到把问题往自己身上揽。他只需要拖到嬴政回来,然后让嬴政去解决这些麻烦——想必到时候华阳太后是没那个本事用对他的态度去对秦王。
今儿华阳太后仗着秦王不在,就来找他麻烦,又不敢直接去章台宫和长翊宫,才跑来兰池外头堵人。华阳太后之所以这般胆大妄为,是因为前一阵子楚魏起了战事,楚国大胜,很有和秦国一争高下的好胜心,只是还未表面撕破脸罢了。
秦国和楚国接下来都想吞并魏国,少不得要起争端。到时候,秦虽然不惧楚,但也未必想与楚正面对上……
秦翎心里想着事,恍惚了一瞬,听漏了华阳太后的前半句,他回神时,只来得及听到尖锐女声怒斥,“……如此放肆,其罪当诛!还不跪下!”
几个侍卫上前把他的两名宫人带了下去。秦翎知道此刻太后针对的是自己,他们应当无性命之忧。他平静问,“太后要治臣什么罪?臣位同九卿秩别,非见国君,不需跪拜。”
“好一个九卿秩别。”太后冷笑一声,“凌海君如此自称,那哀家就问问凌海君,究竟是把自己当做前朝臣工,还是把自己当做后宫妾侍?!”
这话毫不留情面,然而还不等秦翎回答,华阳太后又冷笑厉声道,“凌海君可要想清楚了再答!若是外臣,私自行走后宫,居住宫闱,接触后宫女眷,按宫规就是私相授受祸乱宫闱,该当处死!——若是后宫妾侍,哀家统领六宫,你非夫人、美人等高阶妃嫔,连最低等的少使都不曾得封,不过一个小小的无名无分的后侍,如何敢违逆哀家命令?!”
秦翎并不正面回答,只说,“臣的九卿秩别是王上亲封,至于什么夫人少使,王上还未封过。”
只是私下说要立他做王后罢了。
“那凌海君是要自认朝臣,还是自认后侍?”华阳太后步步紧逼。
秦翎回答滴水不漏,“王上认为臣是什么,臣就是什么。”
其实那话是太后占理——若秦翎自认是外臣,那他出现在宫闱里就是逾矩,合该受罚;若秦翎自认是妾侍,那他受太后教导就是天经地义,理当跪认。
“秦贵人,”尚太妃柔柔道,“你既服侍王上一场,自当聆听太后教导。现今你便低头认个错,太后慈爱,这事也便罢了。”
秦翎冷冷看她,“臣当不起太后的慈爱教导。”
双方都不肯退步,气氛僵持肃杀。
方才还如雾轻柔的小雨忽地转大,暴雨来得又急又猛,晴朗天色骤然转成漆黑,浓云低垂,冷风凄凄,天地间水幕哗然倾泄。
华阳太后端坐车中,风雨不侵,神色悠闲慵懒望着窗外。
秦翎孤身一人站在宫道上,肩背挺直,仿佛脊骨贴合了一把锋利剑刃,绝不肯被外力催折。他的单薄衣裳早已湿透,冰凉雨水汇成细流沿着鬓发和下颌流下,衣袍下摆被水浸得沉重,冷冰冰贴在腿上,寒气直从肌肤沁到骨头缝里。
雨越下越大,风也紧迫,他几乎睁不开眼,眼睫像是盛了露的羽毛,湿漉漉垂着,遮住眸子里冷冽清光。
风雨之间,华阳太后的话语也被雨冲刷得模糊,却依旧一字一句清清楚楚落在秦翎耳中。
“罢了……这副容貌,真真是我见犹怜,也难怪王上沉溺美色……只是秦贵人啊,你自认朝臣,就不该以色侍君、自荐枕席入了后宫。如今你既成了后宫妾侍,就该恭顺谨慎,恪守本分,少生那些个狐媚之心。这宫里迟早都要有新人,等王上新鲜劲儿过去,你能有什么好下场?”
大雨喧嚣,车内车外虽无眼神交流,却有一种针锋相对的紧迫感。
“不论是臣是妾,哀家身为大秦太后,司掌六宫诸事,总还是能管教你的。”华阳太后似笑非笑道。她朱红丹蔻拨落流苏垂帘,层层水晶绣纱柔柔落下,将她的后半句也遮得轻柔,“……秦贵人既然不愿跪,那就站在这里赏赏雨吧。等什么时候想通了,什么时候再回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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辇车仪仗蜿蜒而去。车里,尚太妃亲手给华阳太后倒了一杯茶,恭维道,“姐姐到底是母仪天下的华阳夫人,三言两语就把那个小子拿捏住了。这娈宠身份,他认也不是,不认也不是。”
“本就是上不得台面的玩物。”华阳太后脸色阴沉,“这个秦翎,算来都快专宠大半年了,若是个女子,肚子里都该有了!”她又很快释然,说,“不过也幸好不是女子,不然秦王的长子若是从一个来路不明的女人肚皮里出来,岂不是叫六国耻笑。只有楚国贵女,才配生下秦王的长子、嫡子……将来还会是太子。”
“姐姐说得是。”尚太妃轻声附和,随即愁容满面问,“可是王上不愿与楚联姻怎么办?”
“秦国灭韩,王上正是气盛骄满的时候。”华阳太后说,“等他在别处吃几次亏,想要寻个盟友,那时候才知道楚国的好呢。”她意有所指,隐晦道,“等魏国……只怕其余各国求着与楚联姻都求不来呢。”
尚太妃笑起来,显然也深以为然。
“王上不过是贪图美色,一时新鲜。”华阳太后得意说,“只是男宠又不能生孩子,好颜色一旦过了,迟早要被厌弃。这会儿一时的恩宠算什么?孩子落在谁肚子里才算真的。只要怀了孩子,就算王上一时气不过,还能把胎打了不成?”
尚太妃这次是真的吃惊了,帕子也顾不上捂嘴,直起身子问,“姐姐,你真的……?!”
“大惊小怪什么?!”华阳太后厉声说,“这不是你出的主意么?这会儿做什么意外样子?”
“我、我只是随口一说……”尚太妃眼神躲闪着。
华阳太后并没注意到,蹙眉思索着说,“也不知行宫那边准备的怎么样了……那几个丫头,可别坏了事。一旦王上回了咸阳宫,可就没这好机会了!”
尚太妃咽了咽口水,下意识觉得不妙——之前敢作这种死的,比如吕不韦嫪毐,现在可都真死了……但她没有开口提醒。
“罢了,这边也提前准备着。”华阳太后闭了眼,懒洋洋靠在软枕上,“打一棍子给个甜枣,明儿你再把秦贵人喊去哄一哄,就说……等将来楚女生了孩子,定会认他做仲父;等孩子成了太子,就奉他做太子太傅。那小子乡野出身,没见过世面,这样大的荣华富贵诱惑着,肯定会同意的。”
尚太妃舔了舔嘴角,有些不安,“若是王上回宫后……”
“怕什么!”华阳太后簌地坐起,眼神精光四射,“哀家没有亲生孩子,认了嬴子楚做嫡子,捧他上位,容忍他把那个不成体统的赵国妓/女立为王后,才有了他嬴政的今日!”她一手捂着胸口,深深喘气,“自宣太后之后,只有哀家以楚女身份做了秦王后……可哀家却没有自己的亲生儿子……再之后,还能有楚女成为秦国王后吗?下一任太子还会是楚女所生吗?羋氏血脉若是不能在秦宫延续,羋氏荣耀若是断送在哀家手里,哀家百年之后,还有何面目面对羋氏列祖列宗……”
她一把抓住尚太妃,咬牙切齿道,“羋娇,记住你的身份!你是大楚的公主!别忘了当年父王对我们的淳淳教导!”
尚太妃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华阳太后一把推开吓得浑身僵硬的庶妹,转头望着故国方向,喃喃,“哀家到这地方,已经多少年了啊……也不知哀家当年的公主府,如今住着谁?”
尚太妃缩在车厢角落。她从前就怕极了这位娇纵跋扈的嫡姐,不过仗着自己机智,好歹混成了嫡姐的心腹。可如今……她心里总有些不安,仿佛前方就是万丈深渊,再迈一步,就是万劫不复。
不只是她的深渊,更是楚国和芈氏的万劫不复。
就是每次更新我都基本是接近一万字的!比起分开三千一章,我更愿意写多一点,仔细琢磨后一次放出来比较爽……
上个月好忙,换了新工作新地方新房子,重点是养了个猫猫!是收养的狸花猫,赐名「檬恬恬」哈哈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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宫斗真的很好玩哈哈哈!伞伞变成被雨淋湿的小海獭了嘻嘻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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行宫里的意乱情迷!春.药事件!(不是)
伞伞:虽然你儿子还不知道在哪,但我已经预订当他仲父了,开心吗?
政哥:。你要听听我的仲父的故事吗?
伞伞:?不了谢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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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8章 深渊